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荟余墨
啜茗录
○诗荟余墨
帝舜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今之论诗者不出此语,而卿云复旦之歌亦卓越千古,有虞氏诚中国之诗圣矣!
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春秋之时,列邦朝聘,行人失辞,贻为国诟;此宁武子之不答湛露,而赵成季之重拜六月,皆相才也。
少陵诗曰:『老去渐知诗律细』。乌乎!诗律之谨严,非少陵其谁知之?而少陵犹老去渐知。吾辈初学作诗,便欲放纵,目无古人,是犹无律之兵,一遇大敌,其不辙乱旗靡耶?
今之作诗者多矣,然多不求其本。香草笺能诵矣,疑雨集能读矣,而四始六义不识,是犹南行而北辙、渡江而舍楫也。难矣哉!
诗不忌粗,不忌拙,而最忌俗。粗可改也,拙可学也,而俗不可医。如次韵也,而曰『敬次瑶韵』,甚而曰『恭攀玉础』;试举题目,已见其俗,不可速医?
作诗用典,须取现成。十三经、廿四史、百氏之书多矣,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近有樊云门者,好作小品之题,多用稗官之说,自矜淹博,以惊愚盲,直古玩尔。
文访谓余:『台人学诗,当读文选』。余谓文选为两汉魏晋宋齐之精华,以少陵读破万卷,下笔有神,犹曰熟精文选理;然则我辈何可不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我辈生今之世,既不能立德,又不能立功,其立言乎。然立言亦不易。老子之无为,庄子之在宥,苟我辈今日言之,亦不许立。
孔子言名,耶稣言灵魂,婆罗门言神我,释迦牟尼言真如,皆不灭也。余谓诗人之诗,文人之文,亦可不灭;然古来作者已无量数,而不灭者几人哉?
击钵吟为一种游戏笔墨,朋簪聚首,选韵阄题,斗捷争工,藉资消遣,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其诗必滑,一遇大题,不能结构。而今人偏好为之,亦时会之使然欤?
近时诗会每有作咏物之题,复用七绝之体,此真难下笔矣。夫咏物比赋也,须用对偶,方能贴切。故前人多作律诗,而昌黎且作排律,如斗鸡石鼎之作,硬语排空,别饶斌媚。欲咏物者,不可不读。
南通徐清惠公巡台时,兴文造士。有传其咏炭一联云:『一半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此则赋物而兼比兴,可以见其气节矣。
七绝最难下笔,又最难工。寥寥二十八字,有意有神,有调有韵,而后可入管弦,供之吟咏,非易事也。少陵集中,宏篇巨制,多至百韵,而七绝甚少,则唐贤之黄河远上、折戟沉沙,每人集中,亦仅数首传唱人间,故知其难。今人学诗,便作七绝。南报所载,日数十篇。欲选一二,真如披沙拣金矣。
咏史之诗,须有感叹,有议论,而用典又须堂皇。如少陵咏武侯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即此十四字,可作武侯传赞。林兵爪尝咏信陵君,中一联云:『天下苦秦公子苦,一人荒饮大梁亡』;二句用典,均出本传,如此对仗,方无轻重之弊。
咏物本难,而集句尤难。曩阅华报,有孙君景贤集玉溪句以咏白海棠。白海棠者,故清珍妃宫婢也,素有艳名,出宫后,嫁某。樊姬拥髻,传秘事于人间,丽华舍身,吊贞魂于井底,噫可怀也,亦可痛也。诗如左:
欲入卢家白玉堂,不辞啼鴃姤年芳。飞来曲渚烟方合,想象咸池日欲光。侵夜可能争桂魄,几时涂额藉蜂黄。章台街上芳菲伴,不信年华有断肠。
日下繁香不自持,良辰未必有佳期。已随江令夸琼树,忆向天阶问紫芝。汉苑风烟吹客梦,楚天云雨尽堪疑。背灯独共余香语,不取花芳正结时。
户外重阴黯不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几时心绪浑无事,一树浓姿独看来。海阔天翻迷处所,廊深阁逈此徘徊。谁言琼树朝朝见,不赐金茎露一杯。
可怜荣落在朝昏,为拂苍苔检泪痕。无质易迷三日雾,平明通籍九华门。春烟自碧秋霜白,栀子交加香蓼繁。素色不同篱下发,紫兰香径与招魂。
乐游春苑断肠天,骤和陈王白玉篇。何处拂胸消蝶粉,可能留命待桑田。红楼隔雨悄相望,绣被焚香独自眠。玉骨瘦来无一把,碧桃红颊一千年。
凉风只在殿西头,雪絮和和飞不休。他日未开今日谢,雨中寥落月中愁。从来此地黄昏散,更醉谁家白玉钩。且向秦树棠树下,不知身世自悠悠。
消息东郊木帝回,年华忧共水相催。莫惊正胜埋香骨,密锁重关掩录苔。烟幌自应怜白傅,柳绵相忆隔章台。春心莫共花争发,换得年年一度来。
郢曲新传白雪英,望中频道客心惊。朝云暮雨长相接,紫蝶黄峰俱有情。细路独来当此夕,禁门深掩断人声。重吟细把真无奈,十载裁诗走马成。
诗有别才,不必读书;此欺人语尔。少陵为诗中宗匠,犹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今人读过一本香草笺,便欲作诗,出而应酬,何其容易!余意欲学诗者,经史虽不能读破,亦须略知二、三,然后取唐人名家全集读之,沈浸秾郁,含英咀华,俟有所得,乃有所得,乃可旁及,自不至紊乱无序,而下笔可观矣。
春秋佳日,吟朋萃止,酒后茶余,莫如联句。然又不可如近人之仿柏梁体,东涂一句,西抹一句,紊乱无次,贻笑旁人。须如昌黎联句之例,立定题目,才力悉敌,互争巧捷,而后有吟咏之乐;否则索然无味。
近时吟社,每开大会,费款数百金,至者数百人,而仅作击钵吟二三唱以了之,真是可惜。余意欲开大会,先出宿题,遍征吟咏,携之莅临。届时复出一题,以古人之诗为韵,各拈一字,任选一体,矩篇巨制,听客所为,当有佳章,以传艺苑。昔冒辟疆宴天下名士于水绘园,渔洋且作古律,欲以争胜,固知多士济济,必能各骋其才也。
栎社前社长蔡启运先生,风雅士也,耆年硕德,众咸敬止。启运固竹梅吟社员,惯作击钵吟诗。每出一题,辄咸数首,以诱掖后学。及栎社议刊同人集,诸友各有佳构,而启运之诗大费选择,以击钵吟外少制作也。然则欲学作诗,切不可专工此道,仅争一日之短长也。
诗钟亦一种游戏。然十四字中,变化无穷,而用字构思,遣辞运典,须费经营,非如击钵吟之七绝可以信手拈来也。余谓初学作诗,先学诗钟,较有根底,将来如作七律,亦易对耦,且能工整。
闽人士较好诗钟,亦多能手。闻林文忠公少时,曾与诸友小集,偶拈「以」「之」二字为雁足格,众以虚字,颇难下笔。文忠先成一联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见者大惊,以为有大臣风度。其后文忠出历封圻三十载,事业功勋,震耀中外。谁谓游戏之中而无石破天惊之语耶?
诗钟眼字,须无痕迹,方称作手。前人有集句者,尤费苦心。曩时榕城有以「女」「花」二字为燕颔格者。其一人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众以为工。复一人云:『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众更以为巧。已而一人云:『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众皆搁笔。此两句原属名句,神思缥缈,情意缠绵,以之自作,犹无此语,乃出于集句,且系嵌字,真是天衣无缝,巧逾织女矣。
少年作诗,多好香奁,稍长即便舍去。施耐公山长有艋津赠阿环七律三十首,滞雨尤云,怜红惜绿,置之疑雨集中,几无以辨。及后自编诗集,弃而不存。然清词丽句,传遍句阑,可作曲中佳话。
稻江王香禅女士曾学诗于赵一山。一山,老儒也,教以香草笺,期夕咏诵,刻意模仿。及后遇余沪上,袖诗请益。余谓欲学香奁,当自玉台入手。然运典构思,敷章定律,又不如先学玉溪,遂以义山集授之。香禅读之大悟。继又课以葩经,申以楚词,而诗一变。今则斐然成章,不灭谢庭咏絮矣。
梁任公谓余:『少时作诗,亦欲革命。后读唐宋人集,复得赵尧生指道,乃知诗为国粹,非如制度物釆可以随时改易,深悔孟浪』。任公为中国文学革命之人,而所言若此,今之所谓新体诗者又如何?
作诗须先相题,而后立意。立意既定,而后布局。布局既成,而后造句。造句之时,并须炼字。炼字非有工夫,不能知其巧拙。如少陵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平野之阔,大江之流,人能想到,而用「垂」字「涌」字,则非初学所能。又如玉溪之『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胡蝶之梦,杜鹃之心,人能想到,而「梦」字用「晓」,「心」字用「春」,又下「迷」「托」二字,以见「晓梦」之「迷」,「春心」之「托」,则胡蝶、杜鹃非空语矣。
作诗须有分寸,题目尤宜斟酌。前时有以哭父诗投报嘱刊者,置之不理。嗣有以和友人哭父诗邮视者,此真匪夷所思矣!夫父母之丧,礼废琴瑟,何心歌咏。至若和人哭父,则不知是何肝肠,如何下笔?初学作诗,慎之!慎之!
梁钝庵先生博通经史,旁及百家,行年四十,未敢作诗。一日,见邱仙根大甲溪诗,嫌其模仿南山,构思匝月,成一巨制。仙根见之,自言弗及。钝庵没于香江,诗稿尽失。余从各处搜求,仅得十数首,载诸台湾诗乘,而大大甲溪诗不见。世有存者乞录示。
晋江陈铁香太史盖着藤花吟馆诗录六卷,其长君少铁远道邮寄,余已采其有系台事者入之诗乘。内有「白牡丹」八首,我台骚坛近好击钵吟,又喜咏物,录之于此,以供吟料:
洗尽铅华倚靓妆,天然国色占群芳。浑无绮艳娇青帝,大好佳名锡素王。清调几时赓李白,春心一任媚姚黄。东风敷衍繁华倦,偏让冰姿照洛阳。
雅艳何曾减却春,藐姑冰雪见精神。十年宰相非金带,三月风光在玉人。富贵几家能淡泊,文章一样爱清真。筠笼驿使空供奉,未把幽芬进紫宸。
天与芳华玉与肌,分明粉本学徐熙。梨云庭院嬉春地,絮雪帘栊正午时。未分浓妆售俗眼,生教淡扫到蛾眉。如何十户中人产,仅买城东深色枝。
徘徊十二曲阑干,缟袂相逢着意看。秾艳让人称国后,冷曹类我唤朝官。抛余金粉春俱淡,买到胭脂画转难。不道珊珊冰玉貌,风流依旧尚名丹。
素面新妆似汉宫,沈香亭北露华中。流苏隐约偏宜月,楼阁晶莹石碍风。尽日琼英迷粉蝶,有人玉貌斗惊鸿。镜台酣尽流霞酒,未借潮痕一捻江。
解语何愁国便倾,搓酥滴粉不胜情。全饶芍药三分碧,先占芙蓉一段清。素手折来争绰约,红颜簪处更分明。记曾资福寺中见,未信盘盂玉琢成。
释恨春风见此花,水晶屏外一枝斜。天香沁骨都成玉,月脸呈春不泛霞。兴庆池头人倚槛,善和坊里客停车。白描画手今谁健,忙煞南朝杨子华。
看花来上月波堤,琼钿珠翘朵朵齐。浥露偶倾银错落,当风如劝玉东西。汉家团扇裁纨素,邺苑春衣换白绨。博取雪夫人美号,凝脂真见配柔荑。
云母窗开色转微,雪肤花貌认真妃。后身任证欧家碧,弱体偏禁玉带围。点注香名奴是粉,生成妙相雪为衣。多应未受金轮诏,隐遯甘心不着绯。
冷占三分艳十分,画楼高处散清芬。洛妃皓腕春攘月,巫女轻纨旦紫云。玉版可能参永叔,白头犹足傲文君。水边竹际稽山路,差杀桃花弄夕曛。
柳河东之论作文曰:『吾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余谓作诗亦然。作诗之要,莫如虚心,莫如静气。虚可通神,静可致远。
大隈侯有言:『中国衣服之美,饮食之精,文章之佳,皆他国所不及』。今之妄人乃欲举固有之精美而悉弃之,且言汉文为亡国之具。乌乎!中国而果无汉文,则五胡之俶扰,蒙古之并吞,觉罗之耗斁,种且灭矣,国于何有!而今日能存者,则汉文之功也。
人生必有嗜好,而后有趣味,而后有快乐。酒色财货,人之所好也,而或以杀身,或以破家,或以亡国。只读书之乐,陶养性情,增长学问,使人日迁善,而进于高尚之域,其为乐岂有涯哉?余自弱冠以来,橐笔佣耕,日不暇给。然事虽极忙,每夜必读书二时,而后就寝。故余无日不乐,而复不为外物所移也。
『两乳燕投孤垒宿,四时花共一瓶开』:孙湘南句也。『花无寒燠随时发,酒长琼浆不用沽』:六居鲁句也。而张鹭洲亦有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似夏,荷花度腊菊迎春』。此均善写台湾气候。故欲为台湾之诗,须发挥台湾之特色。如以江南花月、塞北风云而写台湾景象,美则美矣,犹未善也。
台湾景色之可入诗者,美不胜收,余曾采取数十条,载于诗乘及漫录中。如秋雨连旬,谓之骑秋;骑秋二字入诗甚新。又如水纹荡漾,谓之鱼花;鱼花二字入诗甚颖。至如南吼北香之景,赤嵌白沙之情,又皆诗料也。
周芸皋诗曰:『有怀欲抵将军澳,何处重寻菩萨寮』;将军澳、菩萨寮均在澎湖,以之入诗,突见工整。又曰:『潮流八卦水,风待七更洋』;八卦水、七更洋亦均属澎湖,以之入诗,何其新颖!
文章为华国之具,而历史乃民族之魂。故文明之国则文章愈美,进化之族则历史愈全。今台湾之文章如何?历史如何?莘莘学子,当自勉励,毋为旁人所笑。
台湾闺秀之能诗者,若蔡碧吟、王香禅、李如月诸女士,摛藻扬芬,蜚声艺苑,皆隽才也。然碧吟以家事故,久废吟哦;而香禅移居津门,如月亦寓苏澳,山河阻隔,犹幸时通鱼雁,得其近作,刊诸诗荟,亦足为骚坛生色。
今台北有吴琐云女士者,邀集同志,设立汉文研究会。不佞深嘉其志,而祝其会之成。然会之设立,或疑其隐,而老成者且以为忧。夫今日之女子,非复旧时之女子也。社会盛衰,男女同责;况研究汉文,尤为正当,复何疑?唯主其事者必须热诚其心,高尚其志,黾勉其业,复得明师益友而切磋之,以副其所期,则疑者自释而忧者且喜。
孔子之论诗也,曰:『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孟子曰:『读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今之读诗者不知有此眼力否?如仅以一二字面定为毁誉而抑扬之,宁不为识者所笑?
诗人之诗,原主敦厚。故国风之中,辞多比兴,而小雅怨矣。小雅之论周也,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褒姒,幽王之后也,而周之君臣不以为诽,孔子又收之以为惩创;使以今人言之,其能免于不敬之罪也夫!
台北之采茶歌,为一种特有之风谣,则竹枝、柳技之体也,其意缠绵,其词委婉,其音流曼。虽大都男女赠答之辞,而即景言情,因物比兴,亦国风之遗也。
十数年前,余游台北,街头巷口,时聆歌唱。今竟寂寂无闻。若再十年,将恐绝响。故余拟为采收,编之成集,以传久远,是亦輶轩之志也。
新茶上市,花气缊细,游女如云,行歌互答,此固天然之诗意也。而都市之人,奔走名利,污流浃背,入夜不休,虽有美诗,亦若无睹。我辈散人,宁任消灭?诸君子如肯举其所知,并为注解,一首之惠,胜百朋矣。
南熏已至,草长莺飞。积雨初晴,万绿如洗。我辈处此环中,无时不为诗境,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又何须击钵相催,始成妙句。
圆山也,碧潭也,北投也,皆台北附近之诗境也。远而淡水之滨,观音之麓,社寮之岛,屈尺之溪,亦足供一日之游。杖头囊底,妙句天然。我辈仄居城市,尘氛扑人,何不且捐俗念,一证真如?
作诗,乐趣也,而古人每多苦吟,至有走入醋瓮。然一字推敲,大费心力。若少陵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自非苦中得来。谁能解此?
文章尚古,学术尚新,此余二十年来所主张也。故余读古书,辄以最新学理释之;而握笔为文,则不敢妄摭时语,以炫新奇,真守旧也。
不佞之刊诗荟,厥有二义:一以振兴现代之文学,一以保存旧时之遗书。夫知古而不知今,不可也;知今而不知古,亦不可也。故学术尚新,文章尚旧,采其长而弃其短,芟其芜而扬其芬,而后诗中之精神乃能发现。
诗人以天地为心者也,故其襟怀宜广,眼孔宜大,思想宜奇,情感宜正。若乃奔走于权势利禄之中,号泣于饥寒衣食之内,非诗人也。
以诗人而谄权贵,人笑其卑。以诗人而来私欲,人讪其鄙。卑也,鄙也,皆有损人格者也。故董江都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者宜然,诗人更宜然也。
征诗雅事也,而慕虚名。作诗乐趣也,而干赠品。市道相交,旁人齿冷。报章所载,啧有烦言。诗学之兴,岂若是耶?
人生世上,日月易徂。富贵功名,一瞥即逝。而道德文章,独立千古。故吾所争者,不在一日,而在百年。
吾能著书,我志成矣。吾能咏诗,我意平矣。吾不为物欲所诱,我心澄矣。吾不为疾病所苦,我神凝矣。我何为汲汲而营营?我将以求文化之敷荣。
君子道成,小人道消,而君子之作事,辄为小人所嫉忌,谗言蜚语,肆其奸回,究之不足以损其毫末。故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泾渭判然,终不可混。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自命通人而不知世界大势,其能免于井蛙、夏虫之诮也欤?
昌黎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故肆毁伤?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今之群儿,何其愚耶!
少陵诗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呜呼!以太白之尘垢秕糠,超然物外,而世人尚有欲杀之者,何况雅棠!然安知林林总总之中,而无少陵其人耶?
孔子至德也,而为匡人所围。释迦能仁也,而为淫女所谤。耶稣博爱也,而为祭司所嫉,且杀之十字架上。三圣人之行,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释迦曰亲怨平等,耶稣曰待敌如友,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圣人之言,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人为万物之灵,而视鸡鹜犬豕为禽兽。若以平等法观之,人动物也;鸡鹜犬豕亦动物也。吾既为人,吾当举鸡鹜犬豕而进于人类。
人也,阿修罗也,地狱也,饿鬼也,畜生也,皆欲界之可怜悯者。吾既为人,吾当熏修证果而进于天,吾当发大愿力举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而悉进。
观世音曰:『若有阿修罗念我之名,吾为阿修罗度之。若有地狱念我之名,吾为地狱度之。乃至若有饿鬼、畜生念我之名,吾为饿鬼、畜生度之』。大慈大悲之菩萨,其愿无尽,其力无穷。
吾生欲界,当进于有色之天。吾生有色,当进于无色之天。三界惟心,众生是佛,而后人间之罪恶不生,而后虚空之真如自在。
吾生虽无奢望,而清闲之福,自分胜人,作史评诗,且饶高趣。敝庐足以庇风雨,砚田足以供饘粥。俗吏不来,债主靡至。起安无时,唯适之安。乘兴而游,日三十里。长年无病,活泼天机。庄子所谓帝之悬解者,是耶非耶?
作诗必须读书,读书必须识字,识字必须知小学。夫小学虽标六义,而古文多用反释。如诗经云:『文王不显』;注:『不显,显也』。又云:『毋念尔祖』;注:『毋念,念也』。故余谓作诗不如读书,读书不如识字。
购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熟为难。熟书不难,能用为难。尝见富厚之家,藏书满架,而主人未曾一览。彼之藏书,直与古董无异,辜负作者多矣。
人不可自恃其学。自恃其学,则不日进而日退。孔子曰:『学而时习之』。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吾虽下愚,以此自励。
诗人以出世为心者也,情怀澹泊,万物皆空。故谈利禄者不足以言诗,计得失者不足以言诗,歌功诵德者尤不足以言诗。
诗之与禅,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诗人之领略得乎自然,禅家之解脱明乎无我。夫自然也,无我也,皆上乘也。故诗人多耽禅味,而禅家每蓄诗情。
西洋之文明,物质者也;东洋之文明,精神者也。而至于诗,则无不同。盖诗为人类最高之艺术,而移风易俗,有不可思议之神秘者也。
人而无恒,不可以作事,尤不可读书。
曹孟德春夏读书,秋冬讲武,自是英雄本色。
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非慧根人必至误事。
汉时织女,一月得四十五日,我辈读书,能如此否?
我台邱仲阏先生逢甲素工吟咏。乙未之役,事败而去,居镇平,遂以诗鸣海内。曩以论诗十绝邮示林君痴仙。予于台湾诗界,素主革命。二十年前,曾与陈君枕山笔战旬日。今仲阏、痴仙已逝,枕山亦亡,而予奔走骚坛,尚无建树。我台英特之士有能起而发扬之者,则诗界之祉也。诗如左:
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苦竞争。诗世界中几雄国,惜无人起与连衡。
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流尽玄黄笔头血,茫茫词海战群龙。
新筑诗中大舞台,侏儒几辈剧堪哀。即今开幕推神手,要选人天绝妙才。
台上风云发浩歌,不须猛士再搜罗。拔山妄费重瞳力,夜半虞兮唱奈何。
北派南宗各自夸,可能流响脱淫哇。诗中果有真王在,四海何妨共一家。
彼此纷纷说界疆,谁知世有大文章。中天北斗都无定,浮海观星上大郎。
芭蕉雪里供摹写,绝妙能诗王右丞。美雨欧风入吟料,岂同隆古事无征。
四海横流未定居,千村万落废犁锄。荆州失后吟染父,空忆南阳旧草庐。
展卷重吟民主篇,海天东望独凄然。英雄成败凭人论,嬴得诗中自纪年。
四海都知有蛰庵,重开诗史作雄谈。大禽大兽今何世,目极全球战正酣。
三水梁钝庵先生成枬曾寓台湾,有诗三卷,而客死香江,诗稿尽失。不佞与陈君沁园竭力搜罗,计得六十有九首,登诸诗荟,而诸将四十章未见,则其遗佚尚多。海内诸君子如有存藏钝庵之诗者,敬祈抄示,以便编入。是亦我辈今日之责也。
李君汉如远去台湾十三年矣。曩游沪上,时相起居。及旅燕京,同寓南柳,每取玉溪之章,以为改诗之乐。及余归里,李君乘时而起,投身实业界中,决策运筹,飞扬腾达,不似雅棠之依然故我。然李君因风雅士,闻余发刊诗荟,以其佳作远道邮寄,皆十年来苦心之作。瞻望津云,能无惆怅!
乐律之制,中国最备,而用亦最宏。吾读乐记,而叹其论之精也。记曰:『乐者吾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必,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今台湾之作诗者,其声如何,则视其所感之如何。
又曰:『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感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焦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缓慢易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奋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经正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顺成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乱』。今台湾之音如何,民志如何,吾可于诗而定之。
诗学之兴,至唐而盛。而唐之侍诗人亦主宽大。故唐人之诗每斥国事,而执政者不以为忤。白乐天,诗人之敦厚者也,而长恨歌直言其事,宫闱秘语犹播人间,然犹曰:「汉皇」而不曰「唐皇」。若李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则不复为之讳,而唐主弗以为罪。此唐人之诗所以卓越千古。
以诗人而下狱者,若宋之东坡,奸宄小人从而构陷,罗织文辞,欲以成谳,而神宗赦而勿杀。东坡,忠孝之人也,其诗能感鬼神,而不能信于群小。然东坡自坡,群小自群小。知人论世,孰得孰失?
文信国之正气,动天地,泣鬼神,至今读者犹为起舞。吾游燕京,入拜公祠,肃然起敬。而元之天下已无寸土。是勿必烈之淫威不及文信国之正气。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此丹心照汗青』,此信国过零丁洋之诗也。呜呼!千古忠臣义士之不死者,此丹心尔。故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台南旧俗,每年季春,辄迎天后,以介景福。踵事增华,费超十万。随香男女,举市若狂。黄君茂笙见而悯之,为作迎神杂咏,语虽诙谐,意有惩劝。邦人诸友读此诗者,而能稍事改革,以除迷信,是则黄君之志也。诗如左:
圣母湄州谒祖回,年年三月庙门开。两朝热闹承天府,赚得全台善信来。
斋戒虔诚问咎休,财丁福寿尽情求。世间多少痴儿女,跪向神前叩响头。
神舆绕境闹纷纷,锣彭冬冬彻夜喧。第一扰人清梦处,大吹大擂四平昆。
银旗过后又金旗,踵事增华彼一时。今日财神已颠倒,销声匿迹去何之。
满城神佛喜交欢,凉伞头旗数百竿。吾道已穷堪浩叹,文衡圣帝也随鸾。
十尺文王九尺汤,九爷肥短八爷长。化身步入平康里,更比游人分外狂。
神农不管人间事,弹指光阴亿万年。底事今朝跟妈祖,芒鞋踏破海东天。
冈山佛祖驾光临,聊表亲交一片心。董事替伊行帖式,大书愚妹小观音。
诗虽无用之物,小之可以涵养性情,大之可以转移风化。故今日台湾之诗人,当先自立而后立人,当先自觉而后觉人。
甘言美疢也,忠言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古人已知之矣。故今日台湾之诗,宁为药石,毋为美疢;究之则宁为讽刺,毋为颂扬。
讽刺之诗使人读之而思,顿扬之诗使人读之而喜。喜为一时之现象,如食蔗糖;思为悠久之关怀,如啖谏果。然蔗糖虽甘,暴食之终嫌损胃;谏苦虽苦,微啖之自足生津。
惟今士夫好受颂扬,而不好讽刺。而作诗者亦日贡蔗糖,而不敢稍进谏果。是诗界终无革新之日,而诗人永无高朗之心。
不佞虽不能诗,而颇知诗之意义。夫诗者真也。大之而山川日月、风云变幻,小之而虫鱼乌兽、草木荣枯,皆不容一毫之伪于其间,而后诗之价值乃不可量,不可称,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四字为佛法第一之真谛,而作诗者亦当于此求之,而后能极其妙。若人人能言,人人能知,则佛法平等,又何有菩萨声闻之分耶?
我为凡夫,而求上乘,则我当知不可思议之何以为不可思议。夫不可思议者,正凡夫之不可思议也。若佛则不然。上穷无始,下至无终,无不知之,无不言之,无不示人以真。举世上之形形色色而尽破之,而佛法于是乎在。诗人之诗而至不可思议,则诗界之上乘也,而诗之生命于是乎在。
台湾固多名胜,又饶古迹,而征诗者竟舍近而图远,如桃叶渡也,英愁湖也,题目虽佳,终难观感。即如此次某社所征之「卧龙冈」,更嫌太远。夫咏怀古迹,必须身临其地,而后能发幽情。不然,我辈在此室中,而作咸阳吊古,虽极能事,终是死诗,而非活诗。
罗山吟社亦以此期征诗,而题目为「吴凤墓」。夫吴凤固罗山之人,而杀身成仁之男子也。缅怀先哲,唤起国魂,诗人之分内事也。罗山诗君子而能以此提倡,则其对于民族前途岂鲜少哉!
太虚法师当今龙象。曩来台湾,曾以诗草赠余。昙花一聚倏忽八年。太虚现长武昌佛学院,宣扬佛道以破群迷,大悲无畏之心,使我闻之兴起。偶检坆簏,得其旧什一首刊诸诗钞。太虚近作,较前尤胜,他日当续登之,俾知白杜遗风,不让远公专美也。
人不可自恃其力。牛马狮象,力之最大者也,或以耕田,或以挽车,或为人絷捕而幽之槛内。故汉高曰:『吾能斗智,不能斗力』。
人不可自恃其财。邓通铜山,石崇金谷,或以饿死,或以杀身。且当弥留之际,虽千万金钱不能丐其一息,则财果可恃耶?
人不可自恃其能。世上事物,千变万化,何可稍示骄矜?骄则偾事,矜则易物。故曰喜骑者坠,善泅者溺。
然则我何恃乎?我所恃者,正义也,人道也;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昌黎之文,吾爱读之。昌黎之人,吾且鄙之。夫人至于贫穷,箪饭瓢饮可也,槁饿而死亦可也;即不然,躬耕而食,泌水衡门,亦可以畜妻子,捐忧患,何必三上宰相书,而求其援手哉!
宋张宏范为元灭宋,泐石崖山,大书「张宏范灭宋处」,丰功伟绩,震赫一时。及明陈白沙过其地,为添其曰:「宋」张宏范灭宋处;一字之诛,严于斧钺!
谢迭山庄不仕元,被迫北上。临行,有友赠诗曰:『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迭山入燕,不改其节,饿死悯忠寺;则今法源寺也。春时丁香极盛,余曾游之。寺有二桤,为唐人所样;一已枯,一尚茂。
稻江此次建醮,穷奢极侈,费款百万,有心人惄焉伤之。黄君茂笙适来台北。目击其事,归而以此诗寄余,犹此志也。录之余墨,以作惊钟:
一样风光十月天,高坛八九互争研。往来士女逢人道,此醮曾经七十年。
迎神忽报鼓三严,礼乐衣冠今古兼。我作鞠躬君跪拜,祈求福寿可均沾。
水晶朝顶戴来高,前代冠裳意气多。礼鸣罢驺街上遇,惜无伞扇与旗锣。
神佛于今已混同,观音关帝城隍公。圣神毕竟真平等,玉帝坛依妈祖宫。
北极殿高屠户盛,神农坛丽米商夸。问他花界崇何佛,只祀船头水手爷。
高坛古董列层层,绿女红男取次登。夏鼎商彝谁赏识,眼光齐射电光灯。
不茹晕酒各由衷,善信家家一例同。谁料庆成三日后,持斋人尽杀猪公。
柔毛刚鬣满柴门,羽士焚章奏九阍。不把天公比饕餮,肯从门外吃羊豚?
多少妖姬礼佛香,酥胸半露竞时妆。如花体态如蓬发,一队天魔下道场。
老幼争途大道中,人山人海此观光。西风吹到潇潇雨,母自呼儿子觅娘。
为挽商风盛款宾,欲深信仰故迎神。招来香客阗无数,只是便宜卖酒人。
僧道钟声响乍终,中人尚费百千铜。可怜如此还神眷,神未通时力已穷。
夫以台湾今日之景象,民智未强,群德犹涣,贪夫殉利,夸者死权。苟非以高尚纯美之思想,振其坚毅活泼之精神,文化前途,将无可语。
小说也,戏剧也,讲演也,报纸也:皆足以启发社会之文化者也。而今之台湾,无小说家,无戏剧家,虽有讲演而不能周,虽有报纸而不能达,则文化之迟迟不进,毋怪其然。
不佞以为凡属台湾之人,皆负启发台湾文化之责。其责惟何?则人人当尊重其个性,发挥其本能,鼓舞其热诚,以趋于文化之一途。
不佞不能诗也,而敢为诗荟。诗荟者,集众人之诗而刊之,仍以绍介于众人,不佞仅任其劳。而台湾之文学赖以振兴,于台湾之文化不无小补。
读书之患在于不博,尤在于博而不精。汉之大师,皆抱一经,以通众说,故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公羊有严颜,仪礼有大小戴,皆卓立一家,为世所宗,由其精也。
今之学子,方学文矣,忽而诗,忽而词,忽而书画,忽而金石,自非天才,安能兼美?
夫读书所以致用也。然读书自读书,致用自致用,判然两途,未可兼顾。而今之读书者,忽而政治,忽而法律,忽而经济,忽而宗教,无不知之,无不言之。然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乌乎可!
僚之丸,秋之奕,由基之射,技也而能卓立,精之尔。故荀子曰:『艺之精者不二』。
东京人士之刊行汉诗者凡数种而最著者有三:一文字禅,一随鸥集,一大正诗文:皆佳构也。文字禅为声教社所编,随鸥集为随社所辑,而大正诗文则雅文会印行,日下勺水翁所主宰也。勺水翁年已七十,工汉文、湛诗学。昨年始印其鹿友庄文集,以颁艺苑。惠锡一部,不胜景仰。翁为当代文宗,著作不倦,吾甚祝其眉寿而扶持文运于东海也。
少陵之诗,人世之诗也;太白之诗,灵界之诗也。故少陵为入世诗人,而太白为出世诗人。
吾友苏曼殊尝谓拜轮足以贯灵均太白,而沙士比弥尔顿田尼孙诸子只可与少陵争高下,此其所以为国家诗人,非所语于灵界诗翁也。
乌乎!英国有一沙士比,已足骄人,而中国有一灵均,又一太白,实足为诗界扬其气焰。而今之崇拜西洋文学者,不知曾读灵均、太白之诗而研究之欤?
唯我台湾,今当文运衰颓之时,欲求一入世诗人,渺不可得,遑论出世。然以台湾之山川奇秀,气象雄伟,必有诗豪诞生其间,以与中原争长也。
辜鸿铭先生此次来游,颇有讲演,而其论断多中肯棨。如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二语,谓今之旧学者大都学而不思,而新学者则又思而不学。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为治国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先生受大东文化协会之聘,将以明春再来。吾愿先生抒其学识,振其精神,以发挥东洋文化之特色。
诗荟以昨年十二月十五日创刊,而今复为二月十五,一年容易,又是花朝,世事变迁,无殊弹指。而台湾诗界之消长,可于诗荟觇之。
全台诗社第二回大会,以本月七日开于台南。辱承宠招,而余旅稻江,杜门却扫,不获一归故里,得从诸君子后,自呼负负。
台北文庙久遭拆毁,济济多士,言之呜咽。而今乃有重建之议。夫孔子以诗为教者也,故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诗之为用大矣哉!
美友吟社近以社课「大夫松」五律,嘱为评点。余以此题为秦皇登封之事,已属枯窘,无处着想;若作七律,尚可敷衍,而五律则难下笔矣。五律咏物之佳者,少陵虽称老手,然天河、初月、捣衣、归燕诸作,大都借物寄托,随题发挥,非如课题之以刻画为工也。余意凡欲作诗,须先择题,次选体,方有佳构。而咏物则以七律为宜。质之吟坛,以为然否?
春光明媚,永福桃林,焕然大放,携笻一过,落英缤纷,满山皆诗料也。惜此非武陵,足以遗世;不然,将挈妻子而居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坊贾射利,自古已然。乃有窃后人之诗词,以入前人之集中者,此尤可恶。王次回疑雨集,传世已久,而二十年来又有疑云集出现,刻者以为秘本。然其中诗词,则强半他人之作也。杭县徐仲可先生着可言十四卷,内言疑云集之词百有二阕,有二十四阕为俞小甫师所作,亦有改窜题中人名者,盖惧阅者之识为近人,窥见其隐耳。复检其余,亦皆古今他人之词。真恶作剧哉!按俞小甫名廷瑛,吴县人,任浙江通判,着琼华室诗词。
今之所谓小说家者,多剿拾前人笔记,易其姓名,或敷衍其事,称为创作。曩在沪上见某小说报,中有一篇,题目为「一朝选在君王侧」,已嫌其累,及阅其文,则纯抄过墟记之刘寡妇事,真是大胆!夫过墟记之流传,知者虽少,然上海毛对山之墨余录曾转载之。对山同光时人,其书尚在。为小说者,欲欺他人犹可,乃并欲欺上海人耶?
购书不易,而购善本尤难。今之所谓秘籍者,大都摭拾旧时之书,而易名,以欺村愚。故欲购者须自检点。否则,当托通人而买之,方不受其所愚。
歌谣为文章之始,自断竹射肉,以至明良喜起,莫不有韵。韵之长短,出于天然。否则不足以尽抑扬宛转之妙。而今所谓新体诗者,独不用韵,连写之则为文,分写之则为诗,何其矛盾!
夫诗岂有新旧哉?一代之文,则有一代之诗,以发扬其特性。是故风雅颂变而为楚辞,为乐府,为歌行,为律绝,复变而为词为曲,莫不有韵,以尽其抑扬宛转之妙,而皆为诗之系统也。是故宋人之词、元人之曲别开生面,流畅天机,可谓工矣,而作之者断不敢斥歌行律绝为无用,即作歌行律绝者亦不敢斥楚辞乐府为无用。而为新体诗者,乃以优美之国粹而尽斥之,何其夷也!
台北之采茶歌,纯粹之民谣也,又莫不有韵,且极抑扬完转之妙。余尝釆其辞,明其意,美刺怨慕,可入风诗;而所谓新体诗者更万万不及。
诗有六义,学者知矣。而今所谓新体诗者,则重写实。余曾以少陵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二语,问之当如何写法,竟不能写。即能写矣,亦必不能如此十字之写景写情耐人寻味也。
然则今之所谓新体诗者,诚不如古之打油诗。升庵外集唐人张打油咏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故谓之俗者为打油诗。然此诗有韵,且句法整齐,略如五绝,可吟可咏,胜于新体诗万万矣。
为新体诗者,以为固有之诗多束缚,因而不为。或惧其难,学之不至,遂敢斥之。然彼所谓新体者,岂非自称有派乎?又有句法声调乎?若苦束缚,并此不为,而后可谓解放。
汉文不可不读,而字义尤不可不知。而今日台湾之汉文,非驴非马,莫名其妙。如酒馔也,而曰「御驰走」;支票也,而曰「小切手」。使非稍知日语者阅之将不知其所谓。故台湾今日之汉文,可谓极弊。
夫汉文之字义,千变万化,有用之此处为善、用之彼处为恶者。如「大行」二字,用之「教化大行」,则以为教化普及;用之「天子大行」,则以为天子殂崩。故下笔时不可不慎。
人生之乐,莫如读书。然欲读书,必须得书。得书之法,厥有两途:一为自购,一为他借。购书既难,借书又难。则幸而可购可借,欲以无限之书,供我辈不时之读,更为甚难。
台湾僻处海上,书坊极小,所售之书,不过四子书、千家诗及二三旧小说,即如屈子楚词、龙门史记为读书家不可少之故籍,而走遍全台,无处可买,又何论七略成载,四部所收也哉?然则欲购书者,须向上海或他处求之,邮汇往来,诸多费事,入关之时又须检阅,每多纷失;且不知书之美恶,版之精粗,而为坊贾所欺者不少。
台北虽有图书馆,而偏在城内,稻江人士不便往读。即欲借出,亦非易事。且非有特别券者,更不能得特别书。而所谓特别书者,以余观之,又甚平。常我辈寒畯之士,复何从而得特别券哉?
夫台北固所谓首善之地也,借书之难犹若此。若台中,若台南,若新竹,若高雄,借书之难亦必若此。顾此犹属都市也,若在偏乡,又从何而借之?
不佞自十年来,拟集同志组织读书会及图书流通处,一以鼓舞读书之趣味,一以利便读者之购借,而呼遍全台,无有应者。文运之衰,宁不慨叹!盖今日台湾之搢绅但知权利,青青子衿又求享乐,而萤窗雪案之功遂无人肯用心矣。悲哉!
虽然,天下事特患无人提倡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芸芸三百七十余万人中,岂无二三好学之士?余谓今日辱阅诗荟诸君,则不佞之同志也,吾当藉此组织读书会及流通处,以收其效。
读书之难,不在购书,不在借书,而在择书。夫以汉文而言,七略所载,四部所收,览其目录,已足头痛,又何从而读之哉?故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明师之指导。
读书之患在于好多。多则泛,泛则不精。他人知之,而我亦知;他人言之,而我亦言。究之书之精微,则不能知、不能言。则知之言之,亦恐买椟还珠,看朱成碧,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躐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事之宜然也。而今之青年,字义未晰,而读古文,且欲读秦汉之文。惝恍迷离,错尝八九。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无恒。一暴十寒,古人所戒。而读书者每不能自守时间,复不能自定课本。一书未完,又读一书。东奔西走,莫得径涂。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过劳。夫书所以长学问养精神也。若读之过劳,孜孜矻矻,夜以继日,则学问未得而精神已疲。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故余谓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学子之心得。
读书宜约,阅书宜博。读书宜精,阅书宜略。读书宜缓,阅书宜速。读书宜定刻,阅书宜随时。读书宜明其始末,阅书宜知其大概。
顾尤有一事焉。凡在读阅之时,自备札记,摘其精微,志其疑义,遇有会心之处,或全抄之,或节录之,以备他日之用,且可旁证他书而贯通之,而后可得读书之益。
余既论读书阅书之法,有二三青年造门而请曰:『先生之论诚是。我辈欲从事诗文,当从何处入手,庶免徒劳无益』?余曰:『读书之要,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精则能用工,能用工则能致志,能致志则能专一。心与书会,书与心化,亦通四辟,无乎不宜,而读书之要得矣』。
夫古今之书,汗牛充栋,何能尽读?试以余所经验,而为从事诗文者径涂,约有十种。于经则诗经、书经、春秋左传;于史则史记、汉书;于子则孟子、庄子、韩非子(以文言之,当读韩非,取其刻峭;以学言之,当读墨子,取其广大);于诗则楚辞、杜集(此以旧例分之,若照今日科学,则诗经当入诗,左传当入史)。此十种者,固非难得之书。若以常人读之,三年可以毕业,最久亦不过四五年。聪颖之士,如有余暇,可以旁读昭明文选或经史百家杂抄,则欲撰述诗文,斐然成章矣。
顾余尤有言者:凡欲读书,须先识字,则尔雅、说文不可不读。周礼保氏以六书教国子。何谓六书?曰象形,曰谐声,曰指事,曰会意,曰转注,曰假借。夫六书为读书之基础,而台人多不讲求,则不能读古书,而微言要义,隐晦不彰矣。
今之青年多不读书,但阅二三讲义,便以通人自命,且欲举至美至粹之文学而破坏之。人不灭我而我自灭,天下之丧心病狂,莫甚于此。郁可哀矣!
梁钝庵先生曾谓林南强:人生世上,何事多求?但得一间小茅屋,一个大脚婢,一瓮红老酒,足矣。林无闷闻之为下转语曰:一间小茅屋不破,一个大脚婢不丑,一瓮红老酒不竭。余更为之注曰:不破易,不丑易,不竭难。
文人著书,呕尽心血,必须及身刊行,可方自慰。若委之子孙,则每多零落。蔡玉屏山长以儒素起家,积资三十余万,身死未几,而产已破。丛桂山房之诗集不知能保全欤?或曰:玉屏死而有知,不哭其诗之不传,而哭其财之不守。
浪吟诗社之时,余年较少,体亦较弱。余尝戏谓诸友,使余不先填沟壑,当为诸公作佳传,一时以为醉语。乃未几而吴枫桥死,苏云梯死,张秋浓、李少青、陈瘦痕相继死。今其死者唯余与蔡老迂而已。岁月不居,顽健胜昔,诸友佳传,迄未草成。每一思及,为之怅然!
二十年前,余曾以台湾诗界革新论登诸南报,则反对击钵吟之非诗也。中报记者陈枕山见而大愤,着论相驳,栎社诸君子助之。余年少气盛,与之辩难,笔战旬日,震动骚坛。林无闷乃出而调和。其明年,余寓台中,无闷邀入栎社,得与枕山相见。枕山道义文章,余所仰止,而诗界革新,各主一是;然不以此而损我两人之情感也。
夫诗界何以革新?则余所反对者如击钵吟。击钵吟者,一种之游戏也,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诗格自卑,虽工藻缋,仅成土苴。故余谓作诗当于大处着笔,而后可歌可诵。诗荟之诗,可歌可诵者也。内之可以联络同好之素心,外之可以介绍台湾之作品。
咏物之诗,最难工整;而细赋熨贴,饶有余味,尤堪吟诵。顷阅高吹万感旧录载华亭张诗舲尚书白丁香二首,亟录于此:
繁蕤簇簇发浓馨,点缀晴光屈戍屏。艳雪攒枝春琐碎,暖烟接叶玉伶俜。缄情粉结搜奁具,扶病香闺检药经。弱质不禁风力甚,祗宜轻絮罩闲庭。
钗朵分明异样妆,隔帘偷舞白霓裳。洛妃攘腕垂垂洁,玉女传言叩叩香。几处冰蟾添夜朗,一年粉蝶送春忙。略无羞涩青衣态,瑶馆开时并海棠。
春柳秋柳之诗,作者多矣。曩读粟香随笔,有蒋鹿潭冬柳四首,为录其一:
营门风动冷悲笳,临水堤空尽白沙。落日荒村犹系马,冻云小苑欲栖鸦。百端枯莞悲心事,一树婆娑验岁华。往日风流今在否?江南回首已无家!
鹿潭,江南人。时当洪杨之役,干戈俶扰,身世凄凉,固不觉其言之痛,然咏物比兴,此为最工,非仅剪裁字面,以藻绘为能事也。
台湾虽称文明,而艺术方面微微不振;演剧也,音乐也,书画也,皆艺术之最真最美者也。而今之台湾,无演剧家,无音乐家,无书画家。则有一二之士抱其天才,成其绝学,以发挥其特色,而不为社会所重,又何怪其微微不振。
黄君士水以雕刻之术名闻海内。黄君本居东京耳,使在台湾,将与庸俗伍,又何能发挥其特色,而尊之为艺术家耶?
夫以台湾山川之美丽,风景之清幽,自然之变化,千奇百态,蕴蓄无穷,必有大艺术家者出,以扬海国之雄风。而今日尚无有起而作之者,则社会不以为重,独唱寡和,阒乎无闻。
伯乐一过冀北而马群皆空,冀北非无良马也,非得伯乐之赏识,又安能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其良马?故士之遇合亦然。
虽然,艺术家固不以穷通得失萦于胸中也,独往独来,超乎象外,不为利趋,不为名诱,而艺术之价值乃为算数譬喻所不能及。
今台人士之所尚者非诗乎?诗社之设,多以十数,诗会之开,日有所闻,而知之真意义,知者尚少。夫诗者,最善最美之文学也,小之可以涵养性情,大之可以转移风化,其用神矣。而今之诗人知之乎?能不以诗为应酬颂扬之具乎?
台北虽号文明,而文化施设尚多未备。则以稻市一隅观之,尤形落寞。夫稻市固商业繁盛之区,人民殷庶,行旅骈填,而一入其中,无图书馆,无阅报室,无讲演堂,无俱乐部,乃至一小公园亦不可得。吾不知稻人士何以消遣乎?而市议员何以不言耶?
娼寮也,酒肆也,戏园也,均为行乐之地,而实销金之窟。都市发展,虽不得不设此种,而非公众消遣之法。故夫一都一市,以至一乡一村,而无公园,无图书馆,无阅报室,无讲演堂,无俱乐部,则谓之无文化之施设亦不为过。又况为大名鼎鼎之大稻埕乎?
艋津之繁盛,不及稻市,则其文化之施设,当亦不及稻市。然闻艋人士将于龙山寺前筹辟公园,且有俱乐部矣,可以读书,可以阅报,可以讲演。而稻市无有也。稻人事事争胜,不落人后,而文化施设竟不及艋津,清夜自思,宁不惭愧!
炎暑熏蒸,热且百度。居是闲者,皆感困苦。彼纨裤儿、大腹贾虽可消夏于草山、北投,挟妓遨游,翛然尘外;否则北窗高卧,电扇乘凉,雪藕调冰,自适其乐,亦可以消永昼;而穷檐之子、食力之徒,骄阳铄背,污汗满身,欲求一清凉世界而不可得。然则稻人士而为自乐共乐之计,当先筹辟公园。以市税充之,固非难事。若更进一步,则利用淡江为水上公园。两堤植树,设置茶亭。当夫夕阳欲下,夜月初升,画船小艇,泛乎中流,清风徐来,波光荡漾,岂非暑国之水都,而尘世之净土也哉?此议若成,乐且无极,吾当先作淡江杂咏,以与秦淮、珠江并传宇内也。
台湾汉文,日趋日下。私塾之设,复加制限。不数十年,将无种子。而当局者不独无振兴之心,且有任其消灭之意。此岂有益于台湾也哉?
夫汉文为东洋文明之精华,而道德之根本也,中国用之,日本亦用之。欧战以后,思想混淆,日本有识之士,多谋振兴,而雅文会尤鼓吹。其发行之大正诗文(十五帙第七集)有时事琐言二则,为藤本天民所撰。录之于左:
一曰:今人较有气节有识见者,不向其业之同异,皆有汉素养者也。试执初刊以来之大正诗文阅之,其人历历可指数矣。但怯懦浮薄之徒,动辄尝欧米之糟粕,畏汉学如蛇蝎。此由不解汉学之如何物耳。后生其不惑而可矣。
又曰;文部省私制限汉文为一千九百六十一字。大阪每日、朝日两新闻改为二千四百九十字,用之普通教育则可,用之高等教育则不可。国家各有古史古典,则莫非汉字;故不识汉字,则无古史古典,其害甚于秦焚书坑儒,可不思乎哉?
乌乎?台湾青年听者!台湾之排斥汉文者其一思之!
台北附近之山,以大屯、观音为最。两山屹立,外控巨海,内拥平原,中挟一水,蜿蜓而西者,则淡江也。山水之佳,冠绝北部。苍苍郁郁,气象万千,地灵含蕴,积久必宣,宜其有此巨大之都会也。
观音之高,海拔二千二十余尺,而大屯则三千五百余尺,层峦耸翠,上薄云霄。余居淡江之畔,时与两山相对,山灵有知,招之欲往矣。
观音山上有凌云寺,本圆和尚卓锡其间。余岁必往游,游辄数日,得诗颇多。而大屯以无东道,尚未至。然开门见山,已作卧游之想矣。
李君金灿居稻市,性风雅。昨年筑室大屯山上,颜曰「大观阁」。又于山之胜处,各择一景,遍求名人题石,饬工刻之。惨淡经营,迄今始竣。李君邀余往游,余遂杖策而行,宿于大观阁上。
阁在谱茶坡,坐大屯而朝观音,因名大观。俯视阁下,平畴万顷,新绿如毡,而碧潭、剑潭诸水,汇于关渡,以出沪尾。入夜则北淡各处电灯烨烁眼底,恍如万点明星,辉映天河,诚大观也。
余既宿阁上,遂得遍览山中诸景。儿子震东随行。翌早,更登绝巘,俯瞰沧溟,上临仰天池。池深七百余尺,大约三十亩,昔之喷火口也。今虽久旱,水尚数寻。震东沿壁而下,以掬其泉。
大屯诸景,李君已自记之,不复赘。顾念我辈蛰居稻市,炎暑熏蒸,尘氛扰攘,欲求避世而不可得;今乃承李君之招,获饱山中清气。余别有诗,以留鸿爪。寄语山灵,须再来也。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妄人而谈文学,直无异于井蛙夏虫!
战国之任侠,东汉之清议,吾爱之敬之。国家而无此等人,是无正气;社会而无此等人,是无良心!
人能节俭,则无时而不余裕。人能勤劳,则无时而不暇豫。故曰:无废时,无废事,无废物,治生之本也。
对名花读异书,是名士风流。以汉书下浊酒,是才人气概。
宫词之作,古来多矣。顷读吴江金天羽天放楼诗集,中有春秋宫词十二首。余尝以春秋多奇女子,拟咏其事,今遘此诗,可谓先得我心。他日有暇,尚书续貂也。
分藩鲁卫并山河,生女天传吉语多。喜得君侯亲却扇,笑携仙掌认兜罗。
淇流碧玉绕宫墙,素奈花开永断肠。归妹不来容易老,双双燕子送斜阳。
金殿从容夜举杯,论兵昨见烛光催。数言勘破王心荡,儿女英雄仅此才。
台榭秋高碧月明,牵牛花放鲁侯城。宫纱半臂屑来薄,漫说当年割臂盟。
君恩如海海难填,恼乱春心是管弦。谥作桃花缘命薄,细腰宫里忏流年。
婿乡安稳醉流霞,醉里扶君上玉騧。一剑割将恩爱断,临淄城外有天涯。
秦云生剪美人衣,仙眷风流世所稀。一夜箫声吹不绝,身骑红凤上天飞。
三月承欢得侍君,秋衾铜辇梦温存。千金若得词人赋,说道南威未报恩。
宴朝花影过阑干,论道三公礼数宽。禁得婵娟掩口笑,相公枉戴进贤冠。
花奴羯鼓打春雷,杨柳青旗小队回。本是宫中行乐地,球场假作战场开。
忍泪和亲剧可怜,送将娇小上吴船。千秋齐女门前路,垂柳西风咽暮蝉。
歌舞青山日半衔,西施新脱浣沙衫。莲花处处能消夏,偏是香泾号锦帆。
○啜茗录
施靖海以平台之功祀名宦祠。祠在台南文庙棂星门左。某生见之,为咏一诗曰:施琅入圣庙,夫子莞尔笑。颜渊喟然叹,吾道何不肖!子路愠见曰:此人来更妙,我若行三军;可使割马料。可谓谑而虐矣。
台湾施行共学之时,有某学究谓余曰:孔子真是先知!余曰:何谓?曰:子不读论语乎?论语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此非孔子之论共学乎?余思其语,颇有意味。
某生学于厦门,父死,遗产数万,而自称无产青年,且与同志结会,以相标榜。有友欲与共产,某生不可。友曰:汝无产,我亦无产,何不可?某生默然。慕虚名而不求实事,如某生者犹其小焉。
林时甫光禄居台时,曾建大观书院,聘晋江庄养齐孝廉为山长,以栽培乡里俊秀,可谓有功文教矣。及光禄避地鹭门,其后人竟岁收学租而不赓办,以致书院塌毁,过者惋伤。闻前年始以学租移交庄长,而今乃欲兴孔教,庶不负先人美举。
台北陈迂谷广文着偷闲集四卷,没后未刻。前年有某君欲为代印,其后人竟索万金,事遂中止。夫文人著述,费尽心血,或传或没,虽由其书之好恶,而亦付托之得人与否。然为人子孙者,能刻先人之书,因为美事;否则,当请名人鉴定,凭借其力寿之梨枣。若以先人之著述,而欲据以为利,清夜自思,其何以堪?
科举之时,习制艺者,多有腔调;作诗亦然。某君会作剃头诗一首曰:见说头堪剃,逢人便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如何剃头者,随便剃人头。此等膛调,无论何题,皆可应用,胜读唐诗三百首矣。
台中某村有垫师,学究也。一日,讲书至子之燕居一节,谓子是孔子,之是往,燕居是燕之巢,合而言之,则是孔子往燕之巢。学生多疑其说。有问之曰:孔子是人,燕是鸟,孔子何以能往燕之巢?垫师曰:汝尚未读孟子,孟子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孔子,圣人也,能化能神,能大能小,又安知其不能往燕巢?问者皆笑。或曰:垫师之言是在数十年前,故人以为谬;如于今日言之,当亦有说。或曰:何谓?曰:燕巢非今日之庄名,而为高雄州辖乎?使孔子而在,又安知其不可往?按燕巢原名援剿庄,为郑氏援剿镇屯田之地,今改为燕巢。
关庙之联,颇多佳构,而台湾商家尤好以字号冠首。有友谓陈迂谷先生曾为锦同饼店撰关壮缪联,其语云:锦书一道辞朝去,同榻三人为汉生;以为恰切。余谓犹不如我南尚亦一联之佳。尚亦,染坊也,开张时奉祀壮缪,因请名人撰联,欲以尚亦冠首,众皆搁笔。末座一人起而书之曰:尚不愧于屋漏,亦是以为成人;二语皆出四书,又合壮缪身分,真是天成妙句。
灯谜为文人游戏,钩心斗角,妙绪横生,故余亦好为之。少时曾闻前辈述一谜文云:子路率尔而对曰,是也,颜渊喟然叹曰,非也,夫子莞尔而笑曰,若是也,直在其中矣,打一也字。运用成语,如其口出,可见老成典型。罗君蔚村发刊梨花新报,仅出一期。林君荣初自津门寓书于余曰:蔚村之梨花,恕放耶?凋谢耶?苟非十万金铃,吾恐阑珊即在眼前矣。噫!十万金铃,谈何容易!然梨花已再开,亦祝其不遭风雨尔。
闽海纪要为清代禁书,而郑氏之信史也,故余喜而刊之。某君读后语人曰:『此书所载,多与台湾府志不同。雅棠校刊时,何不改之』?余曰:『此书之价值正与台湾府志不同。夫府志为清代官书,其载郑氏辞多诬蔑;而此为私人著作,据事直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此其所以可宝也』。余谓读史当多读野史,考证异同,辨析是非,方不为官书所囿。
台人素祀天后,信仰极深,称之曰「妈祖婆」。曩在沪上,见中华新报曾以「社会党」三字征对,无有应者。拟以战国策之「君王后」对之,颇嫌未妥。及今思之,以「妈祖婆」对「君王后」较为工整。庄生所谓周遍咸三者,名异而实同也。
黄君茂生过访,谓畴昔之夜,偶赴友人之宴,席上有妓曰「乌肉」,其名虽俗,其色颇佳。酒间乞余撰联,旦欲以名冠首。余戏书两句,未谂可否?联云:乌衣子弟偏怜汝,肉食须眉总愧卿。余曰:上句是纨裤儿本色,下句则今日所谓绅士者无容身地矣。
台湾诗学虽盛,而闺秀能诗者尚少。诗荟发刊以来,其寄稿者有王女士香禅、李女士如月、余女士芬兰,清词丽句,传播骚坛。今则又有黄女士金川。女士台南人,年十九,初学吟哦,雏凤声清,已非凡鸟。若更加阅历,其造就未可量也。
十数年前,闻洪女士浣翠之名,而读其诗,语多凄怨。今则一洗俗调,无语不香,有词皆秀。然后知诗之有关于境遇也。女士稻江人,曾学书于杜逢时先生,亦能篆刻。现居台中,潜心诗学,又得陈沁园先生之指导,故其锦囊时贮佳句,乃以近作惠寄诗荟。颂椒咏絮,巾帼多才。诸女士之掞藻扬芬,当与艺苑文人争光坛坫矣。
台北筹建圣庙,卜地大龙峒,坐大屯而朝文山,经以十月八日举行定础之礼。方今文教衰颓,彝伦攸斁,异说纷纭,人心靡定,苟得阐明大道,示其指归,以此为讲学之地,其有稗于修齐治平之术者多矣。
三十年来,汉学衰颓,至今已极;使非各吟社为之维持,则已不堪设想。唯各吟社之提倡,注重乎诗。夫诗为文学之一,苟欲作诗,必须读书。如乘此时而提倡之,使人人皆知读书之乐,汉学之兴,可以豫卜。
草山温泉,名闻内外,以浴之者可以爽精神而袪疾病也。然温泉虽佳,远方难致。张君耀庭乃取发源之磺油,制之成块,色白如粉,以供洗澡,名曰汤花。余谓汤花二字极雅,可作诗料,他日当为一咏。
南社之设,已经廿稔,社友亦多零落。余拟先辑陈瘦痕之诗,次及谢籁轩,二君皆与余同事南报,而稿不全。籁轩之侄星楼许为抄寄。瘦痕无子,其弟又逝,须由报上搜之。闻王炳南所收极多。炳南亦社侣也,未知肯相借否?
星楼亦能诗。年二十九,始携其子留学东京。或诮其迟,星楼曰;余业成否,虽未可知,而余子可免废学。阅今十年,星楼竟毕业早稻田大学,其子亦在中学三年。乌乎!人患不好学耳,又患学而不专耳。若星楼者,可以愧少年而不知学者。
稻江叶炼金博士能诗善书,性又倜傥。一日,至大龙峒王庆超家,见厅上新悬竹联一对,其联云:『处世有才经百练,读书无字不千金』,炼金佯语之曰:此联系余属友人代刻,何以误致君处?庆超愕然。炼金指其字曰:此非余名乎?庆超知其意,慨然以赠。噫!天下事之凑巧,竟有如此。使听狱者仅凭证据,能不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