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疑录
陈大章校刊
王崇庆问:「鄙见谓小学不讲,而童蒙之道废,可悲莫大焉。人之幼也,良心浑然,导之善善,导之恶恶。是故易曰『养生』,书曰『初生』,礼曰『毋诳』,凡以为是物也。今之人不自其本而防之,顾乃姑息豢养,习成骄惰亢很之归,虽有善心,销铄无余,而欲冀其成人,难矣哉!尝见先生留意小学,无乃为此?故小学在今日不可不立。」
答曰:「吾意正如此。盖小子之心乃真心也,乃初心也。语曰:『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与途之人之心,途之人之心与禹之心,禹之心与尧、舜之心,皆是一心,更无别心。但途人之心斲丧之,必补复乃可至初真心。若赤子之心乃初真心,就此涵养,扩充盛大,广大高明,充实光辉,至熟处,便是化,故于作圣功夫为第一步也。」
鄙见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十五至二十而嫁,盖非先王不近人情,故使过时,以为阴阳必完实,而后可以施化,寿考长年之道也。今时则不然,往往年未及而强之婚姻,何哉?甚则童而配之,谓童养。则夫民多夭札,宜矣!故男女婚姻之一节,亦王道之大端也,其必革之如古而后可也。
答曰:「亦是如此。不革今弊,不复古礼,而能成天下之化者,未之有也,是则然矣。又冠礼者,成人之始也。婚礼者,人道之始也。彼未至成立而即成婚,则首未知为人夫妇之道,次未知为人父母之道,人道之坏自此始矣。今之世又有未成童而举于乡、举于进士,又岂知为人臣之道乎!王道之坏,风俗之弊,未易一一言也。」
鄙见人之气血大段止有此,故自少则曰未定,及其壮则曰方刚,及其老也则曰既衰。圣人酌其时而各有以戒之,寿生民之命脉者至矣!若乃观圣言而侮之,又且倡为不必戒之说,真罪人哉!三者,天下之通患,愚故申言之。
答曰:「三戒一章非特为血气。血气者,人欲之根也。戒之者,即是心学、即是养志。志者,天理之根也。戒之者,所以存天理,遏人欲,立志以帅气,则凡血气之欲皆化为义理矣!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能践其形。』故不外气质而性存焉,非如佛老,必绝妻子、离人为、丧耳目,然后为性也。」
鄙见死生者,人之始终、气之聚散,故子夏曰「有命」,言其数有定矣!方外之流乃有引年之论,可信乎?然程子与门人语,亦有「善摄生者,引既尽之年」,其又何也?愚谓一定之命,固不可不安;养生之道,亦不可不知。如是则亦庶乎其可矣!
答曰:「气之聚散,说得甚好。审如是,则聚亦吾性,散亦吾性,故张子曰:『知死而不亡者,可与语性。』有聚有散者,即人物而语之也;死而不亡者,即天地而语之也。然则即天地宇宙胞内、上下四方、古今往来,只是一气,何聚散之有?故知此则知道矣!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必为引年之说?纵使引年至千岁,不闻道,犹未生也。欲知道者,请于体认天理上求用其功,凡平生一切好乐一齐扫尽,非但去好利之心,尽去好名之心;非但去利欲之心,尽去私见之心,乃可入也。」
鄙见谓学者动物必先积诚,穷理必先主静。然积诚非袭取,主静非禅空,故程子见人静坐,必叹其善学。盖静则心虚而理自见也。他日言不见听,亦自且究谓之诚心不足感人。圣贤之学盖如此。愚尝于待人应物,自谓不敢有伪,然欲习静定志,则未见其底宁,如之何而可也?先生必有以教我矣!
答曰:「欲习静定志则未见其底宁者,正为不曾有真见。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知止即是真见也。欲知止即当随处体认天理,天理即所谓止也。若见得,则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而习静不足言矣!若于习静而求定,愈见其不定也。此乃区区初年身亲经历处,非虚言也。孔孟以前论学,即事即心,未尝有静坐之说。明道亦动静皆定,至伊川乃倡静坐之说,末流鲜不入禅者,请于动静两忘,体认天理乃定,定久则诚。」
鄙见先生大科训规揭图标人,始终条段无复渗漏,真学者之指南然。君子小人之判实本诸此,至究其大要,则在「体认天理,煎销习心」两句尽之。故尝谓:天下之人未有能体认天理而不煎销习心,亦未有煎销习心而不能体认天理者也。
答曰:「如是!如是!其要又只在体认天理,体认天理乃煎销习心之功夫。盖天理与习心相为消长,养得天理长一分,习心便消了一分;天理长至十分,则习心便消至十分,即为大贤。熟而化之,即是圣人。圣人、贤人非有差别,同是一个天理,生熟之间耳。吾子于大科训中识得个要约如此,便知所从事矣!可喜!可喜!然见之非难,体之为难。」
鄙见君臣之分虽殊,其当然之道一也。不然,周公虽圣,臣也,其思兼三王何为?以是见宇宙间事物无[一]而非君相之所当为。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所云『见宇宙间事物无一而非君相之所当为』,此语最好。盖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理当如此。认得如此,即知君臣之道矣!若夫周公思兼三王一章,乃是言周公继群圣之心学。四事者,四圣之事,非止上四条之事也。四圣之事,即四圣心学也,禹之好恶,汤之执立,文王之视民望道,武王之不泄不忘,乃心学也。各即一事以见其心学也。」
鄙见舜、禹有天下而不与,所谓大行不加;颜子在陋巷而不改其乐,所谓穷居不损。故舜、禹、颜子易地则皆然,初无二也。今之人所谓穷,非若颜;所谓达,[非]若舜、禹;而往往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岂所性固与古人殊哉?弗思而已。
答曰:「今之人,其心固与舜、禹、颜子同,惟不学,不能见大,故因物有迁。欲知舜禹之不与,颜子之不改其乐,当学舜、禹、颜子之学,惟精、惟一,不迁、不贰,舜、禹、颜子之学乃心学也,皆是这个天理也。所谓见大者,见此而已矣!故视天下陋巷,均之为微尘耳。是故能不与然后知颜子之乐,知颜子之乐然后能不与,所谓易地皆然。如是而天下陋巷又不足言矣!」
鄙见天地,其气之为清浊乎!日月,其气之为照临乎!寒暑,其气之为炎凉乎!山川,其气之为流峙乎!草木,其气之为荣悴乎!龙蛇,其气之为屈伸乎!鸟兽,其气之为飞走乎!水火,其气之为刚柔乎!人物,其气之为通塞乎!推之皆然。则夫气之时义博乎弘哉!而其理之所以然者,则至妙存矣!不可得而测也。故曰:「君子之道费而隐。」
答曰:「天地、日月、寒暑、山川、草木、龙蛇、鸟兽、水火、人物,固是气,然即气即道,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同是一个形字,与道为体者也,更不须别说个所以然处,令人无处寻讨也。故孔子川上之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指水是道,多少直截,不费辞说,令人易见。见此,则宇宙内开眼便见道体之流行,更不须寻个所以然也。幸深思之!」
鄙见谓物莫贵于自然,事莫不祥于反常,故在人物曰怪,在天理曰不经,怪与不经,吾无取焉!自今论之,人之生也,智愚莫不各有当然之分。如知慧者挟平易以为善,如愚冥者安质直以有生,何不可也!惟夫知者之穷高极远,索隐行怪;愚人之厚貌深情,狡伪百出。故孔子曰:「今之愚也,诈而已矣!」孟子亦曰:「所恶于知,为其凿也。」非以其可恶甚乎!吾欲人之任自然而戒反常也。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天地之道,只是一个常,只是一个自然。圣人体天地之道,亦只是一个常,一个自然。自然与常即道也。此惟圣人为能尽之,学者之学圣人,法此而已!苟有好怪不经之心,即是逆天,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
鄙见谓至险而难防者人心,指人欲也,故曰:「人心惟危」!至妙而难见者道心,指天理也,故曰:「道心惟微」!夫惟如是,此尧舜所以有精一之说乎!盖万世道学之源实昉于此。先生曰「煎销习心」,曰「体认天理」,虽其教人之常,而所论有吻合者,凡我同门宜潜心焉!
答曰:「如是体会,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以来,至于孔、孟,千圣千贤,万言万语,只是同归天理二字。吾契于吾言得此要约,极是难得。譬如认得正路,只须踏上路头行将去,将来光景渐渐不同,将来必有到处矣!若不力行令有诸己,则似闭门讲路,无益也。一日千里!一日千里!」
鄙见尝谓陆象山天资颖迈,故其文字便捷,虽谓之见道彷佛可也。考亭则学力精纯,理义完粹,而终集诸儒之大成,宜矣!然谓象山之有客气,则诚不敢谓其无之,观其与考亭往反论辩者,当自见矣!然亦一时之杰然者,但忿气以争,诚如先生之所谓非天理矣!
答曰:「所论朱子,其说甚长,非面莫既。所论象山良是,象山亦见个大头脑处,不可谓无见,然于体认天理之功未深,故客气时时发作,盖天理客气相为消长也。象山客气非特见于与文公往反之书,至以客气加其兄,又有甚义理了?今之学者多尊崇之,至以出于明道之上,此吾遵道录所以作也。其徒杨敬仲之学,近日人又尊之,只是厌常喜新耳!」
鄙见谓孟子七篇纯粹精矣,王道之完书也。然其纯而又纯,粹而又粹,则莫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句,仲尼之后,一人而已。
答曰:「此句固极好,然亦要人善理会。若便以赤子之心为大人,更不须学问,便是生成的圣人,好佛、好径捷者据以为说,便至废学,其害岂小?其紧要只在不失,不失必须学问,学问之道无他焉,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所以求放心,是不失赤子之心也。盖赤子乃初心也,乃其真心。常人都是坏了纔补,若大人,则从做赤子时元初一点真心,学问养将去。只从这元初一点真心,耿耿虚灵,良知良能渐渐扩充,至于致广大极高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譬如一粒谷种子播在地上,又时时培养,由苗而秀,由秀而实,亦只是元初这一点生气扩充将去至此,非谓种子便是实也,故曰:『不能充之,不足以保妻子。』与此互相发。」
鄙见谓人生意不诚,心不正,患莫大焉,则恬然无忧;至于名之未闻,身之未达,则昼夜焦然其不宁。可谓知重轻乎,此之谓失其本心矣!
答曰:「人之生也直。直,生理也。意不诚、心不正则不直,不直则丧其生理矣![丧]生理者,岂非可忧之甚乎!孟子:『忧之何如?如舜而已!』吾犹以为说得尚缓。吾契知忧及此,充是心也,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鄙见谓精气为物,言精气聚而成人也;游魂为变,言魂气散而为鬼也,得鬼神之情状矣!呜呼!庶几者其延陵季子乎!吾于旅葬之言有取焉!虽然,独人乎哉!物皆然。故尝以为一言而可以尽万物之理,曰:「聚散而已!」未知是否?
答曰:「虽是,然亦有不聚不散者,如前章之说是也。又须实见得乃可,测度终不济事。人物鬼神元是一理,初无别理,不若且于体认天理上用功,则人道明,而万物鬼神之道不言而喻矣!故圣门之学只切问而近思。」
鄙见谓学者所以学圣人也,人何可无志!故孟子曰:「有为若是」。又曰:「人皆可为尧舜。」故志虽不可不立,然希圣之功正不容以易言也。若不能纯一无伪,尽性命之理,而徒以声音、笑貌、言语、文字,曰「圣人」云云,祗见其妄而已矣!愚病学者好高自大而不务实也。
答曰:「正是如此!今之人不是志不立,即是矜夸自大。然总而言之,只在不立志。若立志,则自不容自夸大矣!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盖吾之所谓立志者,异乎人之所谓立志。人之所谓立志者,谓有[必]为圣人之心;吾之所谓志者,即孔子所谓『志于道,志于学』,则志必有实功,教人入途辙去。大抵古人说志字不虚说,如春秋传曰:『吾志其目。』言欲射其目也。若今言志者,如求仙者只想仙,不做为仙功夫。又如临渊羡鱼,不去结网。」
鄙见谓曾子承一贯之旨而应之速,盖真知夫子矣!观其因门人何谓之问,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可见。尝怪释之者谓一贯之道,妙而难言,故借忠恕之事,显而易见以明之,非本旨矣!盖曾子谓夫子一理贯通万事,不过以忠实之心流□恕之德,故施之无穷。
夫子平生之道尽于此矣!所谓一贯者如此,非谓借忠恕以明之也。不然,他日夫子因子贡一言终身之问,何以曰「其恕乎?」因樊迟之问,何以曰「与人忠」乎?则忠恕二字未可易言,亦未可谓其不足为圣人事矣!
答曰:「正如所疑。忠恕即是一贯,忠恕者,一贯之别名。言夫子之所谓一贯者乃忠恕也,故忠恕贯天下之道矣!尝细看论语中所言的说话,章章皆是一贯道理,皆是内外心事体用动静合一,但此只于曾子、子贡发出以启其问耳。曾子即不待问而唯之,子贡便不能问,以其无曾子功夫也。」
鄙见谓孔子所谓恶利口之覆邦家,真万世至要之论。有人于此,言论便捷,巧发奇中,井然条理,则虽有聪明贤俊,鲜不惑矣!以其足以动人故也。夫常人之情胶于形气,圣人之心通乎显微,故夫子为司寇之七日而正卯诛,帝舜绍帝统之始年而四凶放。盖夫若是之人而万一用之,必至变乱是非而倾人家国故也。舜亦曰「朕疾谗说」,他日,夫子又曰「巧言乱德」,学者合而察之,思过半矣!
答曰:「利口皆原于心之不仁,固可恶亦可怜!」
愚尝坐食东轩,见所畜鸭群卧喘息,与自家之呼吸一同,默喜而叹,见天地万物真与吾一体。推斯义也,虽欲自私得乎?然则先生所谓「随处体认」,不识此亦一事否乎?
答曰:「吾所谓体认天理者,体认此而已矣!能将此身与天地万物作一体看,即痛痒相关便是仁,便是天理也。如是涵养!」
近见当世评韩昌黎与王河汾,乃谓昌黎为文人之雄,谓仲淹则曰儒之贤者,虽其各有攸取,然待韩者恐大削矣!夫以昌黎之排老佛,论者至谓其功齐孟子而力倍之,而谓文人之雄而已乎?且东坡他日尊之,亦有道济天下之溺之语,而谓文人之雄而已乎?虽然,仲淹续经,志在希孔,贤矣;昌黎如彼,而亦何可少哉?若究其志,则宰相之书、太颠之友,亦细故耳!愚恐学者不察古人之未可遽忽之也。未知是否?
答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上宰相之书、太颠之友,岂是细故?盖理无大小故也。昌黎有文,河汾有行,皆窥大概;言于圣学,皆未有见。昌黎排佛是矣!至潮州失志时,又过尊太颠。盖平日未曾由圣学体认天理上用功,所以未能亲见佛之所以非处,徒以迹而排之,到见太颠便失错了。见太颠尚失错,又焉能辟佛比孟子?可见人不可不知学也。」
鄙见谓三皇如日之方升,五帝如日之将午,三王如日之既午,五伯如日之既暮。故观夫方升之日而可以见三皇气象矣!观夫将午之日而可以见五帝气象矣!观既午之日而可以见三王气象矣!观既暮之日而可以见五伯气象矣!人之少、壮、老、死,大率一日亦可观焉。
答曰:「以予观之,五伯当作夜矣!若非天理,即属阴,故三王没,万古如长夜。人若一有伯心,即是阴险小人,即不可以入皇帝三王之道。五伯不可三王并列,此是邵子?处。」
鄙见谓天生贤圣,所以发天地人之至妙至妙也。故凡圣贤之有言,皆畏天而悲人,非得已而不已焉者也。昔晦翁学自延平,甘泉学自白沙,其致一也。然二夫子皆未尝著书,何也?无乃以身教乎?抑亦如尼父之无言,使学者自体察乎?玄天幽默,千载寂寥,因痛白沙之卒老于行,而又幸崇庆之窃续于甘泉也。有口号识焉:「大道虞唐日已远,支离末学转堪哀。白沙夫子今何在?摇落江门想钓台。」
答曰:「圣贤之言,盖有不得已也。伊川云:『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理缺焉!如彼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理未备。今之言,有之无所益,无之无所缺,乃无用之虚言也!』夫如此,则语默各有其时。今之时人皆如醉如梦,大声而疾呼之犹不醒。痛痒相关者,能恝然忘言乎?使人皆如颜子默识,则孔子可无言矣!」
鄙见谓学者聪明才辨不为不多,然任情使才、轻人傲物者,亦何可胜计!故吾尝叹一遇得志,与略知门路者,(辙)[辄]敢扬扬轻议古先人物,曰「某如何」曰「某如何」,而曾无一毫惮旦忌焉!及考其行,曾又弗若也,独何心!昔程子见人议前辈,曰:「汝辈且取其长处。」此其气象如何?然则今之议前辈,何加损焉!祗见其自昧良心,不知分量耳!
答曰:「若肯切己用功,惟日不足,何暇点检他人耶?」
鄙见谓国朝人物多矣!姑勿泛论,如宋景濂事载国史,有不必赘,观其徒方孝孺以节概重一时,亦伟男子矣!则濂可知也。孺之言曰:「公之量可以包天下,而天下不能容公之一身;公之识可以鉴一世,而举世不能知公之为人。」可谓名宗矣!然世且传孺之不遇,谓杀蛇之报。呜呼!妄哉!愚以是表出之。
答曰:「二公固国朝伟人,惜乎未讲于圣学,终只在文章节气上立命耳!杀蛇之事,怪诞不可信。」
鄙见谓毁誉者,爱憎之常情。死生者,聚散之常理。知此,则处之各顺其常,而心自安矣!人惟罹之而不加察,故誉则不胜其忻,毁则不胜其戚,不知原无加损也。父母兄弟之丧,妻妾儿女之没,哀之情也;然或有时而过,而遂因以伤其生,不知生死者数,理之恒无而有,有而无者也。吾痛夫吾尚困于是而未之脱然也。
答曰:「须知无加损者何物。若未见得这物,只在躯壳上起念,是以不能不动于毁誉死生也。若见得,则死生毁誉元不相乾涉,其要只在体认。」
鄙见谓本朝薛文清纯正清毅,亦一时之伟儒矣!其推尊许鲁斋者甚至,于吴先生草庐则未见如何。要之许与吴不害其为同,而心术隐微之间,与其事业德性之际,容亦有少异者,然非后人所敢轻论也。虽然,鲁斋劝元,谓天生孔子,所以代天教人,自是元遂知尊敬吾儒。只此一事,其功已自弘博矣!况其没也,朝野痛悼,以为斯民之不幸乎?则其人品不俟评矣!先生谓如何?
答曰:「许、吴出处不同,鲁斋笃实,草庐更聪明过于鲁斋。要之,悟入亦要聪明见识,非聪明睿智不足以达天德,极在涵养。」
鄙见谓梁武帝寿年最高,世俗以为奉佛之效,不知乃梁武自奉俭素中来耳!故尝谓人亦不可不俭素。盖俭素则气清而神完,寿之道也!然亦有不俭素而寿,与虽尝俭素而不寿者,此又理之变耳![君]子道常不道变也。未知是否?
答曰:「学贵闻道,如闻道,则虽八珍九鼎,己无与焉;不闻道,则虽长年如武帝何益?素俭如武帝何益?气清神完何益?古今僧佛持戒入定者多矣,其不知道一也,岂但武帝哉!」
鄙见谓人之恒情,责己不如责人之详,信贤不如信谤之笃,此其故何哉?愿夫子明以告我。
答曰:「皆出于私耳!私故刻而?。若心公者,见人有过,闻人说人之过,惕然如疾痛在身,何忍口道而耳闻之乎!」
鄙见谓圣贤之所学,理性情而已。天下之性情理,则天下平矣!典章刑政之类,可不必复用。然天下之人不能皆圣贤也,于是乎始有五教、五刑、五礼、六乐等制出矣!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者也,未知是否?
答曰:「所云:『圣贤之学,理性情而已。』一句甚好,但谓天下之性情理,可无典章刑政之类,似未安。盖圣人典章刑政之设,乃所以理天下之性情也,舍此则又何所从理乎!」
鄙见谓中国之有夷狄,理自如此,大段无如自治。夫惟自治,而后可以为御戎上策。考亭亦尝谓「其本不在边鄙而在朝廷,其实不在兵食而在纲纪」,至言矣!然所谓在朝廷、在纪纲,正自治云耳。曰不在兵食、不在边鄙,谓不专恃乎此。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边鄙、朝廷、兵食、纪纲,均之不可偏废。孔、孟论治亦自切实,足食、足兵,而后民信;五亩之宅、百亩之田,然后可[申]庠序之教。兵食岂可后乎?」
鄙见谓老子、荀子、庄子、列子、杨子、文中子,世所谓六子者也。今其书固在,虽其流品各异,非圣贤至正之比,然天地间道理本自广大,况言亦无微可略,从而究之,亦格物之一事。故考亭尝评庄子为大秀才,因取其「嗜欲深天机浅」之言,而先儒亦谓老子得易之体,如此类甚多。至于文中子之续经希孔,事虽类妄,亦似有志。此愚所以不敢自隐而必以告先生也。先生谓如何?
答曰:「道只是一个道,更无二道,二之者皆异端也,虽[异端]之言,时有一句[二]句偶中者,其大指则亦无取。吾道[自]足,何事旁求?至谓老子得易之体,尤无义理,此是康节不见道处,岂有得体而无用者?体用一原,此不易之论也,更不须惑志。」
鄙见谓人生必先有性命,而后可以为人,然知之者鲜矣!故尝谓人能真知性之本体,则无时、无处、无事、无物,皆有以见其流行不息之妙,而未尝有二。譬之人知水之本体,则不问大而江淮河汉,小而沟渠池塘,同一水而已矣!观水之一,则知性之一,此崇庆年来所意见者,不知何如?
答曰:「性即心之生理,即人之生理。若顷刻失之,则顷刻非人矣!须是实见得,则活泼泼地。若强探力索,即非实见也。其要在勿忘、勿助之间,可深体认之。」
鄙见谓古者寓兵于农,此法、此意俱善。后世析兵农而二之,于是乎兵民始两困矣!然后世破坏古法,不独兵农,但据所见言耳。崇庆甲申在云中备官守巡,尝见边兵最贫且苦,马既多死,无复补养,食且多缺,不复运输,加之统[御者]又从而巧取之,而欲国威宣、边鄙宁,如之何其可得也?盖尝叹息无已,而力不能救。上下方且因循,日就颓靡,遂成不可破之疾。恐诸边类然。呜呼!此亦吾儒济用之学所不可忘情者也。先生谓如何?
答曰:「三代之政出于一,所以治;后世之政出于二,所以不治。三代之学出于一,所以明;后世之学出于二,所以不明。吾观于治理学问,无一而非合一矣!岂独兵农也哉!所见良是。」
鄙见谓易有太极,言造化变易之中而有至极之理。夫惟此理至极,是以天地万物万化万变因而生焉。濂溪更加无极二字,涉于费辞矣!及观考亭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释之,又若未尝以其说为病者,则虽与孔子所谓太极之言,两存可也。先生谓其说或为道家流所附,愚切疑之。敢请!
答曰:「太极者,言其理之至极也,理又何形?理既无形,何须无极,若以太极为有形之物,则加无极可也;若谓无形,加之何用?此理甚明。」
鄙见谓同年吕仲木以十三事自劾,出判解州,读书尽职,育蒙格俗,日见充裕,嚣然自乐,无异在史馆时,其学之有得者乎!昔者庆也尝见先生告仲木曰:「明德者通,进德者弘。」仲木果几此矣!敢不为门下庆。[庆近]以书投仲木,有「直己守道者,士之经;乐天知命者,圣之实;持盈以谦者,德之盛;遇险而顺者,仁之成」等语,仲木亦滥以其言为[近理],然而欲自寡其过,未也。因虑人生非隆师取友,终恐无成耳。南望建康,西望三晋,实劳我心。惟先生时复教之。
答曰:「仲木别后困处解州,处困而亨,进德之地必有新德,非复旧仲木矣!但吾累有书,未见报,不知进修之次第何如耳!学以涵养为主,以变化为贵,以闻道为至。」
鄙见谓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亦可以见天地交之理。盖天雨则阳乘阴而下于地,地出云则阴乘阳而升诸天。夫天地交者,二气和也,其道通也。若乃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则闭塞而成冬矣!否之道也。惟人亦然,本乎天者上,则气有升升之理;本乎地者下,则血有降降之理。养生者谓心火欲下,肾水欲上,其亦何可谓无稽者哉!然恐推是说而流于异也。
答曰:「天地间只有『感应』二字,有相为感应者,有自感自应者,是以有屈伸消长之理生焉,是谓道,如云雨升降亦其一也。外家各窃一端以为说,然公私大不侔矣!学在知言。」
鄙见谓天地间理气而已!薛文清谓理气不可分先后,尝伫立庭阶,仰见太空浮云往来流动如水,倏忽万状,因窃会造化之妙,机缄未尝有一息之停,此庄生所谓野马野马者与!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囿于气也,胶于形也,然其理即此而在矣!故理气不可分先后也。先生谓何如?
答曰:「理气亦是合一,故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同一个形字,便可见其合一。孟子曰:『形色天性也。』甚为直截,后儒说得太分别了,所以愈流于支离。」
鄙见谓宋太祖以仁厚立国,精神命脉在能用文武上居多。观其闻窦仪辨镜之后,谓宰相须用读书人,自是遂注向儒臣矣!观貂裘赐全彬而将士感泣,自是遂杯酒释兵权矣!三百年来作兴鼓舞,谁谓有过此者?呜呼!是宜乎大臣得一文山,大将得一武穆,周、程、朱、张诸君子不俟论矣!
答曰:「宰相要知学,宰相知学,则君与天下臣民皆知学,道德一,风俗同,何治不可成也!文山恐于圣学未通,观其用兵如此,虽做了宰相,未知成就如何?将亦不可不知学,将而知学,则六军之士皆知学,知学则知亲上死长之道矣!孟子之论有根原。」
鄙见谓白沙先生有言:「人生具七尺之躯,除此心、此理之外,无可贵矣!」真至言哉!夫以人之所以异乎禽兽,参乎天地,赞乎化育,合乎鬼神,同乎日月,岂不以其有此具故耶?不然,失其良心,丧其天理,动为物累,惟欲之循,真一块血肉而已,几何其不与禽兽同也,而又安在其贵乎?故曰:白沙先生之言,至言也。
答曰:「真是至言,吾契玩味至此,常常将来猛省,则自有必为之志矣!」
鄙见谓学者力行为急,故尝申言,以为知得一丈,不若行得一尺。程子尝谓门人:「诸贤只是学某言。」大哉至矣!吾见世之聪慧者操笔为文,学汉、魏便类汉、魏,学离骚、左传便类离骚、左传,而扣其践履实用,则概乎其未之尽也,卒亦何所贵哉!此所谓学之言语者也。愚亦病此,因自警。
答曰:「吾子知警省如此,则识见又长一格价矣!可喜!可喜!然力行固急,致知尤急。说命曰:『王忱不艰。』大学:『知止而后有定、静、安、虑。』忱者,知也;知止,知也;定、静、安、虑,行也。中庸学、问、思、(办)[辨]四者然后尽知之功,笃行一而已矣!可见知急乎行,知之至,则行自不费力。予尝曰:『天包乎地,知通乎行。』通乎行而知者,圣学之始终也。知行并进,如车两轮。」
鄙见谓良医治疾,必知疾之所因。大匠用木,必知材之所宜。君相理国用人,苟推是以往,其几矣乎!然实有望于今日焉!
答曰:「予前所谓君要知学者如此。」
鄙见谓心之虚灵通乎昼夜,见天理无一息之停,如人于日用接人应事,固皆此心主之,至于夜之有梦,其所经涉履历,常变无恒,或见闻出于素所未有,此非心神主之,何以不昧如此?以此知人心通乎昼夜,即见天理无一息之停。人能昼夜操存,时时省察,无少间断,其亦养心之要与体认天理之功乎!未知是否?
答曰:「如是体认涵养,令有诸己。不然,则是说话与意见而已矣!幸深潜默识。至祝!至祝!」
鄙见尝谓万事万物无不出于自然,但人与物有通塞耳!惟通故全,惟塞故偏。即目前一事,鸡之抱卵也久之,雏出而子之,有食必呼,有侵必防,煦然怡然,何异人之抚养其子!然雏鸡羽毛稍全,则离而远之,如未尝为己出。人则自幼至壮,由壮而老,无不知有父母矣!此亦可以体认天理也!
答曰:「然则人心可以一时不通乎?通原于虚,虚原于[一]。」
鄙见谓天地间万物都一气贯之,无复空缺渗漏。夫气无一物不贯,即理无一物不具。尝渡淮、泗上下,见河水清浊不相乱者,其气一也。夫水之气一且不可乱,而谓吾儒养气独可夺乎?是亦可以体认天理矣!未知是否?
答曰:「一气贯之最是,然气与理为体者也,元无二本。观川上之叹,鸢鱼之察,自可见。学须要识其一。」
鄙见谓理学无如宋儒,其纯正莫如程、朱,故程、朱理学之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然二夫子皆不见大用于宋,殊可叹息。当时方且有伪学、伪党之谤,甚至于六经、四书为世大禁。呜呼!岂惟斯文之一厄,亦天运之一否耳!然而吾道初何尝加损乎?有志者默而会之可矣!
答曰:「此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有何加损?会得则无事矣!」
鄙见谓古者孝廉方正等科,以此待天下士,必求其竟,颇若近实。今日科目止是三场文字而已,未免是以言取人矣!然亦往往得人,卒亦有未可废者。然则奈何?其必如先生之所谓二业合一而后可也。
答曰:「二业合一之学行,孝廉方正之科寓于科举之中矣!此正今日最紧要处。黄纶举人近新编二业合一训,可与贵州士人一共讲之。此学若兴,则世道可望。」
鄙见谓发天理者莫大乎善言,溺人心者莫甚乎旨酒。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此之谓矣!吾未见好善言如好旨酒者也。盖切伤焉!
答曰:「好善言,非乐道忘己者不能。许大神禹,孟子只云『恶旨酒而好善言』,直于好恶上断尽,禹之所以为圣,宜乎世之未见也!」
鄙见谓以简御繁,以静制动,以寡服众,无如养心之为要。若操之无要,则何以有是?尝爱考亭谓:「人虽多,毕竟只是一个心。」以此推之,则所谓平天下者,真无如絜矩,而所谓「以寡服众」云云,思过半矣!
答曰:「养心为要最好。己之心即天下之人之心。矩者,吾心好恶同然之则也,絜矩则物我两尽,明德新民两尽,即是格物,即是止至善。」
鄙见谓人心不可一时一事无体认之功,如一念合理,即所谓道心,以其性分中流出故也。如一念悖理,即所谓人心,以其躯壳上起念故也。公私之间,天人之分,所谓同行异情,不可忽而不察。未知是否?
答曰:「得之。如是涵养。」
鄙见丘文庄最称博物洽闻,操概亦自表表。自今言之,大学衍义之补殊有关系,然不从祀尼庭,意者有谤乎?虽然,文庄之所以可多者固在,从祀与否不论焉矣!
答曰:「文庄,吾之乡先达,平生只住一间小房,至极品不易,平生不交内臣,平生手不释卷,真有前辈之风。至于他不敢知,博物洽闻则有之,及著有大学衍义补,则吾自少时不悦。盖西山非遗天下国家事,而天下国家之事寓于格致诚正修之中,正所以明一本之意,最为深切。文庄乃欲补之,是所谓『漆了断文琴,规了方竹杖』也。然其书中有关于今日天下国家之事不可废,当时只合作别书名可也。」
鄙见谓从老子之道,则是有阳无阴、有昼无夜、有生无死矣!从佛氏之道,则是无阳无阴、无昼无夜、无生无死矣!故老与佛,君子不由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其诸异乎老、佛之所谓道哉!是故昼夜、生死、阴阳之自然而已矣!知昼夜、生死而不失其正,其唯圣人乎!未知先生以为何如?
答曰:「圣人只是自然,佛、老只是不自然,古称老、庄明自然,便是倒说了。」
鄙见谓七情易发而难制者,莫如怒。程子谓「当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无乃以理御气!然忿怒为累亦自不细,寻常思欲察而制之,及怒时,又往往不能如程子所云者,窃念毕竟坐未尝实用其力故耳!先生往在京邸,亲见庆得心疾,言犹在耳,后王公济亦投书以为宜戒暴怒。今亦何敢谓发各当理,然所谓暴怒自谓鲜矣!师友之益人大哉!
答曰:「圣贤之学只在性情上理会,故孔子不怨天,不尤人,颜子不迁怒,不贰过,其要只在平时时时存心体认,遇有怒即知,不发得暴。程子之言不过使初学如此体验耳!若学之功,岂可到这时节纔忘怒观理耶?患制怒不能者,只是心不存,体认之功疏耳!」
鄙见谓天地之文章,如大而风云之变,小而草木之蕃,及山川委曲之类,皆可见之。常观亭前花上,蜂蝶丛积,五色互映,灿然烂然,因叹化工之妙,不可揣度,毕竟实理为之地耳!所谓「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者也,因成一诗并录焉:秋来五色菊如云,造化真成一段文,多少良工心独苦,可怜妆点自纷纷。
答曰:「观其文亦是,更不如观其生意,即可知天地造化之(人)[大]。」
鄙见谓寡欲清心不独穷理,亦可以养身。庆自丧室后,几三四年于兹,夜与次小儿希旦同一草榻,天未及旦,而户已启矣!盖自是率以为常,然实以勤励自习,恐日就荒惰,不堪事耳!登堂问母之余,日就后亭取昔所未读书玩之。暇则或与儿子希曾学书汉隶,或时作文字一二篇,应答亲朋,殊觉静中有益,然尚未能一也。及得先生书味之,一旦惕然始若少有得矣!然后知人不可不清心寡欲也,否则受善无由。后渠尝谓,必俟大本有立而后敢言,意亦如此。
答曰:「心定静后读书有得,此是何故?盖书之所言不过是我心中理耳!更无别心!更无别理!德征之心即是我之心;我之心即是周、程、孔、孟、禹、汤、尧、舜之心。」
鄙见谓天下之书固当无所不读,然吃紧者莫如四书、五经。天下之善固当无所不好,然吃紧者莫如孝弟。天下之事固当无所不理,然吃紧者莫如身心。古人所谓务本如此,乃若舍是而谓读书,舍是而谓好善,舍是而谓理事,何啻千里!
答曰:「千言万语,千绪万端,只是为一个心。五经、四书说我心中之理,孝弟是我良心真切处,孟子博学详说之将以反说约。所以约者,此心也。圣贤言语,句句说心。」
鄙见谓:万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即有可乐。然清而逸者莫如鹤,瘦而劲者莫如竹,淡而香者莫如梅、菊,远之可望,近之不厌,莫如山水。是故君子观鹤则思清逸之士,观竹则思孤介之士,观梅、菊则思隐遗之士,观山、水则思仁、智之士。不然,徒以物而已矣!不正为玩物丧志乎!未知是否?
答曰:「以我观物则物物有益,以物迁我则物物丧志。故我立而后可以观物。欲立我者,存其心,体认天理是也。」
鄙见谓先大夫渐斋先生讳纶,字大经,孝宗时钱福榜进士也。其宅心极坦率,其莅政极平易,其临事极小心。三仕为令尹,继判三衢,终守沁州,民无间言,惟群小时复有怨谤之者耳!然实于先大夫无损也。性亦好吟咏,然不屑屑声律,取遣兴而已。尝咏七夕牛女云:「常年有意无缘会,此夜如何有路通?」浮山祷雨云:「半亩华池含造化,万山民物赖神功。」题僧舍云:「花雨空门春布暖,松风禅坐夜生寒。」如此类殊多。然其浑厚和平而卒归诸正,绰有诗人风旨,虽不求工而自无不工矣!举业亦纯。夫以先大夫德厚而貌扬,然官不过刺史,年不过耳顺。呜呼!是亦崇庆十八九年之所窃疑而未决者也。
答曰:「先君位不满德,今日吾契既弃官,又弃文艺,求圣贤之学,则先君之遗福于是乎在,官爵不足言也。」
鄙见谓好为大言而不修实行,学者之公病;好为利己而不恤损人,万世之同情。是故圣人不贵多言,君子必先絜矩。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若絜矩即是格物,即是止至善,即是体认天理,则自无此病痛罪过矣!」
鄙见谓苟知其贤,虽千人毁之,不易吾所好;苟知其不肖,虽千人誉之,不易吾所恶。此之谓能好人能恶人,天下古今鲜矣!呜呼!庶几焉者,其齐威之烹阿封即墨矣乎!
答曰:「惟心正而后好恶得其公,惟有正心之学者能之。」
鄙见谓必有天下之至诚,而后备天下之至德;必有天下之至德,而后成天下之至化;必有天下之至化,而后称天下之至人。夫以人而至人也,天下之能事毕矣!
答曰:「要在立诚以崇德,而万化出矣!」
鄙见谓至一也者,其乾乎!至二也者,其坤乎!夫乾则一矣!故一也者,天道也、君道也、父道也、夫道也。夫坤则二矣!故二也者,地道也、臣道也、子道也、妇道也。是故乾坤合一,谓之至神;天地合一,谓之至化;君臣合一,谓之至义;父子合一,谓之至亲;夫妇合一,谓之至别。圣学无余事矣!
答曰:「凡此名理固好,但颇觉得无收拾处。吾为子添一脚注云:『内外合一,谓之至道;知行合一,谓之至学。』如是则天地、乾坤、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在我矣!」
鄙见谓邵尧夫之于数,犹程明道之于理,虽所学各殊,其致一也。然天地间物莫不各具自然之理,而亦莫不各有自然之数。尝窃料之:理者,性之至一;数者气之不齐。条理者谓之理,其浑沦者乎!脉络者谓之数,其纵横者乎!夫万物之与天地不可离者,理也;不可逃者,数也。穷理则可以见数矣!亦非有二也。是故,理为经,数为纬;经为常,纬为变;常为正,变为权。呜呼!此明道、尧夫之所以不同。宜乎明道之不学数。未知是否?
答曰:「此段意思觉稍杂了,恐便信道不笃。天地间只是一个理,纵他死生荣辱得丧之数不齐,而吾之理未不一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所遭之数不齐,而吾行道之心一也,又何必论数?圣人知天命,必不如此。故邵尧夫以授明道,明道不受。伊川问:『知易数为知天?知易理为知天?』及雷起处起,足破其惑矣!」
鄙见谓中庸者,至当归一之理。圣君代天而弘化,贤相代君以调元,未有舍此而能济者。刘元城尝言:「秤停之在今日,最宜致力。」夫其所谓秤停,谚所谓「斟酌停当」云耳,中庸之谓也。昔者汉有党锢,宋有党人,其故何也?」凡以过中失正有以激之也,卒亦何所益乎?故孔子他日亦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夫以圣人之意,岂不曰中庸本自可能,宜无难者,而民鲜能之,其殆至理矣乎?不然何以如此?则夫子待衰世者,悲矣,非谓中庸本为至极难行,而叹人之鲜能也。未知是否?
答曰:「过中失正,即非天理。圣人作易,随时合道,非为诡世也。大易者,中庸之宗祖。」
鄙见谓一人之人即万人之人,一物之物即万物之物,一事之事即万事之事,一世之世即万世之世。故吾以一人观万人,以一物观万物,以一事观万事,以一世观万世,莫之或殊矣!夫莫之或殊,是人、物、事、世之理同故也。故人我一,则仁民者博而不可有我矣!
物我一,则爱物者推而不可二矣!事我者一,则吾之应事者有余地矣!世我一,则吾之处世者无遗情矣!是故君子会至一之理,达万变之妙,可以进德矣!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须实见得人、物、事、世之理同处,如是涵养,乃可进德。今虽说得是,亦恐尚似数他财宝也!」
鄙见谓学有四病,德有五贼,治四病、迸五贼,德学其几矣!是故辞章之学陋,功利之学贪,虚无寂灭之学荒,权谋术数之学诈。姑息曰害仁,胶固曰害义,卑谄曰害礼,揣摩曰害智,期必曰害信。是故四病治而学其纯粹矣!五贼迸而德其中正矣!呜呼!纯粹中正,其圣学之太极乎?
答曰:「且察见天理纯粹中正,将来涵养,则四病五贼自退舍矣!不然,旧习未去,恐不知不觉又落向时窠臼里也。」
鄙见谓虚明专静者,理之地也。纯粹中正者,圣之本也。然而,无有以体之,则亦无有以知之。故曰:「神而明之,存乎人。」又曰:「待其人而后行。」未知是否?
答曰:「纯粹中正者,天理也。理不可以静言。许大道理,只说『神而明之存乎人』,不是神明在我,乾我何事?要须切己!」
鄙见谓:志欲大而心欲细,志大则可以任天下之事,心细则可以精天下之务。是故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其志大也。颜子不迁怒、不贰过,其心细也。学者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其亦庶乎其可也!先生以为如何?答曰:「志大心小,如云『智崇而礼卑』,可以合看,不须如此分说。志大无所不包,心小无所不贯,包与贯一也。」鄙见谓极天下之平易而井然有条理者,圣贤之道也。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噫!久矣!
答曰:「道本平铺,要人自识得,系于觉与不觉耳!」
鄙见谓学不关诸实用,终为口耳;用不足达诸天下国家,终为私己。是故学以实用为本,用以公溥为贵,必如是,而后可以言学。
答曰:「要求实用,须养实体。要造公溥,须去己私。然去己私,斯见实体矣!」
鄙见谓大凡子弟才虽禀于天性,学实系乎人力,诚不可坐视。弱弟崇寿木讷,常惧羞不敢出门户,初甚怪之,谓其退废如此。一日陡病,遽出身后语,愚讶之,乃入室,抚其榻扣焉!愚叹曰:「病在房中,其甚乎!惧哉!惧哉!」而弟即情告曰:「如我见矣!」乃迎医饭粥,七日而后起。因叹此弟好色,不隐于其兄,亦见天资可以为善。又一日,小儿希曾写里人柩旌,其人以二币馈,愚即示儿返焉。盖随事规教,所以养之也,久久恐当有益。然尚虑其碌碌岁年,日复一日,深有可忧者耳。然则五柳诿之天运,然乎?
答曰:「人有万般得丧荣枯不由己,惟学与教须由己,岂可诿之天运乎?孟子曰:『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是其得其失与之同矣!渊明终有旷达的意思在。」
鄙见谓事不必泥其迹之同,而贵不失其同之意,则亦几矣!故井田虽未能行,但今日正其疆界,使民勿争而赋有常,亦可矣!封建虽未能立,但今日治其郡县,使官无私,足以保障民,可矣!推之皆然,不知此亦可以为时措之宜,遇变而通之否乎?
答曰:「治不复先王之法,皆苟而已。然必行之有渐,不可强也。今日只须论圣学、成君德,以一道德、同风俗为本。孔子答哀公问政,亦从学上说起。」
鄙见谓学者固当先理性情,若夫言动气象亦不可忽,然性情既理,即言动无不善。而庆也犹惓惓为初学忧耳!故尝以为辞气以宣心也,其必如礼所谓「安定辞」可也,如曾子所谓「远鄙倍」可也。容貌以范物也,其必如礼所谓「毋不敬」可也,如曾子所谓「远暴慢」可也。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所谓理性情者,由中以达外,无不理也,所谓合内外之道也,不得偏内偏外。」
鄙见以为人生大节,莫大乎进退。孟子谓:「进以礼,退以义。」尝窃推其意,以为进以礼者,进必以正而不苟;退以义者,退必以正而不疑。夫惟不苟于进,故进可以行道。夫惟不疑于退,故退可以守身。呜呼!知此而不失其正者,其君子乎!
答曰:「最是。谓之以礼、以义,则非苟然也。只是一个天理耳!圣人进退何容心哉?容心即非天理矣!」
鄙见谓林见素始以刑曹著,终以刑曹著,可谓知大臣之道矣!不然,垂老遭际圣明,何以能此?昔者吾友何仲默寿西涯云:「十年天下先忧泪,五亩园中独乐身。」见素近之矣!
答曰:「见素先生平生大节甚好,亦是伟人,惜其不得久大用。」
鄙见谓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盖定天下之邪正,莫大乎春秋;兼万善之本根,莫大乎孝经故也。故愚以为不立小学则无以定蒙,不立孝经则无以定善。是故蒙不定,则恐世无成人矣!善不定,则恐世无成德矣!此崇庆之所以始疑问乎小学,终问乎孝经也。未知是否?
答曰:「孝经多是格言,中亦不纯,想被后人杂了,不可不读。」
问始于丙戌九月丁酉,成于辛卯。门人王崇庆谨识。
问疑附录
鄙见谓门人记孔子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此门人最善形容圣人处乡党气象,然非圣人强之,盖至诚恻怛如此。因叹圣人所以圣,愚人所以愚者,有由矣。然而圣人不可得而见矣,得见忠厚亦可矣。薄俗振作尤难,白沙夫子之所以深叹也。先生谓如何?
答曰:「欲知圣人从容中道处,当知圣人之盛德;欲求圣人之盛德,当求圣人之至学。」
鄙见窃谓万物之生,形色各一其性,主之者,阴阳之理;感而成之者,五行之气。尝即亭前菊花观焉,其色白者,其性金;其色红者,其性火;其色黄者,其性土;推之诸花皆然。然总而论之,木气居多,故凡草木叶皆青。其始也,受阳之气居多,故花皆香。阳也。然细推之,五行又各具五行,如土有五色,云亦有五色之类,未知是否?
答曰:「如此亦皆推得去,但不欲如此太析,恐日支离了。此朱子以后之弊,不可不知。观花只观天地生物之心即吾心也,如是涵养以有诸己。如周子庭草不除,张子闻驴鸣,程子观鸡雏,白沙先师曰:『领取乾坤生物意,[扶]留生耳木犀花』,皆此意。」
鄙见宇宙如彼其无穷,事物之理孰非吾分?学者须知吾之所以后宇宙而不朽者何事?必如此乃有益。
答曰:「当深玩程明道『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与吾心性图,自可见。」
鄙见谓人生理会身心!其本体既明,则天地万物皆在我,虽不求与圣贤合,而自无不合矣。若本体未明,虽终日开卷,只是检阅故纸耳。盖先生所谓循行数墨之戒切矣。庆虽不敏,敢不吃紧。呜呼!庆之感于先生者深矣。
答曰:「吾只戒人循行数墨,非禁人读书。若禁人读书,则所谓『学于古训』、『好古敏求』与『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及『韦编三绝』者,何故?盖圣人之书,只是唤醒良知,开发聪明,涵养本原。到成德后,行事皆当理耳。不可偏废,其要只在勿忘勿助之间。近有作广德州尊经阁记甚明。」
鄙见天地万物止是此理,若此理自家体贴出来,多少洒落。窃意孔子所谓「乐以忘忧」,孟子所谓「手舞足蹈」,不过是物而已。故凡吾儒必以孔孟为准的,彼自暴自弃,方且视之为狂、为迂、为不可必到,正不必与校,而亦不暇校也。三十年来,精神全在问疑上努力,先生以为如何?」
答曰:「此段认得此理甚好。今已跳身出辞章记诵之窠,自此这一著当努力拌了一生,死而后已。邵康节诗云:『施为要似千钧弩,磨砺当如百炼金。』」
鄙见古人为死囚求生,此意甚美。若使天下无冤民,则天下和矣;天下和,则天下治矣。然往往有含冤而死者,岂不伤天地自然之和?庆常备员臬司,每恨不能留意是事,虽自谓不敢容私,然拘于成案,而因遂避嫌,不复与申辨者实多矣。今日以为必有至诚恻怛通乎神明,使天下无冤民,亦圣君贤相致中和之大端耳。夜偶梦见数囚,身荷重械,若赂愚求脱之状,而愚乃仰天誓呼以拒,俄而寤焉,亦录之以请先生。如何?
答曰:「当时真见得民之受冤,即如疾痛在身,挺身力争。如濂溪所谓『杀人媚人,吾不为者』,可也。今悔之何及?用刑岂可以遗悔耶?」
鄙见谓人之识见浅深,德业小大,自有一定之次序而不可躐等者,然亦不容躐等也。孟子所谓「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吁!非有德者,孰能与于斯?是亦庆之偶见,而未敢自以为然。义理无穷,他日尚有俟于专席之问。
答曰:「义理无穷,不可自是,自是者自画也,自画者自弃也。吾契兴言及此,吾无忧矣。」
鄙见谓天下有二能,天地能生圣人,圣人能体天地。是故圣人、天地非有二也。程子所谓「圣人者天地之用」可见矣。夫其始也,以中和生;其既生也,则致中和。所谓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者与!学者合而观焉,然后可以读西铭矣。
答曰:「吾中庸测亦正如此,更取读之。」
鄙见谓人生千能百巧,不如一诚,故诚者圣功之本。此先师白沙所谓「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而精光射来世者也。」大哉!诚乎!自然其至矣。庆愚人,何足以知之!然平生所得乎师友父兄者止此耳。
答曰:「人之为学,希贤、希圣、希天只是一个诚。诚者,自然也。天本自然,自然二字,白沙先师发出,最于学者为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