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医术与宗教是混在一起的,中国统称巫医,至今还称医卜星相,古希腊也是如此,Pharmakeia一字可以作医术讲,也就是法术(Magic)的名称,这正与化学和炼金术,天文学和占星术是同样的关系。古人同野蛮人一样,对于自然及人生的变化感到极大的惊异,但不明了其间的物质的因果关系,所以一切推原于超自然之神力,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就当然地第一加上了宗教的解释。
德国玛格奴斯博士(Dr. Hugo Magnus)在所著《医学上的迷信》一书里把这些事情说的很明白,他以为在科学未发生以前这可以说是当然,但如在医学成立,知道生理及病理的现象均由于自然之因果,与鬼神无关,那时还要宗教或法术的治疗,这就成为十足的迷信了。西方医术自公历前五世纪中希腊希坡克拉德斯(Hippokratēs)出世,成立学术的基础,昔日宗教的疗法退居于迷信的地位,经过二千余年的演进,论理本应渐就消灭了,但是事实却不尽然,正如原书序上所说,“荒唐的迷信至今还是存在,二十世纪亦将以此大受将来的非难。”
至于中国,这本是希奇古怪的地方,在古今的艺术家哲学家中间确有些很高明的思想,但一方面乌烟瘴气的迷信也很不少,没有正统的教会的监督,没有正式的祭师的指导,却自能流传蔓延,人生的一切活动几乎无一不受其影响,医术也自然不在例外,而且这些迷信的分布并不限于民间,即智识阶级亦在其内,尤可异者则中国医师本身也还不能脱去这种迷信,或者更进一步而为医学上的迷信之宣传者,则显然是巫医合一了。友人疑古玄同君藏有中医小册子数种,都是这类的宣传品,我只见《存粹医话》卷四,有陆晋笙医士著《论人身上生雉雀蝙蝠蛤蛇龟鳖等动物》一文,以为“人身而生动物,似乎奇异,实不足奇”,末云,“凡此皆明乎五行之气化者始得知之,若不讲五行,不究气化,徒沾沾于某方某药治某病,是形而下者谓之艺,目之曰医术则可,形而上者谓之道,名之曰医道则不可。”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明中国的医学没有脱离迷信的把握,而且医生自己还是一个术士。我们若是冷淡地看,说随他去也罢,反正不过少医活几个人,未始不讲得过去;但事实没有这样简单,——像这最能实证的生理及病理的学术方面还容留得下迷信,别的方面可想而知,政治道德以及一切人生活动自然也为迷信所主宰,社会上蛮风的复活或遗留又是当然的了,这实在是不容轻轻地看过的事。
提倡科学,破除迷信,这句老生常谈实在是救国条陈里的最要的一条。丙寅医学社诸君发行《医学周刊》,我在《世界日报》上常常见到,虽然对于医学全然是个外行,却觉得这个意思很好,可以说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处,因为这与我的救国条陈颇有点相合。我常见医家门口有一块匾,文曰“是乃仁术”,心想这倒很可以拿来题在周刊上面,因为他不但是疗治去求诊的人的疾病,还想疗治一般自以为无病的人的呆病。这回《医学周刊》将汇印成书,叫我题几个字,但是我不好意思真写一块匾送过去,所以只好撰了这几句闲话,聊以塞责云尔。
中华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