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个友人问我怕骂否。我答说,从前我骂人的时候,当然不能怕被人家回骂,到了现在不再骂人了,觉得骂更没有什么可怕了。友人说这上半是“瓦罐不离井上破”的道理,本是平常,下半的话有李卓吾的一则语录似乎可作说明。这是李氏《焚书》附录《寒灯小话》的第二段,其文如下。
是夜(案第一段云九月十三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只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宜忘恩矣。
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余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此文盖系怀林所记,《坚瓠集》甲三云,“李卓吾侍者怀林甚颖慧,病中作诗数首,袁小修随笔载其一绝云,哀告太阳光,且莫急如梭,我有禅未参,念佛尚不多,亦可念也。”所论骂人的话也很聪明,要是仔细一想,人将真有无话可骂之概,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完全一样,无话可骂固然是一个理由,而骂之无用却也是别一个理由。普通的骂除了极少数的揭发阴私以外都是咒诅,例如什么杀千刀,乌焦火灭啦,什么王八兔子啦,以及辱及宗亲的所谓国骂,皆是。——有些人以为国骂是讨便宜,其实不是,我看英国克洛来(E. Crawley)所著《性与野蛮之研究》中一篇文章,悟出我们的国骂不是第一人称的直叙,而是第二人称的命令,是叫他去犯乱伦的罪,好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嫉,所以王八虽然也是骂的材料之一,而那种国骂中决不涉及他的配偶,可以为证。但是我自从不相信符咒以来,对于这一切诅骂也失了兴趣,觉得只可作为研究的对象,不值得认真地去计较我骂他或他骂我。
我用了耳朵眼睛看见听见人家口头或纸上费尽心血地相骂,好像是见了道士身穿八卦衣手执七星木剑划破纸糊的酆都城,或是老太婆替失恋的女郎作法,拿了七支绣花针去刺草人的五官四体,常觉得有点忍俊不禁。我想天下一切事只有理与不理二法,不理便是不理,要理便干脆地打过去。可惜我们礼义之邦另有两句格言,叫做“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于是有所谓“口诛笔伐”的玩艺儿,这派的祖师大约是作《春秋》的孔仲尼先生,这位先生的有些言论我也还颇佩服,可是这一件事实在是不高明,至少在我看来总很缺少绅士态度了。
本来人类是有点儿夸大狂的,他从四条腿爬变成两条腿走,从吱吱叫变成你好哇,又(不知道其间隔了几千或万年)把这你好哇一画一画地画在土石竹木上面,实在是不容易,难怪觉得了不得,对于语言文字起了一种神秘之感,于是而有符咒,于是而有骂,或说或写。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在我没有信仰的人看来。出出气,这也是或种解释,不过在不见得否则要成鼓胀病的时候这个似乎也非必须。——天下事不能执一而论,凡事有如雅片,不吃的可以不吃,吃的便非吃不可,不然便要拖鼻泪打呵欠,那么骂不骂也没有多大关系,总之只“存乎其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