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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三 指南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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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自序

予自吳門被命入衛,守獨松關。乃王正二日,除浙西大制撫,領神皋。予辭尹,引帳兵二千人詣行在。日夕讚陳樞使宜中,謀遷三宮,分二王於閩廣。元夕後,予所部兵皆聚於富陽,朝廷擬除予江東西、廣東西制置大使,兼廣東經略,知廣州,湖南策應大使。未及出命,陳樞使已去國。十九日,太皇除予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駐皋亭山,距修門三十里。是日,虜帥即引董參政以兵屯榷木教場,城中兵將官紛紛自往納降。予欲召富陽兵入城,已不及事,三宮九廟,百萬生靈,立有魚肉之憂。會使轍交馳,北約當國相見,諸執政侍從聚於吳左丞相府,不知計所從出,交讚予一行。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且意北尚可以口舌動也。二十日,至皋亭山,詰虜帥前後失信,虜帥辭屈,且謂決不動三宮九廟,決不擾京城百姓,留予營中。既而呂師孟來,予數罵其叔侄,愈不放還。賈餘慶者,逢迎賣國,乘風旨使代予位,於是北兵入城,所以誤吾國、陷吾民者。講行無虛日,北知賣國非予所容也,相戒勿令文丞相知。未幾,賈餘慶、吳堅、謝堂、家鉉翁、劉,皆以府第為祈請使詣北方,蓋空我朝廷,北將甘心焉。

二月八日,諸使登舟,忽北虜遣館伴逼予同往。予被逼脅,欲即引決,又念未死以前,無非報國之日,姑隱忍就船。方在京時,富陽兵已退趨婺、處等州,予俟間還軍,苦不自脫。至是欲從道途謀遁,亦不可得。至京口,留旬日,始得鹽商小舟,於二月晦夜走真州。朔日,守苗再成相見,論時事慷慨流涕。予致書兩淮閫合兵興復,苗讚之甚力。初三日早,制司人來,乃出文書,謂丞相為賺城,欲不利於我。苗不以為然,送予出門,勸奔淮西。予謂此北反間也,否則託辭以逐客也。李公仁人,使見予,必感動,遂之維揚。苗遣五十兵四騎從行,夜抵西門,欲待旦求見,嗬衛嚴密,鼓角悲慘。杜架閣謂李公必不可見,徒為矢石所陷,不如渡海,歸從王室,予然之。自是日夜奔南,出入北衝,犯萬萬死,道途苦難,不可勝述。

嗚呼!予之得至淮也,使予與兩淮合,北虜懸軍深入,犯兵家大忌,可以計擒,江南一舉而遂定也。天時不齊,人事好乖,一夫頓困不足道,而國事不競,哀哉!予至通,聞二王建元帥府於永嘉,陳樞使與張少保世傑方以李、郭之事為己任,狼狽憔悴之餘,喜不自制。跋涉鯨波,將躡以從,意者,天之所以窮餓困乏而拂亂之者,其將有所俟乎!德祐二年閏月日,廬陵文天祥自序。

後序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衆謂予一行爲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諂於後,予羈縻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爲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當引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爲也”。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至於永嘉。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里,爲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爲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爲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毗陵,渡瓜洲,復還京口,爲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爲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爲一卷。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爲?所求乎爲臣,主辱,臣死有餘僇;所求乎爲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爲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爲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卷之一

赴闕

楚月穿春袖,吳霜透曉韉。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役役慚金注,悠悠歎瓦全。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所懷

〈(予自皋亭山為北所留,深悔一出之誤。聞故人劉小村、陳蒲塘引兵而南,流涕不自堪。)〉

只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誓為天出力,疑有鬼迷魂。明月夜推枕,春風晝閉門。故人萬山外,俯仰向誰言?

自歎

〈(正月十三夜,予聞陳樞使將以十五日會伯顏於長堰,予力言不可,陳樞使為尼此行。予自知非不明,後卒自蹈,殊不可曉也。)〉

長安不可詣,何故會高亭?倦鳥非無翼,神龜弗自靈。乾坤增感慨,身世付飄零。回首西湖曉,雨餘山更青。

鐵錯

貔貅十萬眾,日夜望南轅。老馬翻迷路,羝羊竟觸藩。武夫傷鐵錯,達士笑金昏。單騎見回紇,汾陽豈易言?

和言字韻

〈(予以議論大烈,北愈疑憚,不得歸闕。將校官屬,日有叛去,世道可歎。)〉

悠悠天地闊,世事與誰論?清夜為揮涕,白雲空斷魂。死生蘇子節,貴賤翟公門。前輩如瓶戒,無言勝有言。

愧故人

九門一夜漲風塵,何事癡兒竟誤身?子產片言圖救鄭,仲連本志為排秦。但知慷慨稱男子,不料蹉跎愧故人。玉勒雕鞍南上去,天高月冷泣孤臣。

求客

眼看銅駝燕雀羞,東風花柳自皇州。白雲萬里易成夢,明月一間都是愁。男子鐵心無地著,故人血淚向天流。雞鳴曾脫函關厄,還有當年此客不?

紀事

〈(予詣北營,辭色慷慨。初見大酋伯顏,語之云:「講解一段,乃前宰相首尾,非予所與知。今大皇以予為相,予不敢拜,先來軍前商量。」伯顏云:「丞相來勾當大事,說得是。」予云:「本朝承帝王正統,衣冠禮樂之所在,北朝欲以為國歟?欲毀其社稷歟?」大酋以虜詔為解說,謂:「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予謂:「爾前後約吾使多失信,今兩國丞相親定盟好,宜退兵平江或嘉興,俟講解之說達北朝,看區處如何,卻續議之。」時兵已臨京城,紓急之策惟有款北以為後圖,故云爾。予與之辨難甚至,云:「能如予說,兩國成好,幸甚!不然南北兵禍未已,非爾利也。」北辭漸不遜。予謂:「吾南朝狀元宰相,但欠一死報國,刀鋸鼎鑊,非所懼也。」大酋為之辭屈,而不敢怒,諸酋相顧動色,稱為丈夫。是晚諸酋議良久,忽留予營中。當時覺北未敢大肆無狀,及予既縶維,賈餘慶以逢迎繼之,而國事遂不可收拾。痛哉!痛哉!)〉

三宮九廟事方危,狼子心腸未可知。若使無人折狂虜,東南那個是男兒。

春秋人物類能言,宗國常因口舌存。我亦瀕危專對出,北風滿野負乾坤。

單騎堂堂詣虜營,古今禍福了如陳。北方相顧稱男子,似謂江南尚有人。

百色無厭不可支,甘心賣國問為誰?豺狼尚畏忠臣在,相戒勿令丞相知。

慷慨輕身墮蒺藜,羝羊生乳是歸期。豈無從吏私袁盎,恨我從前少侍兒。

英雄未肯死前休,風起雲飛不自由。殺我混同江外去,豈無曹翰守幽州?

紀事

〈(正月二十日晚,北留予營中,云:「北朝處分,皆面奉聖旨;南朝每傳聖旨,而使者實未曾得到簾前。今程鵬飛面奏大皇,親聽處分;程回日,卻與丞相商量大事畢,歸闕。」既而失信。予直前責虜,酋辭色甚厲。不復顧死,譯者再四失辭,予迫之益急。大酋怒且愧,諸酋群起嗬斥,予益自奮。文煥輩勸予去,虜之左右皆唶唶嗟歎,稱「男子心」。)〉

狼心那顧歃銅盤?舌在縱橫擊可汗。自分身為齏粉碎,虜中方作丈夫看。

紀事

〈(正月二十日,至北營,適與文煥同坐,予不與語。越二日,予不得回闕,詬虜酋失信,盛氣不可止。文煥與諸酋勸予坐野中,以少遲一二日即入城,皆紿辭也。先是予赴平江,入疏言叛逆遺孽不當待以姑息,乞舉春秋誅亂賊之法。意指呂師孟,朝廷不能行。至是文煥云:「丞相何故罵煥以亂賊?」予謂:「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汝非亂賊而誰?三尺童子皆罵汝,何獨我哉?」煥云:「襄守六年不救。」予謂:「力窮援絕,死以報國可也。汝愛身,惜妻子,既負國,又蒨家聲。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孟在傍甚忿,直前云:「丞相上疏欲見殺,何為不殺取師孟?」予謂:「汝叔侄皆降北,不族滅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予實恨不殺汝叔侄。汝叔侄能殺我,我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孟語塞,諸酋皆失色動顏。唆都以告伯顏,伯顏吐舌云:「文丞相心直口快,男子心。」唆都間云:「丞相罵得呂家好!」以此見諸酋亦不容之。)〉

不拚一死報封疆,忍使湖山牧虎狼?當日本為妻子計,而今何面見三光。

虎頭牌子織金裳,北面三年蟻夢長。借問一門朱與紫,江南幾世謝君王。

梟獍何堪共勸酬,衣冠塗炭可勝羞?袖中若有擊賊笏,便使凶渠面血流。

麟筆嚴於首惡書,我將口舌擊奸諛。雖非周勃安劉手,不愧當年產祿誅。

信雲父

〈(信世昌,字雲父,東平府人,公子無忌之後。嘗為虜太常丞,北方之儒也。隸唆都,唆都使之來伴予。雲父知古今,識道理可語,中原遺黎,甚惓惓於本朝,頗輸情焉。作詩見贈,內兩句云:「宗廟有靈賢相出,黔黎無害大皇明。」京師為之傳誦。雲父大意以為,高麗地方數千里,昨喪其半,遂稱藩。大元喜其不拒,並侵疆歸之,今傳國如故。大宋衣冠正統非高麗比,北必不敢無禮於吾社稷也。雲父念本朝,亦願望之辭。)〉

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信雲父好為詩,而辭極俚近。一日問予詩法,予因學宮詞數章,比興悠長,意在言外。雲父恍有所得,明日袖出一絕云:「東風吹落花,殘英猶戀枝。莫怨東風惡,花有再開時。」言予之不忘王室,而王室之必中興也。雲甫居近闕里,漸染孔氏之遺風,故其用意深厚,而超悟如此。)〉

肯從悟室課兒書?齧雪風流卻減渠。我愛信陵冠帶意,任教句法問何如。

則堂

〈(北入京城,賈餘慶迎逢賣國,既令學士降詔,俾天下州郡歸附之;又各州付一省劄。惟樞密則堂家先生鉉翁,於省劄上不肯押號。吳丞相堅號老儒,不能自持,一切惟賈餘慶之命,其愧則堂甚矣!程鵬飛見則堂不肯奉命,堂中作色,欲縛之去。則堂云:「中書省無縛執政之理。」歸私廳以待執,北竟不敢誰何。予在北以忠義孤立,聞其事以自壯云。)〉

山河四塞舊甌金,藝祖高宗實鑒臨。一日盡將輸敵手,何人賣國獨甘心。

中書堂帖下諸城,搖首庭中號獨清。此後方知樞密事,從今北地轉相驚。

思蒲塘〈(陳)〉

揚旌來冉冉,卷旆去堂堂。恨我飛無翼,思君濟有航。

麒麟還共處,熊虎已何鄉?南國應無恙,中興事會長。

思方將軍

始興溪子下江淮,曾為東南再造來。如虎如熊今固在,將軍何處上金台?

唆都

〈(唆都為予言:「大元將興學校,立科舉,丞相在大宋為狀元宰相,今為大元宰相無疑。丞相常說『國存與存,國亡與亡。』這是男子心。天下一統,做大元宰相,是甚次第!『國亡與亡』四個字休道!」予哭而拒之。唆都常恐予之伏死節也。)〉

虎牌氈笠號公卿,不直人間一唾輕!但願扶桑紅日上,江南匹士死猶榮。

二王

〈(唆都、忙右歹一日問:「度宗幾子?」答曰:「三子。」問:「皇帝是第幾子?」答曰:「第二子,立嫡也。」問:「第一子、三子封王乎?」曰:「一吉王,一信王。」問:「今何在?」曰:「大臣護之去矣。」駭云:「去何處?」曰:「非閩則廣,宋疆土萬里,盡有世界在。」云:「既是一家,何必遠去?」曰:「何為恁地說?宗廟社稷所關,豈是細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則二王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便別有皇帝出來。」二酋為之愕眙不能對。)〉

一馬渡江開晉土,五龍夾日復唐天。內家苗裔真隆準,虜運從來無百年。

氣概

〈(唆都一日問予何以去平江,予曰:「有詔趣入衛。」問予兵若干,予對:「五萬人。」喟然歎曰:「天也!使丞相在平江,必不降。」予問何以知之,云:「相公氣概,如何肯降?但累城內百姓。」予謂:「果廝打,亦未見輸贏。」唆都大笑。)〉

氣概如虹俺得知,留吳那肯豎降旗?北人不解欺心語,正恐南人作淺窺。

使北

〈(北兵入城,既劫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又逼天子拜表獻土。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樞密使謝堂、參政家鉉翁、同知劉岊五人,奉表北庭,號祈請使。賈幸國難,自詭北人,氣焰不可向邇。謝無識附和,吳老儒畏怯不能爭。劉狎邪小人,方乘時取美官,揚揚自得。惟家公非願從者,猶以為趙祈請,意北主或可語,冀一見陳說,為國家有一線,故引決所未忍也。五人之行,皆出北意。吳初以老病求免,且已許之,故表中所述賈、謝、家、劉四人,吳不與焉。二月初八日,四人登舟,忽伯顏趣予與吳丞相俱入北。予不在使者列,是行何為?蓋驅逐之使去耳。予陷在難中,無計自脫,初九日,與吳丞相同被逼脅,黽勉就船。先一夕,予作家書處置家事,擬翌日定行止,行則引決,不為偷生。及見吳丞相、家參政,吳殊無徇國之意;家則以為死傷勇,祈而不許,死未為晚。予以是徘徊隱忍,猶冀一日有以報國。惟是賈餘慶凶狡殘忍,出於天性,密告伯顏,使啟北庭,拘予於沙漠。彼則賣國佞北,自謂使畢即歸,愚不可言也!謝堂己宿謝村,初九日忽駕舟而回,或謂唆都為之地,伯顏得賄而免。堂曲意奉北,可鄙惡尤多,詩記其事。)〉

自說家鄉古相州,白麻風旨出狂酋。中書盡出除元表,北渡黃河衣錦遊。〈(賈)〉

至尊馳表獻燕城,肉食那知以死爭?當代老儒居首揆,殿前陪拜率公卿。〈(吳)〉

江南浪子是何官?只當空廬雜劇看。撥取公卿如糞土,沐猴徒自辱衣冠。〈(劉)〉

公子方張奉使旗,行行且尼復何為?似聞傾盡黃金塢,辛苦平生只為誰。〈(謝)〉

廷爭堂堂負直聲,飄零沙漠若為情!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家)〉

初修降表我無名,不是隨班拜舞人。誰遣附庸祈請使?要教索虜識忠臣。

客子漂搖萬里程,北征情味似南征。小臣事主寧無罪?只作幽州謫吏行。

使旃盡道有回期,獨陷羈臣去牧羝。中爾含沙渾小事,白雲飛處楚天低。

卷之二

杜架閣

〈(天台杜滸,字貴卿,號梅壑,糾合四千人,欲救王室,當國者不知省。正月十三日,見予於西湖上,予嘉其有志,頗獎異之。十九日,客讚予使北,梅壑斷斷不可,客逐之去,予果為北所留。後二十日,驅予北行,諸客皆散,梅壑憐予孤苦,慨然相從,天下義士也!朝旨特改宣教郎,除禮兵架閣文字。)〉

仗節辭王室,悠悠萬里轅。諸君皆雨別,一士獨星言。啼鳥亂人意,落花銷客魂。東坡愛巢谷,頗恨晚登門。昔趨魏公子,今事霍將軍。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黃沙揚暮靄,黑海起朝氛。獨與君攜手,行吟看白雲。

聞雞

〈(自入北營,未嘗有雞唱,因泊謝村,始有聞。是夜,幾與梅壑逃去。二更,遣劉百戶二三十人擁一舟來,逼下船,遂不果。)〉

軍中二十日,此夕始聞雞。塵暗天街靜,沙長海路迷。銅駝隨雨落,鐵騎向風嘶。曉起呼詹尹,何時脫蒺藜?

命里

〈(二月初十夜,為劉百戶者所迫。中原人,尚可告語也。賈餘慶語鐵木兒曰:「文丞相心腸別。」翌日早,鐵木兒自駕一舟來,令命里千戶捽予上船,凶焰嚇人,見者莫不流涕。命里高鼻而深目,面毛而多鬚,回回人也。)〉

熊羆十萬建行台,單騎誰教免胄來?一日捉將沙漠去,遭逢碧眼老回回。

留遠亭

〈(十一日,宿處岸上,有留遠亭。北人燃火亭前,聚諸公列坐行酒。賈餘慶有名風子,滿口罵坐,毀本朝人物無遺者,以此獻佞,北惟亹笑。劉岊數奉以淫褻,為北所薄。文煥云:「國家將亡,生出此等人物!」予聞之,悲憤不已。及是,諸酋專以為笑具,於舟中取一村婦至亭中,使薦劉寢,據劉之交坐。諸酋又嗾婦抱劉以為戲,衣冠掃地,殊不可忍!則堂尤憤疾云。)〉

甘心賣國罪滔天,酒後猖狂詐作顛。把酒逢迎酋虜笑,從頭罵坐數時賢。〈(賈)〉

落得稱呼浪子劉,樽前百媚佞旃裘。當年鮑老不如此,留遠亭前犬也羞。〈(劉)〉

平江府

〈(予過吳門,感念淒愴,向使朝命不令入衛嚴速,予以死守,不死於是,即至今存可也。予託病臥舟中,舊吏三五人來。遺民聞吾經過,無不垂涕者。舟到一時頃,即解纜,夜行九十里,北似防我云。)〉

樓台俯舟楫,城郭滿干戈。故吏歸心少,遺民出涕多。鳩居無鵲在,魚網有鴻過。使遂睢陽志,安危今若何?

無錫

〈(己未,予攜弟璧赴廷對,嘗從長江入裏河,趨京口。回首十八年,復由此路,是行驅之入北。感今懷昔,悲不自勝!)〉

金山冉冉波濤雨,錫水泯泯草木春。二十年前曾去路,三千里外作行人。英雄未死心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

吊五木

〈(予初以朝廷遣張全將淮兵二千救常州,以其為淮將,必經歷老成,遂遣朱華將三千人從之。張全無統馭之材,自為畦町,十月二十六日,提淮軍自往橫林,設伏虞橋。北兵至,麻士龍死之。張全不救,走回五木。五木乃朱華軍所駐,如掘溝塹、設鹿角,張全皆不許朱華措置,殊不曉其意。二十七日,北兵薄朱華,自辰至未,朱華與廣軍與之對。北兵自路塘直來,死於水者不可勝計。至晚,北兵繞山後,薄贛軍,尹玉當之。曾全、胡遇、謝雲、曾玉先遁走,尹玉死焉。張提軍隔岸,不發一矢,有利災樂禍之心。吾軍渡水,挽張全軍船,張全令諸軍斷挽船者之指,於是溺死者甚眾。張全並宵遁。惟尹玉殘軍五百人,與北兵角一夕,殺北兵及馬委積田間,質明止有四人得歸,無一人降者。嗚呼!使此戰張全稍施援手,可以大勝捷。一夫無意,而事遂關宗社,嗚呼!天哉!余初欲先斬張全,然後取一時敗將,並從軍法。以張全為朝廷所遣,請於都督,乃宥張全使自贖,予遂不及行法。後詣餘杭,發京師,姑取曾全以徇眾,而噬臍多矣。過五木,吊戰場,為之流涕不可禦。續聞張全者,淮東之僨將也,昨隨許文德復清河,兵已入城,張全鳴金散眾,許不敢以斬將自專。解赴制閫,李公以使過期之,得不死。予不知,受其誤,其免罪又出於第二次僥幸。卒為降北,可歎恨云。)〉

首赴勤王役,成功事則天。富平名委地,好水淚成川。我作招魂想,誰為掩骼緣?中興須再舉,寄語慰重泉。

哭尹玉

〈(尹玉,江西憲司將官。五木之戰,手殺七八十人,其麾下與北兵戰,並死無一降者。朝廷贈濠州團練使,立廟,與二子官承節郎,下江西安撫使撥賜良田二百畝。其間以捕寇死者何限,惟玉得其死所。恤典非細,哀榮備焉。)〉

團練濠州廟贛川,官其二子賜良田。西台捕逐多亡將,還有焚黃到墓前?

常州

〈(常州,宋睢陽郡也。北兵憤其堅守,殺戮無遺種。死者忠義之鬼,哀哉!)〉

山河千里在,煙火一家無。壯甚睢陽守,冤哉馬邑屠!

蒼天如可問,赤子果何辜?唇齒提封舊,撫膺三歎籲!

鎮江

〈(至京口,予以十八年曾自鎮江趨京,今自京趨鎮江。俯仰感歎,為之流涕。)〉

鐵甕山河舊,金甌宇宙非。昔隨西日上,今見北軍飛。豪傑非無志,功名自有機。中流懷士稚,風雨濕雙扉。

渡瓜洲

〈(諸祈請使十八日至鎮江府,阿術在瓜洲,即請十九日渡江。至則鮮腆倨傲,令人裂眥。諸公皆與之語,予始終無言。後得之監守者云:阿術言:「文丞相不語,肚裏有僂摐。」彼知吾不心服也。)〉

跨江半壁閱千帆,虎在深山龍在潭。當日本為南制北,如今翻被北持南。眼前風景異山河,無奈諸君笑語何!坐上有人正愁絕,胡兒便道是僂儸。

弔戰場

連年淮水上,死者亂如麻。魂魄丘中土,英雄糞上花。

士知忠厥主,人亦念其家。夷德無厭甚,皇天定福華。

回京口

〈(予回京口,幸得間問舟為脫去計,連日不如志,賦是詩。)〉

早作田文去,終無蘇武留。

偷生寜伏劍,忍死欲焚舟。

逸驥思超乘,飛鷹志脫鞲。

登樓望江上,日日數行艘。

思小村〈(劉)〉

春雲慘慘兮春水漫漫,

思我故人兮行路難。

君轅以南兮我轅以北,

去日以逺兮憂不可以終極。

蹇予馬兮江皋,

式燕兮以遊遨,

念我平生兮思君欝陶。

在師中兮豈造次之可離,

忠言不聞兮思君忸怩。

毫釐之差兮天壌易位,

駟不及舌兮臍不可噬。

思我故人兮懷我親,

懷我親兮思故人。

懷哉懷哉不可忍兮,

不如速死。

慨百年之未半兮,

胡中道而遄止;

魯連子兮義不帝秦,

負元德兮羽不名,

為人委骨草莾兮,時廼天命。

自古孰無死兮,首丘為正,

我行我行兮,夢寐所思。

故人望我兮,胡不歸,胡不歸?

沈頤家‎

〈(予回京口,北人欵之府中,予不得離。岸上得沈頤家坐臥,北不意予為迯計也。)〉

孤舟霜月逈,曉起入柴門。

斷岸行簮影,荒畦落履㾗。

江山渾在眼,宇宙付無言。

昨夜三更夢,春風滿故園。

卷之三

脫京口

〈(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間道出江滸,登舟泝金山,走真州,其艱難萬状,各以詩記之。)〉

定計難

〈(予在京城外,日夜謀脫不得間者,謝村㡬去;至平江欲逃又不果。至鎮江謀益急,議趍真州,杜架閣滸與帳前將官余元慶實與謀。元慶,真州人也。杜架閣與予云:事集萬萬幸,不幸謀泄皆當死,死有怨乎?予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辦匙首,挾以俱,事不濟,自殺。杜架閣亦請以死自効。於計遂定。)〉

南北人人苦泣岐,壮心萬折誓東歸。

若非斫案判生死,夜半何人敢突圍。

謀人難

〈(杜架閣如顛狂人,醉游於市,遇有言本朝而感憤追思者,即捐金與之,密告以欲遁之謀,無不願自効。以無舟而輟。前後毋慮十數,其不謀泄,真幸耳!)〉

一片歸心似亂雲,逢人時漏話三分。

當時若也私謀泄,春夢悠悠郭璞墳。

踏路難

〈(京口無城,通衢多隘,去江向十里。偶得一老校,馬引間道出三數巷即荒凉野,走至江岸,路頗近,若使不知間道,只行市井正路,無可出之理。)〉

煙火連甍鐵甕關,要尋間道走江干。

何人肯為将軍地,北府老兵思漢官。

得船難

〈(北船滿江,百姓無一舟可問。杜架閣與人為謀,皆以無船長嘆而止。是後,余元慶遇其故舊為北管船,遂密叩之,許以承宣使銀千两。其人云:「吾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業,何以錢為?但求批帖為他日趍承之證。」後授以一批帖,約除㢘車,及強委之白金。義人哉!使吾無此一遭遇已矣。)〉

經營十日苦無舟,慘慘椎心淚血流。

漁父疑為神物遣,相逢楊子大江頭。

紿北難

〈(自至鎮江即謀船,不可得。至二月二十九日,方得之,喜甚。是午,催過瓜洲。賈餘慶諸人皆渡矣。惟予與吳丞相在河次得報最遲,於是託故以來日同吳丞相渡江。幸而北不見疑,駈迫稍緩,是夕遂逃。若非得此一紿,從前經營皆枉用心,惟有死耳,豈不痛哉!)〉

百計經營夜負舟,倉皇誰趣渡瓜洲。

若非紿虜成宵遁,哭死界河天地愁。

定變難

〈(老兵即踏路之人,杜架閣日與之飮,顔情甚狎。是夜逃者十二人,二人坐舟,猶有十人作一陣走,恐出門大冗,則事易知覺。路必過老兵之門,於是遣三人先就老兵家,伺過門同遁。忽老兵中變醉不省,其妻詰問之,欲喚四隣發覺。一人亟走報杜架閣,亟呼老兵出來,直至吾前,藏之帳中。三人者,同時而回。老兵酒醒,以銀三百星係其腰,云事至與之。遂至二更,引路而行。是舉垂成,㡬為老兵老嫗所誤,全得杜閣機警,故徂詐之。將作敵者,又随作使耳。危哉,危哉!)〉

老兵中變意差池,倉卒呼來朽索危。

若使阿婆真一吼,目生随後悔何追。

出門難

〈(北始欵諸宰,執於鎮江府,惟吳丞相以病不離舟。予為遁計宿府治,一夕即托故還裏河舟中,北亦不之疑。予遂於河近得沈頤家坐臥。初北分遣諸酋監諸宰,執從予者曰王千戶,狠突可惡,相随上下不離頃刻。予在沈頤家,彼亦同臥席前後。是夜予醉居亭,主人復醉王千戶者,伺其寝熟,啓門而出。使微有知覺,吾事殆哉。)〉

羅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䦨珊。

夢回跳出鐵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

出巷難

〈(北遣兵齪巷,禁夜不得往來。先是,有一酋忽入沈頤家,予問何人,「劉百戶」;問何職,「管夜禁」;問官勾當何如,曰「官燈提照往來從便」。杜架閣聞之,即随劉百戶出,強與之好。已而約為兄弟,拉之飮于妓舍,杜強劉宿,劉俾杜歡。杜云:「我随丞相在此夜安置,後方可出,怕禁夜耳。」「唵送爾燈,唵送小番随着,不妨事。」杜遂約後歹,果如約。予變服色,随杜出諸巷,皆不呵問。杜至人家漸盡處,即以銀與小番,約之便歸,來日候于某所。小番方十五六歳,無知,於是得遁。)〉

不時徇鋪路縱横,小隊戎衣自出城。

天假漢兒燈一炬,旁人只道是官行。

出隘難

〈(北於市井盡處設險,以十餘馬攔路。予等至隘所,馬驚,意甚恐,幸北軍皆睡,因得脫。)〉

䄂携匙首學啣枚,横渡城關馬欲猜。

夜静天昏人影散,北軍鼾睡正如雷。

候船難

〈(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約侍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謂「船已失約,柰何?」予携匕首,不忍自殘,甚不得已,有投水耳。余元慶褰裳涉水尋一二里許,方得船,至各稽首以更生為賀。)〉

待船三五立江干,眼欲穿時夜漸闌。

若使長年期不至,江流便作汨羅看。

上江難

〈(予既登舟,意泝流直上,他無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連亘數十里,鳴梆唱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