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喜、怒、哀、乐等等感情,虽然有强烈的差别,如喜有轻喜和狂喜,怒有微怒和大怒,但总之是显然可辨的,狂喜和大怒固然人己共觉,轻喜和微怒也决不会绝不自知。这种感情在我们心里激荡的时候,好比江河里涌来了潮水;等到激荡的力量消退了,心境就仍旧回复到平静。通常把这种显然可辨的、渐归消退的感情叫作情绪。
另外有一种强度很低的感情,低到连自己都不觉得,但比较持久,也许终身以之。这种感情通常叫作情操。例如虔敬是一种宗教方面的情操,清高是一种道德方面的情操,具有这种情操的人全部生活都被浸渍着,但自己并不觉得。(如果自己觉得,那就不是真正的虔敬和清高了。)
发抒情绪的文章无论用明显的或者含蓄的方式,总之有句语可以指出;换一句说,一篇文章里哪些句语是作者在那里发抒情绪,读者一望而知。至于情操,既是不自觉的,在文章里当然只从无意之间流露出来;要确切地指出哪些句语是作者在那里表现情操,往往不可能。我们只能说某一篇文章表现某一种情操,因为情操成为一种基本调子,渗透在全篇文章里头了。譬如一个宗教信徒写一篇文章,他的每一句话自然而然说得非常虔敬,他采选一些特殊的字眼,他运用一些不是他人常说的句语,使读者看了,也感到一种虔敬的气氛:我们就说他这篇文章表现了虔敬的情操。
我们看沈复的《闲情记趣》7,文中讲到观玩小动物,讲到花卉的栽培和插供,讲到布置居室,讲到随时的游乐,琐琐屑屑,事物很多,可是随处有一种闲适的情操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所以这一篇的基本调子可以说就是闲适。这个话好像有点玄虚,仔细想去,却很着实。试想,把蚊虫比作飞鹤,把喷烟比作青云,让蚊虫“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又就小盆景夫妻两个共同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若不是生活态度极端闲适,哪里来这种入微入幻的想头?故而记叙这些事物的处所就是流露情操的处所。我们也可以说,因为作者有一种闲适的情操,才会有《闲情记趣》那样的一篇文章。
对于古昔的人物和事迹,我们往往有一种怀念的心情,这种心情和怀念一个相好的朋友并不相同;对于生死无常,我们往往有一种惆怅的心情,这种心情却说不上悲伤或是哀愁;当面对着高山或是大川的时候,我们总会起一种壮伟之感;当想到了时间的悠久和空间的广大的时候,我们总会起一种杳渺之思。这些都是情操而不是情绪。把这些作为基本调子,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