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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全集》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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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叙

“仁”,从二从人,相偶之义也。“元”,从二从儿,“儿”,古人字,是亦“仁”也。“无”,许说通“元”为“无”,是“无”亦从二从人,亦“仁”也。故言仁者不可不知元,而其功用可极于无。能为仁之元而神于无者有三:曰佛,曰孔,曰耶。佛能统孔、耶,而孔与耶仁同,所以仁不同。能调燮联融于孔与耶之间,则曰墨。周秦学者必曰孔墨,孔墨诚仁之一宗也。惟其尚俭非乐,似未足进于大同。然既标兼爱之旨,则其病亦自足相消,盖兼爱则人我如一,初非如世之专以尚俭非乐苦人也。故墨之尚俭非乐,自足与其兼爱相消,犹天元代数之以正负相消,无所于爱焉。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在汉有党锢,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体;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在秦有《吕览》,在汉有《淮南》,各识其偏端。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远哉!盖即墨之两派,以近合孔、耶,远探佛法,亦云汰矣。

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二三豪俊,亦时切亡教之忧,吾则窃不谓然。何者?教无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极其量不过亡其名耳,其实固莫能亡矣。名非圣人之所争。圣人亦名也,圣人之名若姓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学,皆名也。名则无与于存亡。呼马,马应之可也;呼牛,牛应之可也;道在屎溺,佛法是干屎橛,无不可也。何者?皆名也,其实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实而不克既其实,使人反瞀于名实之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犹海之一涓滴耳,其苦何可胜道?窃揣历劫之下,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则何可不千一述之,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留作券剂耶!

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然真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循环无端,道通为一,凡诵吾书,皆可于斯二语领之矣。

所惧智悲未圆,语多有漏。每思一义,理奥例赜,坌涌奔腾,际笔来会,急不暇择,修词易刺,止期直达所见,文词亦自不欲求工。况少有神悟,又决非此世间之语言文字所能曲达,乃至非此世间之脑气心思所能径至。此古之达人悼夫词害意、意害志,所以宁终默尔也。庄不云乎,千世而一遇大圣人,知其解者犹旦暮也。夫既已著为篇章,即堕粗迹,而知解不易,犹至如此。何哉?良以一切格致新理,悉未萌芽,益复无由悟入,是以若彼其难焉。今则新学竞兴,民智渐辟,吾知地球之运,自苦向甘,吾惭吾书未餍观听,则将来之知解为谁,或有无洞抉幽隐之人,非所敢患矣。

成书凡五十篇,分为二卷,首界说二十七条。

华相众生自叙于虫虫虫天之微大弘弧精舍

○仁学界说(二十七界说)

一、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

二、以太也,电也,粗浅之具也,借其名以质心力。

三、通之义,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

四、通有四义:中外通,多取其义于《春秋》,以太平世远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内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人我通,多取其义于佛经,以“无人相,无我相”故也。

五、“仁”亦名也,然不可以名名也。恶名名者,故恶名;知恶名,几无仁学。

六、不识仁,故为名乱;乱于名,故不通。

七、通之象为平等。

八、通则必尊灵魂;平等则体魄可为灵魂。

九、灵魂,智慧之属也;体魄,业识之属也。

十、智慧生于仁。

十一、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

十二、仁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十三、不生不灭,仁之体。

十四、不生与不灭平等,则生与灭平等,生灭与不生不灭亦平等。

十五、生近于新,灭近于逝;新与逝平等,故过去与未来平等。

十六、有过去,有未来,无现在;过去、未来皆现在。

十七、仁一而已;凡对待之词,皆当破之。

十八、破对待,当参伍错综其对待。

十九、参伍错综其对待,故迷而不知平等。

二十、参伍错综其对待,然后平等。

二一、无对待,然后平等。

二二、无无,然后平等。

二三、平等生万化,代数之方程式是也。其为物不贰,故生物不测。不贰则无对待,不测则参伍错综其对待。代数如权衡然,参伍错综之不已,必平等,则无无。

试依第十四条“不生与不灭平等,则生与灭平等,生灭与不生不灭亦平等”之理,用代数演之。命生为甲,命灭为乙,不字为乘数,列式如下(原作“左”):

二四、平等者,致一之谓也。一则通矣,通则仁矣。

二五、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书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

二六、算学即不深,而不可不习几何学,盖论事办事之条段在是矣。

二七、格致即不精,而不可不知天文、地舆、全体、心灵四学,盖群学群教之门径在是矣。

○仁学一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管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夫人之至切近者莫如身,身之骨二百有奇,其筋肉、血脉、脏腑又若干有奇,所以成是而粘砌是不使散去者,曰惟以太。由一身而有夫妇,有父子,有兄弟,有君臣朋友;由一身而有家、有国、有天下,而相维系不散去者,曰惟以太。身之分为眼耳鼻舌身。眼何以能视,耳何以能闻,鼻何以能嗅,舌何以能尝,身何以能触?曰惟以太。与身至相切近莫如地,地则众质点粘砌而成。何以能粘砌?曰惟以太。剖其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至与地近,厥惟月。月与地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地统月,又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为八行星;又与无数小行星,无数彗星,互相吸引,不散去也。金、水诸行星,又各有所统之月,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合八行星与所统之月与小行星与彗星,绕日而疾旋,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世界。此一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团,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大千世界。此一大千世界之昴星,统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团,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各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世界海。恒河沙数世界海为一世界性。恒河沙数世界性为一世界种。恒河沙数世界种为一华藏世界。至华藏世界以上,始足为一元。而元之数,则巧历所不能稽,而终无有已时,而皆互相吸引不散去,曰惟以太。其间之声、光、热、电、风、雨、云、露、霜、雪之所以然,曰惟以太。更小之于一叶,至于目所不能辨之一尘,其中莫不有山河动植,如吾所履之地,为一小地球;至于一滴水,其中莫不有微生物千万而未已;更小之又小以至于无,其中莫不有微生物,浮寄于空气之中,曰惟以太。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

以太之用之至灵而可征者,于人身为脑。其别有六:曰大脑,曰小脑,曰脑蒂,曰脑桥,曰脊脑,其分布于四肢及周身之皮肤,曰脑气筋。于虚空则为电,而电不止寄于虚空。盖无物不弥纶贯彻。脑其一端,电之有形质者也。脑为有形质之电,是电必为无形质之脑。人知脑气筋通五官百骸为一身,即当知电气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也。是故发一念,诚不诚,十手十目严之;出一言,善不善,千里之外应之。莫显乎微,容色可征意思;莫见乎隐,幽独即是大廷。我之心力,能感人使与我同念,故自观念之所由始,即知所对者品诣之高卑。彼己本来不隔,肺肝所以如见。学者又当认明电气即脑,无往非电,即无往非我,妄有彼我之辨,时乃不仁。虽然,电与脑犹以太之表著于一端者也;至于以太,尤不容有差别,而电与脑之名亦不立。

若夫仁,试即以太中提出一身而验之:有物骤而与吾身相切,吾知为触;重焉,吾知为痒为痛。孰知之?脑知之。所切固手足之末,非脑也,脑何由知之?夫固言脑即电矣,则脑气筋之周布,即电线之四达,大脑小脑之盘结,即电线之总汇。一有所切,电线即传信于脑,而知为触为痒为痛,其机极灵,其行极速。惟病麻木痿痹,则不知之,由电线已摧坏,不复能传信至脑,虽一身如异域然,故医家谓麻木痿痹为不仁。不仁则一身如异域,是仁必异域如一身。异域如一身,犹不敢必尽仁之量,况本为一身哉!一身如异域,此至奇不恒有,人莫不怪之。独至无形之脑气筋如以太者,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而妄分彼此,妄见畛域,但求利己,不恤其他,疾痛生死,忽不加喜戚于心,反从而忌之,蚀之,龁之,屠杀之,而人不以为怪,不更怪乎?反而观之,可识仁体。

是故仁不仁之辨,于其通与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如电线四达,无远弗届,异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继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苟仁,自无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贞固。彼鄙夫呆竖,得一美衣食,则色然喜,喜其得于我也。其时乍见有我,见之力量,遂止于此,而不能通之于人,争夺之患起,虽父子兄弟,干糇以愆矣。少贤于此,则能通于一家而不能通于乡里,浸假而一乡一县,又不能通于一国;浸假而一国,而语及全球,则又儳焉不欲任受,夫是以仁者希也。抑岂不以全球为远于一身一家乎哉!然而全球者,一身一家之积也。近身者家,家非远也;近家者邻,邻非远也;近此邻者彼邻,彼邻又非远也;我以为远,在邻视之,乃其邻也;此邻以为远,在彼邻视之,亦其邻也;衔接为邻,邻邻不断,推之以至无垠,周则复始,斯全球之势成矣。且下掘地球而通之,华之邻即美也,非有隔也。更广运精神而通之,地球之邻可尽虚空界也,非有隔也。安见夫全球之果大,而一身一家之果小也!数十年来,学士大夫,覃思典籍,极深研几,罔不自谓求仁矣,及语以中外之故,辄曰“闭关绝市”,曰“重申海禁”,抑何不仁之多乎!夫仁、以太之用,而天地万物由之以生,由之以通。星辰之远,鬼神之冥漠,犹将以仁通之;况同生此地球而同为人,岂一二人之私意所能塞之?亦自塞其仁而已。彼治于我,我将师之;彼忽于我,我将拯之。可以通学,可以通政,可以通教,又况于通商之常常者乎!譬如一身然,必妄立一法曰:“左手毋得至乎右,右手毋得至乎左,三焦百脉毋得相贯注。”又有是理乎?而猥曰闭之绝之禁之,不通矣。夫惟不仁之故。

天地间亦仁而已矣。佛说:“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有小众生起一念,我则知之。虽微至雨一滴,能知其数。”岂有他神奇哉?仁之至,自无不知也。牵一发而全身为动,生人知之,死人不知也。伤一指而终日不适,血脉贯通者知之,痿痹麻木者不知也。吾不能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即莫测能通者之所知,而诧以为奇;其实言通至于一身,无有不知者,至无奇也。知不知之辨,于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无智之可言也。

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手足之捍头目,子弟之卫父兄,其事急,其情切,岂有犹豫顾虑而莫敢前者?勇不勇之辨,于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无勇之可言也。义之为宜,出于固然,无可言也。吾知手必不能为足之所为,足必不能为手之所为也,苟其能而无害,又莫非宜也。信之为诚,亦出于固然,无可言也。知痛痒,知捍卫,吾知其非外假也,非待设心而然也,非有欲于外之人也。礼者,即其既行之迹,从而名之。至于礼,抑末矣,其辨皆于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

吾悲夫世之妄生分别也,犁然不可以缔合。寐者蘧蘧,乍见一我,对我者皆为人;其机始于一人我,究于所见,无不人我者。见愈小者,见我亦愈切。愚夫愚妇,于家庭则肆其咆哮之威,愈亲则愈甚,见外人反畏而忘之,以切于我与不切于我也。切于我者,易于爱;易于爱者,亦易于不爱;爱之所不及,亦不爱之所不及。同一人我,而人我之量,斯其小者;大于此者,其人我亦大。湘人士不幸处于未通商之地,不识何者为中外,方自以为巍巍然尊,任我以非礼施设,而莫馀敢止,虽同里之人,曾疑忌诋诽之不已。于是乎好谣言,于是乎好攻击。及出而游历,始惊天地之大,初不若吾向者之所私度,直疑不胜疑,忌不胜忌,攻击不胜攻击,又未尝不爽然自失,不能自解向者之何以为也。庄曰:“室无空虚,妇姑勃谿。”以所处者小故也。汉儒训仁为相人偶。人于人不相偶,尚安有世界?不相人偶,见我切也,不仁矣,亦以不人。虽然,此之分别,由于人我而人我之也,甚至一身而有人我。何则?仁而已矣,而忽有智勇之名,而忽有义信礼之名,而忽有忠孝廉节之名。仁亦名矣,不可立而犹可立者也,傅以智勇义信礼云云,胡为者?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则专言仁,间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藉以显仁之用,使众易晓耳,夫岂更有与仁并者哉?学人不察,妄生分别,就彼则失此,此得又彼丧,徘徊首鼠,卒以一无成而两俱败。祇见其拘牵文义,嫌疑挂碍,分崩离析,无复片段,犹一身而断其元首,刳其肺肠,车裂支解其四体,磔膊脔割其肌肉,而相率以叠毙于分别之下。彼人我之人我,车裂之刑也;此一身之人我,寸磔之刑也。不其悲夫!不其悲夫!

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而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而时轻,视习俗之所尚。甲亦一名也,乙亦一名也,则相持。名名也,不名亦名也,则相诡。名本无实体,故易乱。名乱焉,而仁从之,是非名罪也,主张名者之罪也。俗学陋行,动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若国宪而不敢议。嗟乎!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

然而仁之乱于名也,亦其势自然也。中国积以威刑箝制天下,则不得不广立名为箝制之器。如曰“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等一切分别等衰之名,乃得以责臣子曰:“尔胡不忠,尔胡不孝,是当放逐也,是当诛戮也。”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则终必不能以此反之。虽或他有所摭,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出,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是则以为当放逐,放逐之而已矣;当诛戮,诛戮之而已矣;曾不若狐豚之被絷缚屠杀也,犹得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施者固泰然居之而不疑,天下亦从而和之曰:“得罪名教,法宜至此。”而逢、比、屈原、伯奇、申生之流,遂衔冤饮恨于万古之长夜,无由别白其美。实不幸更不逮逢、比诸人之遭,则转复被之以恶名。《易》曰:“丰其蔀,日中见斗。”此其黑暗,岂非名教之为之蔀耶?

然名教也者,名犹依倚乎教也。降而弥甚,变本加厉,乃亡其教而虚牵于名,抑惮乎名而竟不敢言教,一若西人乃有教,吾一言教即陷于夷狄异端也者。凡从耶教,则谓之教民,煌煌然见于谕旨,见于奏牍,见于檄移文告,是耶教有民,孔教无民矣。又遇中外交涉事,则曰:“民教相安”,或曰:“反教为民”,煌煌然见于谕旨,见于奏牍,见于檄移文告,是惮乎教之名,而世甘以教专让于人,而甘自居为无教之民矣。嗟乎!因卫教而立名,不谓名之弊乃累教如此也!

仁乱而以太亡乎?曰:无亡也。匪惟以太也,仁固无亡;无能亡之者也,亦无能亡也。乱云者,即其既有条理,而不循其条理之谓。孰能于其既有也而强无之哉?夫是,故亦不能强无而有。不能强有,虽仁至如天,仁乎何增?不能强无,虽不仁至如禽兽,仁乎何减?不增,惟不生故;不减,惟不灭故。知乎不生不灭,乃今可与谈性。

生之谓性,性也。形色天性,性也。性善,性也;性无,亦性也。无性何以善?无善,所以善也。有无善然后有无性,有无性斯可谓之善也。善则性之名固可以立。就性名之已立而论之,性一以太之用,以太有相成相爱之能力,故曰性善也。性善,何以情有恶?曰:情岂有恶哉?从而为之名耳。所谓恶,至于淫杀而止矣。淫固恶,而仅行于夫妇,淫亦善也。杀固恶,而仅行于杀杀人者,杀亦善也。礼起于饮食,而以之沈湎而饕餮者,即此饮食也;不闻惩此而废饮食,则饮食无不善也。民生于货财,而以之贪黩而劫夺者,即此货财也;不闻戒此而去货财,则货财无不善也。妄喜妄怒,谓之不善,然七情不能无喜怒,特不当其可耳,非喜怒恶也。忽寒忽暑,谓之不善,然四时不能无寒暑,特不顺其序耳,非寒暑恶也。皆既有条理,而不循条理之谓也。故曰:天地间仁而已矣,无所谓恶也。恶者,即其不循善之条理而名之,用善者之过也,而岂善外别有所谓恶哉?若第观其用,而可名之曰恶,则用自何出?用为谁用?岂惟情可言恶,性亦何不可言恶?言性善,斯情亦善。生与形色又何莫非善?故曰:皆性也。

世俗小儒,以天理为善,以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尚安得有天理?吾故悲夫世之妄生分别也。天理,善也;人欲,亦善也。王船山有言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见。”适合乎佛说佛即众生,无明即真如矣。

且更即用征之:用固有恶之名矣,然名,名也,非实也;用,亦名也,非实也。名于何起?用于何始?人名名,而人名用,则皆人之为也,犹名中之名也。何以言之?男女构精,名之曰“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故皆习谓淫为恶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巨典,行之于朝庙,行之于都市,行之于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沿习至今,亦孰知其恶者?乍名为恶,即从而恶之矣。或谓男女之具,生于幽隐,人不恒见,非如世之行礼者光明昭著,为人易闻易睹,故易谓淫为恶耳。是礼与淫,但有幽显之辨,果无善恶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始,天不生其具于幽隐,而生于面额之上,举目即见,将以淫为相见礼矣,又何由知为恶哉?戕害生民之命,名之曰“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鸡豚之属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天亦尝杀人矣,何以不名天为恶也?是杀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第名杀人为恶,不名杀物为恶耳。以言其实,人不当杀,物亦不当杀,杀杀之者,非杀恶也。

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沿于习而后有恶之名。恶既为名,名又生于习,可知断断乎无有恶矣。假使诚有恶也,有恶之时,善即当灭;善灭之时,恶又当生;不生不灭之以太乃如此哉?或曰:不生不灭矣,何以有善?有善则仍有生灭。曰:生灭者,彼此之词也,善而有恶,则有彼此,彼灭则此生,独善而已,复何生灭?或曰:有善矣,何以言性无?性无,则善亦无。曰:有无亦彼此之词也。善而有恶,则有彼此,彼无则此有,独善而已,复何有无?虽然,世间无淫,亦无能淫者;无杀,亦无能杀者;有善,故无恶;无恶,故善之名可以不立。佛说:“自无始来,颠倒迷误,执妄为真。”当夫生命之初,不问何一人出而偏执一义,习之数千年,遂确然定为善恶之名。甚矣众生之颠倒也,反谓不颠倒者颠倒!颠倒生分别,分别生名。颠倒,故分别亦颠倒。谓不颠倒者颠倒,故名亦颠倒。颠倒,习也,非性也。

断杀者何?断不爱根故;断淫者何?断爱根故。不爱断而爱亦断者何?有所爱必有所不爱故。譬诸吸力焉:必上下四方,齐力并举,敌引适均,无所偏倚,然后日星于中运,大地于中举,万类于中生。向使一面吸力独重,则将两相切附,而毕弃其馀;毕弃其馀,则吸力不周;而既两相切附,则胶固为一,吸力亦且无由以显,而亡于无。夫吸力即爱力之异名也。善用爱者,所以贵兼爱矣。有所爱,必有所大不爱也;无所爱,将留其爱以无不爱也。是故断杀必先断淫;不断淫,亦必不能断杀。淫而杀,杀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杀即淫,淫即杀,其势相成,其理相一。陷桁杨,膏萧斧,罪狱多起于淫;恣虏掠,遝奸嬲,横决皆肆于杀。此其易明者也。若乃其机,则犹不始此。杀人者,将以快己之私,而泄己之欲,是杀念即淫念也。淫人者,将以人之宛转痛楚,奇痒殊颤,而为己之至乐,是淫念即杀念也。同一女色,而髫龄室女,尤流俗所涎慕,非欲创之至流血哀啼而后快耶?杀机一也。穿耳以为饰,杀机又一也。又其甚者,遂残毁其肢体,为缠足之酷毒,尤杀机之暴著者也。缠足不知何昉,据其见于诗词吟咏,要以赵宋为始盛。呜呼悲哉!彼北狄之纪纲文物,何足与华人比并者,顾自赵宋以后,奇渥温、爱新觉罗之族,迭主华人之中国,彼其不缠足一事,已足承天畀佑,而非天之误有偏私也。又况西人治化之美,万万过于北狄者乎?华人若犹不自省其亡国之由,以畏惧而亟变缠足之大恶,则愈淫愈杀,永无底止,将不惟亡其国,又以亡其种类,不得归怨于天之不仁矣。且又不惟中国,非洲之压首,欧洲之束腰,皆杀机也。断杀以断淫,不能不一切刬除之也。

若夫世之防淫,抑又过矣,而适以召人于淫。曰:锢妇女使之不出也,曰:严男女之际使不相见也。曰:立淫律也;曰:禁淫书也;曰:耻淫语也;虽文明如欧、美,犹讳言床第,深以淫为羞辱,信乎达者之难觏也。夫男女之异,非有他,在牝牡数寸间耳,犹夫人之类也。今锢之,严之,隔绝之,若鬼物,若仇雠,是重视此数寸之牝牡,翘之以示人,使知可贵可爱,以艳羡乎淫。然则特偶不相见而已,一旦瞥见,其心必大动不可止,一若方苞之居丧,见妻而心乱。直以淫具待人,其自待亦一淫具矣,复何为不淫哉!故重男轻女者,至暴乱无理之法也。男则姬妾罗侍,纵淫无忌;女一淫即罪至死。驯至积重流为溺女之习,乃忍为蜂蚁豺虎之所不为。中国虽亡,而罪当有馀矣,夫何说乎!佛书虽有“女转男身”之说,惟小乘法尔。若夫《华严》、《维摩诘》诸大经,女身自女身,无取乎转,自绝无重男轻女之意也。苟明男女同为天地之菁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平等相均,初非为淫而始生于世,所谓色者,粉黛已耳,服饰已耳,去其粉黛服饰,血肉聚成,与我何异,又无色之可好焉。则将导之使相见,纵之使相习,油然相得,淡然相忘,犹朋友之相与往还,不觉有男女之异,复何有于淫?淫然后及今可止也。藏物于箧,惧使人见,而欲见始愈切,坦坦然剖以相示,则旦日熟视而若无睹矣。夫淫亦非有他,机器之关棙冲荡已耳。冲荡又非能自主,有大化之炉鞲鼓之。童而精少,老而闭房,鸟兽方春而交,轮轴缘汽而动。平淡无奇,发于自然,无所谓不乐,自无所谓乐也。今悬为厉禁,引为深耻,沿为忌讳,是明诲人此中之有至甘焉,故为吝之秘之,使不可即得,而迫以诱之。瘗金璧者曰:“皆不得发焉”,是使人盗也。陈浆醑者曰:“皆不得饮焉”,是使人渴也。戒淫者曰:“而勿淫”,是淫之心由是而启也。不惟人以为禁为耻为讳,又自禁之,自耻之,自讳之,岂不以此中有至甘焉,深耽笃嗜,惟恐人之讥责,而早为之地耶?迂儒乃曰:“以此防民,民犹有逾者,奈何去之?”是果以防为足断淫耶?淫者自淫,防岂能断耶?不淫自不淫,抑岂防之力耶?且逆水而防,防愈厚,水力亦愈猛,终必一溃决,泛滥之患,遂不可收拾矣。水患,防所激成,淫祸亦禁与耻与讳所激成也。俗间妇女,昧于理道,奉腐儒古老之谬说为天经地义,偶一失足,或涉疑似之交,即为人劫持,箝其舌,使有死不敢言,至于为人玩弄,为人胁逃,为人鬻贩,或忍为婢媵,或流为娼妓,或羞愤断吭以死。而不知男女构精,特两机之动,毫无可羞丑,而至予人间隙也。中国医家,男有三至、女有五至之说,最为精美,凡人皆不可不知之。若更得西医之精化学者,详考交媾时筋络肌肉如何动法,涎液质点如何情状,绘图列说,毕尽无馀,兼范蜡肖人形体,可拆卸谛辨,多开考察淫学之馆,广布阐明淫理之书,使人人皆悉其所以然,徒费一生嗜好,其事乃不过如此如此,机器焉已耳,而其动又有所待,其待又有待,初无所谓淫也,更何论于断不断,则未有不废然返者。遇断淫之因缘,则径断之。无其因缘,盖亦奉行天地之化机,而我无所增损于其间。佛说:“视横陈时,味同嚼蜡。”虽不断犹断也。西人男女相亲,了不忌避,其接生至以男医为之,故淫俗卒少于中国。遏之适以流之,通之适以塞之,凡事盖莫不然,况本所无有而强致之,以苦恼一切众生哉。遇断杀之因缘,亦径断之,可也。即不断,要不可不断于心也。辟佛者动谓:“断淫则人类几绝;断杀则禽兽充塞。”此何其愚而悍也!人一不生不灭者,有何可绝耶?禽兽亦一不生不灭者,将欲杀而灭之乎?野处之禽兽,得食甚难,孳衍稍多,则无以供,虽不杀之,自不能充塞。其或害人,乃人之杀机所召,不关充塞不充塞也。家畜之禽兽,尤赖人之勤于牧养,刍豢偶缺,立形衰耗。明明人将杀之,而故蕃之,岂自能充塞乎?以论未开化之游牧部落或可耳,奈何既已成国,既艰食而粒我,犹为口腹残物命,愈杀以愈生,顾反谓杀之始不充塞乎!故曰:世间无淫,亦无能淫者;世间无杀,亦无能杀者。以性所本无故。性所本无,以无性故。

十一

或难曰:“草木金石,至冥也,而寒热之性异;鸟兽鱼鳖,至愚也,而水陆之性异。谓人无性,毋乃不可乎?”曰:就其本原言之,固然其无性,明矣。彼动植之异性,为自性尔乎?抑质点之位置与分剂有不同耳。质点不出乎六十四种之原质,某原质与某原质化合则成一某物之性;析而与他原质化合,或增某原质,减某原质,则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数原质化合,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别成一某物之性。纷纭蕃变,不可纪极,虽聚千万人之毕生精力治化学,不能竟其绪而宣其蕴,然而原质则初无增损之故也。香之与臭,似判然各有性矣,及考其成此香臭之所以然,亦质点布列,微有差池,致触动人鼻中之脑气筋,有顺逆迎拒之异,故觉其为香为臭。苟以法改其质点之聚,香臭可互易也。此化学家之浅者,皆优为之。乌睹所谓一成不改之性耶?庖人之治庖也,同一鱼肉,同一蔬笋,调和烹煮之法又同,宜同一味矣,而或方正切之,或斜切之,或以藿叶切之,或脔之,或糜之,或巨如块,或细如丝,其奏刀异,其味亦因之而不同矣。此岂性也哉?由大小斜正之间,其质点不无改变,及与舌遇,遂改变舌上脑气筋之动法,觉味有异耳。故论其原质,必不容有寒热云云诸性,明矣。然原质犹有六十四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谓以太即性,可也;无性可言也。

十二

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矿学之取金类也,不能取于非金类之矿;医学之御疵疠也,不能使疵疠绝于天壤之间。本为不生不灭,乌从生之灭之?譬于水加热则渐涸,非水灭也,化为轻气养气也。使收其轻气养气,重与原水等,且热去而仍化为水,无少减也。譬于烛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