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北京大检查邮件,而内右四区的检查员又似乎特别严正,把南方寄来的许多刊物都不客气地没收了,连《语丝》也在内,所以四卷十九二十两期就没有看见,虽然住在中一区的朋友早已收到了。昨天不知怎地忽然发下一包刊物来,乃是《贡献》二卷八号,查是也查过了,却终于发还给我,这是很可感谢的。我先读江绍原君的小品,到一九四“满族的成胎论及孪生起因论——莲花”一条,看见所引《传家宝》里的话,不禁微笑,因为这是我所知道的,在小时候读《达生编》——还是《达生要旨》?见过这样的话,现在好像是碰见了旧友一样。我想中国的花观念大约是本有的,但似乎不一定是莲花,与满族不同,石成金所说也只是“有如莲蕊”罢了。
中国从《诗经》起便很说到荷花,不过是许多花之一种,把莲花看作有特别的意义那或者全是佛教的影响。莲花在佛教上也常常露出本来的性的象征,如云优钵罗盘那女生青莲华中等,唯平常因为当作庄严妙法座之故,总与佛相关,而且净土思想占了势力之后,莲花更与“死”发生关系,虽然其实还是“生”,再生到乐邦的莲花中去。一九四补遗所述江浙风俗,死人鞋上绣莲花,活人的鞋则大忌此,意思很是明了,至于满人之绣莲花于新娘的鞋底,我以为还是本于性的莲花观念,未必如史禄国的迂阔的提议,象征什么新娘已自其父族中死去。固然满人也受着佛教的影响,我想他们所得的或者只是上述的性的莲花观念罢?满人的佛教似乎多是密宗,与净土思想恐怕很有点不同,不过在这专门学问上我这样的外行人实在不能乱说什么了。
前两三天承吾友某将军寄示一文,题曰“山西大同妇女赛脚之花花絮絮”,作者为倚波,登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天津报上。报名不详,大约是《大公报》罢?倚波君述其友人秦君禾章所谈赛脚情形,第三节系讲梅花底者,文曰:
“梅花底非始于大同,实先行于宣化,宣化妇女倡之,大同妇女和之。其法,即将弓鞋之木底镂空作五瓣梅花形,中实白粉,小步珊珊,不必行经苍苔,即已步步留痕。此梅花底又名 莲花底 ,因莲花雕刻颇难酷肖,故称之为梅花底云,取步步生莲之意也。”
案,准此,则山西风俗并不忌莲花,不特不忌,且将它雕刻于弓鞋之木底下也。此一则似足以供江君之参考,故录之。但是,不幸得很,据我看来,这篇文章浪漫气太重,可信之程度殊难断定,盖笔受或口述者颇有嗜好小脚之意,所言或不免于偏也。第一节论“瘦小尖弯香软正”云:
“大同妇女虽经年不浴,然于双趾却缠洗甚勤,且散麝薰香,孜孜不倦,虽非出于天然,但亦 芬芳扑鼻 。其尤难能者,即行步便捷,操作自如,了无扶墙摸壁之苦也。”
关于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只说行步便捷的事罢。我有一个表兄从前在大同做官,他不是什么新思想家,但在光绪末年他便禁止他的女儿缠足。据他说因为看山西女人“满炕乱爬”实在难过,所以严饬夫人不准给女儿缠足。他的夫人虽然服从,但总不免腹诽,私自做了几双弓鞋藏于箱底,预备将来有机会时再给女儿改成弓足。后来被发见了,老爷大发雷霆,可是还没有效,至第二次再于箱中发见了新的小弓鞋的时候,他命取厨刀来当面将鞋都剁碎了,这样以后阴谋才算断绝。
因此,我觉得那行步便捷说不见得是真理。第二节述“妇女之缠足秘法”,云择吉日,焚香拜祷,以羔羊一头破其腹,纳女足于中,二时后取出,足“ 软腻如绵 ”,即趁势裹之,阅七日,“则成 纤纤莲瓣 矣”。这个秘法我在南京也曾听见过,不过系用以放足,然其神秘则一也。羔羊腹真有这样神力,能把双趾由舒而卷,由卷而复舒欤?我非中医,不能言也。下文又云,“七日后复裹之,则足必脱一层皮, 视之白如羊脂,无丝毫尘垢 杂其间也。”又述赛脚时轻薄少年以鲜花(凤仙花居多)投掷,女一一受之归,“于是晚捣凤仙花汁,为染赤足之用,明日纤小如红菱 矣。”——喔,读之真令人肌肤起“栗”,然而述者之一往情深颠倒于纤纤双瓣之态盖亦可掬矣。士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为介绍此文,亦但以表示在现代中国“爱莲”者尚大有人在耳。
(民国十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