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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文钞》卷十•論、原、說、解、雜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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諫官論

以賢治不肖,以貴治賤,古之道也。所謂貴者,何也?公卿、大夫是也。所謂賤者,何也?士、庶人是也。同是人也,或為公卿,或為士,何也?為其不能公卿也,故使之為士;為其賢於士也,故使之為公卿。此所謂以賢治不肖,以貴治賤也。

今之諫官者,天子之所謂士也,其貴,則天子之三公也。惟三公以安危治亂存亡之故,無所不任其責,至於一官之廢,一事之不得,無所不當言。故其位在卿大夫之上,所以貴之也。其道德必稱其位,所謂以賢也。至士則不然,修一官而百官之廢不可以預也,守一事而百事之失可以毋言也。稱其德,副其材,而命之以位也。循其名,傃其分,以事其上而不敢過也。此君臣之分也,上下之道也。今命之以士,而責之以三公,士之位而受三公之責,非古之道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正名也者,所以正分也。然且為之,非所謂正名也。身不能正名,而可以正天下之名者,未之有也。

蚳蛙為士師,孟子曰:「似也,為其可以言也。」蛙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孟子曰:「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然則有官守者莫不有言責,有言責者莫不有官守,士師之諫於王是也。其諫也,蓋以其官而已矣,是古之道也。古者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其或不能諫,謂之不恭,則有常刑。蓋自公卿至於百工,各以其職諫,則君孰與為不善?自公卿至於百工,皆失其職,以阿上之所好,則諫官者,乃天子之所謂士耳,吾未見其能為也。

待之以輕而要之以重,非所以使臣之道也。其待己也輕而取重任焉,非所以事君之道也。不得已,若唐之太宗,庶乎其或可也。雖然,有道而知命者,果以為可乎?未之能處也。唐太宗之時,所謂諫官者,與丞弼俱進於前,故一言之謬,一事之失,可救之於將然,不使其命已布於天下,然後從而爭之也。君不失其所以為君,臣不失其所以為臣,其亦庶乎其近古也。今也上之所欲為,丞弼所以言於上,皆不得而知也。及其命之已出,然後從而爭之。上聽之而改,則是士制命而君聽也;不聽而遂行,則是臣不得其言而君恥過也。臣不得其言,士制命而君聽。二者,上下所以相悖而否亂之勢也。然且為之,其亦不知其道矣。及其諄諄而不用,然後知道之不行,其亦辨之晚矣。或曰:「《周官》之師氏、保氏、司徒之屬,而大夫之秩也。」曰:嘗聞周公為師,而召公為保矣,《周官》則未之學也。

材論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不欲其眾;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夫材之用,國之棟樑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眾、不使其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為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貴富,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吾可以坐驕天下之士,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以為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為患則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異於眾,況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其實而不可見者也。」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駑驥雜處,飲水食芻,嘶鳴蹄齧,求其所以異者蔑矣。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御,一頓其轡而千里已至矣。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則雖傾輪絕勒,敗筋傷骨,不舍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褭與駑駘別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為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修簳,簇以百煉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加強弩之上而廣之千步之外,雖有犀兕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之所寶也,然用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梃。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嘗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後,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則能復先王之法度,能復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況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蓋嘗患無材。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畫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諫諍之佐來。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嘗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原過

天有過乎?有之,陵歷鬬蝕是也。地有過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舉有過,卒不累覆且載者何?善復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間,則固不能無過,卒不害聖且聖賢者何?亦善復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憚改過;楊雄貴遷善,皆是術也。

予之朋有過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則曰:「是向之從事云爾。今從事與向之從事弗類,非其性也,飾表以疑世也。」夫豈知言哉?

天播五行於萬靈,人固備而有之。有而不思則失,思而不行則廢。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復得,廢而復舉也。顧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

且如人有財,見篡於盜,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財,向篡於盜矣」可歟?不可也。財之在己,固不若性之為己有也。財失復得,曰「非其財」,且不可;性失復得,曰「非其性」,可乎?

原教

善教者藏其用,民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不善教者反此。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

善教者之為教也,致吾義忠而天下之君臣義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恩於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為恩矣,致吾禮於夫婦而天下之夫婦相為禮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皆吾教也。民則曰:「我何賴於彼哉?」此謂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

不善教者之為教也,不此之務,而暴為之制,煩為之防,劬劬於法令誥戒之間,藏於府,憲於市,屬民於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父而父;兄弟者無失其為兄弟也,夫婦者無失其為夫婦也。率是也有賞,不然則罪。鄉閭之師,族酂之長,疏者時讀,密者日告,若是其悉矣。顧有不服教而附於刑者,於是嘉石以慚之,圜土以苦之,甚者棄之於市朝,放之於裔末,卒不可以已也。此謂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也。

善教者浹於民心,而耳目無聞焉,以道擾民者也。不善教者施於民之耳目,而求浹於心,以道強民者也。擾之為言,猶山藪之擾毛羽,川澤之擾鱗介也,豈有制哉?自然然耳。強之為言,其猶囿毛羽沼鱗介乎!一失其制,脫然逝矣。噫!古之所以為古,無異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為古,無異焉,由後而異矣。

或曰:「法令誥戒不足以為教乎?」曰:法令誥戒,文也。吾云爾者,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

性說

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是以與孔子也。韓子之言性也,吾不有取焉。然則孔子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何說也?

曰:習於善而已矣,所謂上智者;習於惡而已矣,所謂下愚者。一習於善,一習於惡,所謂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有人於此,未始為不善也,謂之上智可也;其卒也去而為不善,然後謂之中人可也。有人於此,未始為善也,謂之下愚可也,其卒也去而為善,然後謂之中人可也。惟其不移,然後謂之上智,惟其不移,然後謂之下愚,皆於其卒也命之,夫非生而不可移也。

且韓子之言弗顧矣,曰:「性之品,而其所以為性五。」夫仁、義、禮、智、信,孰而可謂不善也?又曰:「上焉者之於五,主於一而行之四;下焉者之於五,反於一而悖於四。」是其於性也,不一失焉,而後謂之上焉者;不一得焉,而後謂之下焉者。是果性善,而不善者,習也。

然則堯之朱、舜之均、瞽瞍之舜、鯀之禹、後稷、越椒、叔魚之事,後所引者,皆不可信邪?曰:堯之朱、舜之均,固吾所謂習於惡而已者;瞽瞍之舜、鯀之禹,固吾所謂習於善而已者。後稷之詩以異云,而吾之所論者常矣。《詩》之言,至以為人子而無父。人子而無父,猶可以推其質常乎?夫言性,亦常而已矣;無以常乎,則狂者蹈火而入河,亦可以為性也。越椒、叔魚之事,徒聞之左丘明,丘明固不可信也。以言取人,孔子失之宰我;以貌,失之子羽。此兩人者,其成人也,孔子朝夕與之居,以言貌取之而失。彼其始生也,婦人者以聲與貌定,而卒得之。婦人者獨有過孔子者邪?

進說

古之時,士之在下者無求於上,上之人日汲汲惟恐一士之失也。古者士之進,有以德,有以才,有以言,有以曲藝。今徒不然,自茂才等而下之至於明法,其進退之皆有法度。古之所謂德者、才者,無以為也。古之所謂言者,又未必應今之法度也。誠有豪傑不世出之士,不自進乎此,上之人弗舉也。誠進乎此,而不應今之法度,有司弗取也。夫自進乎此,皆所謂枉己者也。孟子曰:「未有枉己能正人者也。」然而今之士不自進乎此者,未見也。豈皆不如古之士自重以有恥乎?

古者井天下之地而授之氓。士之未命也,則授一廛而為氓。其父母妻子裕如也。自家達國,有塾、有序、有庠、有學,觀遊止處,師師友友,弦歌堯、舜之道,自樂也。磨礱鐫切,沉浸灌養,行完而才備,則曰:「上之人其舍我哉?」上之人其亦莫之能舍也。

今也地不井,國不學,黨不庠,遂不序,家不塾。士之未命也,則或無以裕父母妻子,無以處,行完而才備,上之人亦莫之舉也。士安得而不自進?嗚呼!使今之士不若古,非人則然,勢也。勢之異,聖賢之所以不得同也。孟子不見王公,而孔子為季氏吏,夫不以勢乎哉?士之進退,不惟其德與才,而惟今之法度,而有司之好惡,未必今之法度也。是士之進,不惟今之法度,而幾在有司之好惡耳。今之有司,非昔之有司也;後之有司,又非今之有司也。有司之好惡豈常哉?是士之進退,果卒無所必而已矣。噫!以言取人,未免失也,取焉而又不得其所謂言,是失之失也,況又重以有司好惡之不可常哉!古之道,其卒不可以見乎?士也有得已之勢,其得不已乎?得已而不已,未見其為有道也。

楊叔明之兄弟,以父任皆京官,其勢非吾所謂無以處、無以裕父母妻子而有不得已焉者也。自枉而為進士,而又枉於有司,而又若不釋然。二君固常自任以道,而且朋友我矣,懼其猶未寤也,為進說與之。

復仇解

或問復仇。對曰:非治世之道也。明天子在上,自方伯、諸侯以至於有司,各修其職,其能殺不辜者少矣。不幸而有焉,則其子弟以告於有司,有司不能聽;以告於其君,其君不能聽;以告於方伯,方伯不能聽;以告於天子,則天子誅其不能聽者,而為之施刑於其仇。亂世則天子、諸侯、方伯皆不可以告。故《書》說紂曰:「凡有辜罪,乃罔恒獲。小民方興,相為敵仇。」蓋仇之所以興,以上之不可告,辜罪之不常獲也。方是時,有父兄之仇而輒殺之者,君子權其勢,恕其情而與之,可也。故復仇之義,見於《春秋傳》,見於《禮記》,為亂世之為子弟者言之也。

《春秋傳》以為父受誅,子復仇,不可也。此言不敢以身之私而害天下之公。又以為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此言不以有可絕之義,廢不可絕之恩也。

《周官》之說曰:「凡復仇者,書於士,殺之無罪。」疑此非周公之法也。曰凡所以有復仇者,以天下之亂,而士之不能聽也。有士矣,不能聽其殺人之罪以施行,而使為人之子弟者仇之,然則何取於士而祿之也?古之於殺人,其聽之可謂盡矣,猶懼其未也,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書於士則殺之無罪,則所謂復仇者,果所謂可仇者乎?庸詎知其不獨有可言者乎?就當聽其罪矣,則不殺於士師,而使仇者殺之,何也?故疑此非周公之法也。

或曰:「世亂而有復仇之禁,則寧殺身以復仇乎?將無復仇而以存人之祀乎?」曰:可以復仇而不復,非孝也;復仇而殄祀,亦非孝也。以仇未復之恥,居之終身焉,蓋可也。仇之不復者,天也。不忘復仇者,己也。克己以畏天,心不忘其親,不亦可矣。

《同學》一首,別子固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辭幣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嘗云爾。夫安驅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堂,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繫,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書《李文公集》後

文公非董子作《仕不遇賦》,惜其自待不厚。

以余觀之,《詩》三百,發憤於不遇者甚眾。而孔子亦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蓋歎不遇也。

文公論高如此,及觀於史,一不得職,則詆宰相以自快。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言不可獨信久矣。

雖然,彼宰相名實固有辯。彼誠小人也,則文公之發,為不忍於小人可也。為史者,獨安取其怒之以失職耶?世之淺者,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以為觸宰相以近禍,非以其私,則莫為也。

夫文公之好惡,蓋所謂皆過其分者耳。方其不信於天下,更以推賢進善為急。一士之不顯,至寢食為之不甘,蓋奔走有力,成其名而後已。士之廢興,彼各有命。身非王公大人之位,取其任而私之,又自以為賢,僕僕然忘其身之勞也,豈所謂知命者耶?

《記》曰:「道之不行,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夫文公之過也,抑其所以為賢歟?

讀《江南錄》

故散騎常侍徐公鉉,奉太宗命撰《江南錄》,至李氏亡國之際,不言其君之過,但以曆數存亡論之。雖有愧於實錄,其於《春秋》之義,箕子之說,徐氏錄為得焉。

然吾聞國之將亡,必有大惡,惡者無大於殺忠臣。國君無道,不殺忠臣,雖不至於治,亦不至於亡。紂為君,至暴矣,武王觀兵於孟津,諸侯請伐紂,武王曰:「未可。」及聞其殺王子比干,然後知其將亡也,一舉而勝焉。季梁在隨,隨人雖亂,楚人不敢加兵。虞以不用宮之奇之言,晉人始有納璧假道之謀。然則忠臣國之與也,存與之存,亡與之亡。

予自為兒童時,已聞金陵臣潘佑以直言見殺,當時京師因舉兵來伐,數以殺忠臣之罪。及得佑所上諫李氏表觀之,詞意質直,忠臣之言。予諸父中舊多為江南官者,其言金陵事頗詳,聞佑所以死則信。然則李氏之亡,不徒然也。

今觀徐氏錄言佑死,頗以妖妄,與予舊所聞者甚不類。不止於佑,其他所誅者,皆以罪戾,何也?予甚怪焉。若以商紂及隨、虞二君論之,則李氏亡國之君,必有濫誅,吾知佑之死信為無罪,是乃徐氏匿之耳。

何以知其然?吾以情得之。大凡毀生於嫉,嫉生於不勝,此人之情也。吾聞鉉與佑皆李氏臣,而俱稱有文學,十餘年爭名於朝廷間。當李氏之危也,佑能切諫,鉉獨無一說。以佑見誅,鉉又不能力諍,卒使其君有殺忠臣之名,踐亡國之禍,皆鉉之由也。鉉懼此過,而又恥其善不及於佑,故匿其忠而汙以他罪,此人情之常也。以佑觀之,其他所誅者,又可知矣。

噫!若果有此,吾謂鉉不唯厚誣忠臣,其欺吾君不亦甚乎!

讀《孔子世家》

太史公敘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公卿特起則曰「列傳」,此其例也。其列孔子為世家,奚其進退無所據耶?

孔子,旅人也,棲棲衰季之世,無尺土之柄,此列之以傳宜矣,曷為世家哉?豈以仲尼躬將聖之資,其教化之盛,舄奕萬世,故為之世家以抗之?

又非極摯之論也。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處之世家,仲尼之道,不從而大;置之列傳,仲尼之道,不從而小。遷也自亂其例,所謂多所抵牾者也。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讀《刺客傳》

曹沫將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時,可也。予獨怪智伯國士豫讓,豈顧不用其策耶?讓誠國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晉,救智伯之亡,一死區區,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聶政售於嚴仲子,荊軻豢於燕太子丹。此兩人者,汙隱困約之時,自貴其身,不妄願知,亦曰有待焉。彼挾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讀《柳宗元傳》

余觀八司馬皆天下之奇材也,一為叔文所誘,遂陷於不義。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無所用於世,往往能自強以求列於後世,而其名卒不廢焉。

而所謂欲為君子者,吾多見其初而已,要其終,能無與世俯仰以自別於小人者少耳,復何議彼哉?

書《洪範傳》後

王某曰:古之學者,雖問以口,而其傳以心;雖聽以耳,而其受以意。故為師者不煩,而學者有得也。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夫孔子豈敢愛其道,驁天下之學者,而不使其蚤有知乎!以謂其問之不切,則其聽之不專;其思之不深,則其取之不固。不專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吾所以教者,非將善其口耳也。

孔子沒,道日以衰熄,浸淫至於漢,而傳注之家作。為師則有講而無應,為弟子則有讀而無問。非不欲問也,以經之意為盡於此矣,吾可無問而得也。豈特無問,又將無思。非不欲思也,以經之意為盡於此矣,吾可以無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傳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學者之口耳,不足善其心,況其有不善乎?宜其歷年以千數,而聖人之經卒於不明,而學者莫能資其言以施於世也。

予悲夫《洪範》者,武王之所以虛心而問,與箕子之所以悉意而言,為傳注者汩之,以至於今冥冥也,於是為作傳以通其意。

嗚呼!學者不知古之所以教,而蔽於傳注之學也久矣。當其時,欲其思之深、問之切而後復焉,則吾將孰待而言邪?孔子曰:「予欲無言。」然未嘗無言也,其言也,蓋有不得已焉。孟子則天下固以為好辯,蓋邪說暴行作,而孔子之道幾於熄焉,孟子者不如是不足與有明也。故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夫予豈樂反古之所以教,而重為此譊譊哉?其亦不得已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