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时候所读的书总有好些不能忘记的印象,其一就是蒲留仙的《聊斋志异》。最初读小说自然都是白话的,但到了《三国志演义》作一结束,一面便转到文言的小说里去,《聊斋志异》在次序上与价值上都是第一部,所以至今想起来还是很有兴趣。他是继承六朝的志怪与唐朝的传奇文而集大成的,不过在传奇文方面他是的确成功了,志怪的短篇了无特色,不及《阅微草堂》远甚,在《聊斋》中还可以说是失败之作。
传奇文中我觉得《婴宁》一类的东西做得最好,《促织》与《罗刹海市》等倒还在其次。他写狐鬼和人一个样子。除了说明她们本相的地方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妖气,我想在青年读者羡慕之余,以为狐鬼亦佳者当复不少,所以他这实在是狐鬼的人化,俗传此书本名“狐鬼传”,专以讽刺人间者,未免是齐东野人之语了。我又记得题词中有这两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我很喜欢这种态度,这是一种文学的心情,不汲汲于功利,但也不是对于人事完全冷淡,只是适中地冷静处之罢了。
今年秋天淄川马君以钞本见示,我才知道蒲留仙还著有这些鼓词。现在所见者只有六篇,据说还有几种一时找不到,所以没有收入,但即此六篇也尽够表明蒲君的这方面的好成绩了。说起鼓词,我们第一要想到《万古愁》和《木皮鼓词》这两种名文。《万古愁》无论是归玄恭或熊檗庵所作,——我看归君《诛邪鬼》那种口气,觉得曲中有些话不是他所能说,虽然我也并不能断定作者即为熊君,——《木皮鼓词》则有云亭山人等人题记知为贾凫西的文章,总之都是“改革时人”,就是明朝的遗老,故“以神工鬼斧之笔,摅苦恨牢骚之意”,二百余年后犹令读者感动不能自已,此固由革命时代的意气与宋明遗民易于共鸣,但文字的美妙盖亦有很大的力量。
聊斋的作品上虽因时世关系缺少那些遗老气,但是文词圆润,诙谐轻妙,依然是木皮正统,其中《东郭外传》一篇与《太史挚适齐全章》,正堪媲美,而丰富流畅似尤过之。醉溪道人读《木皮词》,“不禁撮舌惊叹曰,鲁何奇士之多也!”我们正有同感。大约明末曾流行这种文字,因系一种新兴的文学,照例有些弹力与生气,可以用了活泼自由的言词,表现滑稽清新的趣味,激昂诚实的感情,所以用作那些悲愤文章正是恰好。聊斋那时不能再做遗老了,他就以那种豆棚瓜架的态度来应付,做出别一类的东西来,比从前要更近于文艺的,虽然较少了一点儿社会的意义。
郑板桥徐洄溪等的道情我想也就是这个流派的余风,不过已有成了强弩之末的形势,到了复古运兴,一面朴学固然奏了大功,一面文学却受了巨创,清真雅正的文诗再走半步即是腐化,文艺界成为反动的,而此公安派潮流中的一小波澜也就在那时完全被复古的洪水所冲没了。现在马君找到这鼓词,设法发表出来,可以供给文学史的资料,又即可以作文学作品读,原是极好的事,而且这又正是我们所熟识的《聊斋志异》作者的作品,更使我们感到兴趣。此外还有一种得陇望蜀的要求,便是希望马君将来能够访求到所散失的那三篇著作,或是别位有这类东西编订刊行,以供大家的欣赏。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于北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