野外写生有两种办法:有一种人欢喜只带铅笔和速写簿(sketchbook),在野外探得了合意的景色,即用铅笔在速写簿上记录其大体的状况。回家之后,根据了速写簿上的大体的记录而背诵出详细的景色来,作成一幅绘画。又有一种人,欢喜在野外完成一幅画,回家后不再添改一笔。他们必须携带三脚凳,画架,阳伞,颜料,笔洗,画纸等种种用具,且在景色前面逗留半天的时间。画成一幅,方始收拾画具而归家;倘一次画不了,明天,后天,再来续描。
现在一般画家,都是取第二种办法,且认为第一种办法是不良的。因为根据大体的记录而背诵全景,往往有许多不自然而失真之处,不合于“写生”的真理。这原是古代大画家所惯行的办法。初学绘画的人,经验缺乏,记忆力薄弱,当然不能根据大体而背诵全景;况且现代的画风,大非古代可比,即使有根据大体而背诵全景的人,其画法也陈腐而不合于现代的“写生”的真理。盖自“自然主义”得势,印象派画风流行以来,绘画都注重描写目前瞬间的姿态。空气,阴影,明暗,浓淡,一一均须取法于目前瞬间的自然状态,不容一笔想象或杜撰。故画家欲描野外的景色,必须在野外对着景色而当场完成其工作。离开景色,便无从下笔。这是印象派画法的特点之一。印象派在现今虽渐呈过去的状态,但其影响还是很深,支配着现代的画界。试看美术学校的学生,背了画箱在野外搜索景色,个个欢喜使用鲜丽的原色,描成五色灿烂的绘画,全然是印象派的流风。这种注重感觉的画风,于观察及描写的练习上,最为切实而易于入门,且最合于“写生”的真理。故一般好画的人,及普通学校的学生,练习绘画,正宜由此着手。
照印象派的画法,欲在野外当场完成一幅作品而归家,则我们出门的时候,须带许多用具,否则不够应用。然用具的繁简没有一定,依各人的好尚而定。普通最完备的,须带画箱,画架,三脚凳,阳伞及画板。画架,阳伞,及三脚凳,纳入一布袋中,用皮带束住,负在背上,画箱与画板则提在手中。这时候写生家的神气就像行商一般,担负很重。要深入山林,探索奇景,就不免疲劳。选定了一处景色之后,把背上的布袋放下来,取出画架,对着景色撑立起来,加上画板。又张起阳伞,遮住了画板上的太阳光。然后坐在三脚凳上,打开画箱来作画。倘观察之后,觉得这景色不甚合意,而欲另觅他景,则收拾家伙,一起一倒,殊甚麻烦。所以除了老练的画家以外,普通写生的人,大都不用这样繁复的用具,而取简便的方法。较简便的,不带画架及阳伞,而仅携画箱及三脚凳。画纸用小形者,即纳入于画箱之中。觅得了一处景色,只要坐在三脚凳上,而置画箱于膝上。开了画箱的盖,画纸即张在盖的内面,这便可代替画架了。
比这更简单的办法,则连画箱也不带,手中仅携三脚凳一只及画纸一方(此种画纸似洋式信笺,四周用胶汁粘住,像一块木板。描完一张,即可撕去,再描下面,这种画纸名曰sketchbook,有大小各种,最为便利)。衣袋内藏着水彩画颜料一匣(笔亦在内),及水筒一只。遇到了要描的景色,即坐在三脚凳上,打开颜料匣,将匣盖衬在sketchbook的后面,而拿在左手中。水筒即挂在颜料匣的右端。右手向匣取笔,蘸水配色,即可写生。近有一种最简便的水彩画具,水筒与颜料匣连合在一处,尤为便利。
其构造,用铁匣一只,长三四寸,阔约二寸,厚约一寸。匣内依横断面的对角线隔分为二部。其下部盛水,于右端开一小口,加以密切的盖,使横置时水不致流出。匣的上部有盖,启盖,即为盛颜料之处,余地为调色板,兼为放笔之处。匣的右端,水筒开口之处,又加一套,大小与匣相同。写生之时,此套即盛水而挂在匣的边上,作为笔洗。这是野外写生最简便的用具。全体不过眼镜壳子一般大小,而颜料,水筒,笔洗,笔,一切都包罗在内。体力强健的人,能站立而描画,则不须带三脚凳,只要袋中藏了上述的那个法宝,手持一册sketchbook,即可出门写生。这野外写生担负最为轻便,真同散步一样了。
野外写生用具的繁简,固可因各人的好尚而自由取舍;但也略有分别,喜用最繁或最简的写生用具的,大概属于老练的专门画家。普通的学生及学画的人,宜取繁简适中的设备。因为老画家经验丰富,眼力正确,其取景作画,总是成功的。用具完备,则挥毫自由;用具极简,亦不感局促,而无失败之虑。若初学者,则因其对于自然的美感及对于绘画的兴味均未深切,故用具太繁则易感担负的疲倦,用具太简,则手头局促而易遭失败。一画箱及一三脚凳,为最适宜之野外写生用具。如欲再简,则三脚凳可省,而画箱则必需。因无三脚凳,可坐草地上;遇有石,可坐石上。若不用画箱而以左手持颜料匣与sketehbook,则时间过久,左腕易倦,而画面遂动摇不定,画兴因此就减杀了。
初学野外写生的人,往往有败兴而归的事。这有种种原因:有的人希望满载而归,恰逢无景可写,或虽写而一无所成,扫兴而归。有的人无意于野外写生,为别人所被动,或为团体所牵制,而勉强出门,结果冤枉费去了些纸张颜料,怅然而归。因为出门写生,不比出门经商,不可要求其满载而归。写生须当作散步看。当风清日丽之时,散步于春郊秋野之中,为自然之美所诱,而胸中发生无限的感兴。观赏不足而赞叹之,赞叹不足而描写之,写生就成为欲罢不能的乐事了。所成就的作品,不过为其自然的结果,或可说是副产物而已。野外写生的目的,岂全在于一幅图画?画兴不至,尽可漫步郊野之中,观赏自然界的微妙的形状与丰富的色彩。虽然不曾带回一张图画,但比勉强作画有意义得多。
希望满载而归的人,其心必斤斤于计较画幅,勉强取景,勉强描写,其画虽多无益。为团体所牵制而附和加入野外写生的队中,更属无谓。学校的图画课中的野外写生,颇多此种情形。同级生三四十人,背了画具,排了队伍,由图画先生率领到野外去写生,是最滑稽的现状。因为图画不比别的功课,须设法诱导其美感,然后使之动笔,切不可强迫其工作。这三四十人中,不见得个个人能作风景写生,不见得个个有兴味于风景写生。图画先生将兵一般地押他们到野外,强迫个个人描写风景,就有大半的人描了牵强应酬的画,而来缴卷了。在每班人数众多的学校里教图画,原是一件最困难的事。图画钟点又少,先生时间又忙,当然不能个别指导。而合班教授,难处甚多:在教室中练习静物写生,布置模型时不能使全班人个个看得到良好的位置,赴野外描写风景,则程度参差,队伍庞大,教师指导更难周到,一定有大部的人败兴而归。
但风景写生上的要事,毕竟是画法上的问题。初学风景写生,其画法上最易犯的弊害,约有下列三端。
第一种,是顾小失大的误谬。野外风景,范围广大,物类繁多,不像图画教室的布置简单而清楚。初学风景画的人,对着这繁复的自然界,茫然不暇应接,注意了一小部分,便忘却了全体,其画就会主客不分,散漫无章。我们欲写复杂的自然景色,须从大处着眼,观察全体的大调子与大轮廓,由大体而渐及于各小部。描写各小部之时,亦须时时顾到这一小部对于全体的关系,笔法之繁简,色彩之浓淡,务须与全体相称,勿使有喧宾夺主之弊。例如在画的边上或角上不可有触目的形状或色彩,否则观者的目光就被牵向外方,而画面的势力不能集中了。如果实景中确有特别触目的形状或色彩,而恰好位于画内边上或角上。我们应该加以删改,不可像摄影一般地照样写出。
“删改”,是风景写生中最困难的一事。自然原是尽善尽美,不容人的手来删改的。但你坐在一处地方而眺望眼前的各自然物,各自然物的位置决不能依照你的意见而排列或增减,于是就有画家的“删改自然”的必要。例如有一座桥,两个人正在走桥。你要描人的时候,他们正好一个走在桥的东堍,一个走在桥的西堍。这时候你必须改变他们的位置,因为在一座桥的两端各描一个行人,布置很不妥当,画面的势力就散漫而不能集中,全体风景的美就破坏了。又如桥和背后的树林的笔致都很粗略,而桥上的人物描得特别细致,连眉眼衣纹都分明,这人物便与全体景物不能调和,而风景美就破坏了。故风景写生,须以全体的集中与调和为主眼,不可注意于小部分。欲求全体的集中与调和,有时得删改自然。
第二种,是杜撰画法的恶习。这弊端由于不肯忠实写生而来。其人必曾经临摹画帖,或爱好卑劣的印刷画片——例如香烟牌子,时装美女月份牌,以及德国及日本所舶来的卑俗的画片等——他的画帖及这等印刷画片中,早已学得各物的描法,山怎样描,天怎样描,桥怎样描,草怎样描,在他都有规定的描法。于是赴野外写生,看见一山,便不肯仔细观察山的姿态,不肯忠实描写自然的真相,而只知拿出自己所学得的画法来应付。他的画法便落了套,成了型。他的风景画由各物凑合而成,犹似小孩的排列花板,死板而全无生气。这人对于自然风景,太不忠实,不配称为“写生”。因为他并没有描出目前的山的姿态,而只是描了一个别的山,与现在目前的山全无关系。这可说是杜撰的画法。且其杜撰亦非自己所撰,而是从画帖画片中借来的。现今多数学习中国画的人,都犯着这个弊病,而自己都认为正当,其实可叹。他们的用功,是埋头于临摹“芥子园”,八大山人,恽南田等的画谱。学得了各物的画法之后,自己就东拉西凑,而创作(?)中国画了。东拉一株树,西凑一块石,即成为一幅立轴,题曰“一木一石”。这里借株玉兰,那里借棵牡丹,即凑成一幅中堂,题曰“玉堂富贵”。
挂在展览会里,就都变成自己的作品了。中国画的展览会里,佳作固然也有,但多数的作品,画法千篇一律,不过东凑西配的方法各人不同而已。这真可谓“国画人人会描,只因配法不同”了。这配凑的方法,用在中国画中,虽无创作的意味,但形式似尚雅观;用在西洋画中,就卑俗而不堪入目了。因为西洋画一向注重写实,不像中国画的凌空。写实的绘画一不忠实,便完全失却艺术的意味,而匠气满纸了。香烟牌子及月份牌,便是其好例。这等卑俗的画,曾经在我国的一般社会中非常流行,现在还是很有势力。最近我国艺术学校林立,美术的空气渐渐浓厚。
稍有知识的人,已知厌弃这种卑俗的装饰,不过在剃头店等处时有所见而已。但另有一种由德国及日本舶来的假油画,却十分流行,知识阶级的人也受其骗,却拿来装入镜框,挂在客堂书室之中。这些假油画,有的制成大幅,可装镜框,有的制成明信片,俗眼看来,实甚精美。其印刷堆凸而有光,宛似油画。画中或描一座山,一丛林木,一个山庄,或描一条瀑布,一只小舟,一对恋人。大都迎合一般人的嗜好,讨他们的欢喜;而其实在降低他们的美术趣味(这种画中所有的山水,林木,房屋,其画法都有定规,不过景物配凑不同。看过一两种画,其余的画,都千篇一律,不必再看了)。
第三种,是好新的恶习。线条横飞的后期印象派绘画,色彩鲜丽的野兽派绘画,物形不辨的立体派未来派的绘画,在好新的初学者看来,真是事半功倍的事业!何乐而不为?他们就不肯忠实描写自然,而也在自己的图画纸上横飞起线条来,堆涂起颜料来,甚至编排起几何形体来。这是最近的学校中时有所见的恶现象。新派绘画,固然大家可以学得;但学画的初步,必须从自然的写生开始,决不容门外汉躐等而为新派画家。彼马蒂斯(matisse)、毕加索(picasso)等新派画家,所描的形状东歪西斜,全不正确;但他们并非不会描写正确的形,他们是经过了正确的阶段,而进于不正确的更深的境地的。且立体派以后的新兴艺术,在近世的画坛上还未获得正当的地位,现今已快没落了。倘有人对于这种画风果真发生共感共鸣,原不妨加入他们的运动;但若未曾真心理解其好处,仅因了好奇喜新而攀附他们,借以遮丑而自炫,这种行为就不值一笑了。
上述三端,是学画的人所应忌的恶习。学画的人,应该用谦虚的心,明净的眼,向“自然”中探求珍贵的启示。那么你就知道“自然”是艺术的宝库,野外是天然的画室了。
十九(1930)年九月,《中学生》美术讲话。
谈中国画①(①本篇是1934年4月《人间世》第1期所载《文言画》一文删改而成。——校订者注。)中国画真有些古怪:现代人所作的,现代家庭里所挂的,中堂,立幅,屏条,尺页,而所画的老是古代的状态,不是纶巾道服,便是红袖翠带。从来没有见过现代的衣冠器物,现代的生活状态出现在宣纸上。山水,花卉,翎毛,幸而没有古今的差别。不然,现代人所画的一定也是古装的山水,古装的花卉和古装的翎毛。
绘画既是用形状色彩为材料而发表思想感情的艺术,目前的现象,应该都可入画。为什么现代的中国画专写古代社会的现象,而不写现代社会的现象呢?例如人物,所写的老是高人,隐者,渔翁,钓叟,琴童,古代美人。为什么不写工人,职员,警察,学生,车夫,小贩呢?人物的服装,老是纶巾,道袍,草屦,芒鞋,或者云鬟,雾鬓,红袖,翠带,为什么不写瓜皮帽,铜盆帽,长衫马褂,洋装大衣,皮鞋,拖鞋,或者剪发,旗袍,高跟皮鞋,摩登服装呢?人物手里所拿的,老是筇杖,古书,七弦琴,笙,箫,团扇一类的东西,为什么不写stick(手杖),洋装书,violin(小提琴),公事皮包,手携皮箧呢?又如建筑物,所写的大都是茅庐,板桥,古寺,浮图,白云深处的独家村的光景。为什么不写洋房,高层建筑,学校,工厂,矿场,大马路的光景呢?其他如器物,所写的不外油壁香车,画船,扁舟,桅杆,酒旗,珠帘,绣屏,篆香,红烛等,也都是古代的东西。为什么不写目前的火车,电车,汽车,飞机,兵舰,邮船,电梯,电风扇,收音机呢?岂毛笔和宣纸,只能描写古代现象?为什么没有描写现代生活的中国画出现呢?为什么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只管描写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呢?
也有人说,中国画的题材向以自然为主,不似西洋画的以人物为主。故山水是中国画的正格。人物及器物世界的描写,本为中国画所不重。即使泥古,亦不足为中国画病。这话也有几分理由。但是,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日本人曾用从中国学得的画法来描写现世,就是所谓“浮世绘”。浮世绘是以描写风俗人事为主的一种东洋画,其人物取材于一切阶级,所描写的正是浮世的现状。这种东洋画的成功如何是别论。总之,绘画题材的开放,是现代艺术所要求的,是现代人所希望的。把具有数千年的发展史和特殊的中国画限制于自然描写,是可惜的事!
我们中国的绘画技法,实在是可矜贵的。那奔放的线条,明丽的色彩,强烈的印象,和清新的布局,在世界画坛上放着异彩。西洋近代大画家manet(马奈),monet(莫奈),cézanne(塞尚),vangogh(凡?高)一班人,看见了荷兰博物馆里所藏的中国画,大为惊叹,赞颂“东洋画的新天地”。他们的作品中便显著地蒙了东洋画的影响。若得这种技法发展起来,一定可以适应新时代的要求,而支配未来世界的面坛。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七日为《人间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