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黄 省曾 着
杂文六首
史说上一首
武宗皇帝晏驾之明年大兴史事内则开十馆以作述外则尽郡县以修纂尝闻之师少傅太原公曰班固死天下不复有史矣此诚不满于今之史也古之史也掌载有专官言动有注记故所撰皆实录今之史也于一世之终而追笔乎数十年之事在位者或去而老老者亦复物故焉得尽精神面貌而详书之也所以成者惟前后奏疏与墓铭二端奏疏之言亦多淆乱真实尝观宋之人如伊川考亭咸大儒也一则目以为奸人一则比以为正卯惟其所恨而致讼焉若此等疏亦可遂信而书之乎至于今之言官纰缪尤甚则奏疏不可尽据矣古之墓铭惟述生死岁月以为陵谷之防至于后来为子孙者于其先之没莫不盛扬其善指空捏怪无有穷极试观于今之世家孰无铭铭孰无善则是凡有铭者皆可书而传也何尧舜之代尚有凶人而今皆比屋可封之君子乎是大有不然者也以罪而黜者志得掩其罪以墨而去者志得盖其墨愚尝曰墓志立天下无恶人矣十文九诬何足为信然则为史之道奈何曰亦惟以天下之公是公非者为之而巳矣有是心而位馆阁者岂少哉独袭沿之不善则其流未可卒改耳愚尝有志于此而无风云之便徒抱恨于林壑设使马迁不世太史班固不预兰台则抱恨亦若省曾而巳乌能成一家之言光照日月乎呜呼有其事不得其人不可语史也有其人不专其事亦不可语史也必有其人矣而又专其事则迁固之业何难为哉何难为哉
史说下一首
闻之长老高庙实录一百八十余卷学士解公辈掌之文庙实录一百三十卷大学士三杨诸公掌之修高庙时列传有洪武之记注有金匮之勋券以是一时鹰扬之佐制作之臣咸得轩轩磊磊与神功俊德并耀而无鈌没至于修文庙时列传不知当柄之臣何故抹杀其事每载一人不过述其姓名科甲转历归老如由状然中间略见其为人若何而已虽有殊功显谟竭力社稷抗法万世一切不录皆随飘风春荣以澌灭焉耳噫造俑之人亦不仁矣哉自是历朝以来遵习为法善者无大褒恶者无深贬而劝惩之意亡矣夫蹇蹇匪躬之士所以捐生命弃坟墓焦心虑以建尺寸之功者徒恃青简之名可垂耳今又不然则人亦何所劝而忠荩生哉为史若此大非国家之福也昔迁固之史每传一人则不特功德言语了了无遗模写如畵又且并其形态之状以铺张之今专官巳罢固不可以望此矣然亦当稍祖其意纵横求之宁繁母略尽录其长务令不朽若于今可详之时遂忍致其落落则年移世改文献凋零固将尽一世英雄之善而扫荡之矣虽有良史之才又乌得凿空影响而书之哉或曰造俑之人以善恶难知而性情无定不若平平书之为无愆也殊不知善恶难知者天下亦鲜设有是人何不遂书其难知之状其它如有善七而有不善三则书其七而不掩其三何为不可有不善七而有善三则书其七而不废其三亦何为不可善善恶恶随其剂量多寡而信书之如写真然凡面目口鼻肥瘦长短一一与之差别则亦何为而不善哉特由作俑之人无其智又无其才且或挟妬嫉之私存祸殃之惧故缩避含糊草草应制求塞史官之名而巳矣以是讹承谬踵至于今日而犹未巳也庙堂之上贤俊罗盈必有能变之者
仕意篇上一首
今之张科罝设举网而罗乎天下之士者果何为哉今之天下之士乳口而声习丱而操觚长而依泮以求悬一名于越席之内者又何为哉予观乎今之天下求士者不明夫所以求之者而示之士也应夫求者亦不知所以求之者而为之应也是以士日卑污而道日湮求门愈辟而贤圣者不出圭组轩符日授于人而天下益趋于不治也所以然者凡以仕意不明而巳矣古之仕也以民今之仕也以身古之仕也以国以天下今之仕也以其家仕与古均而意与古缪挥攉溢耀作骄发狂益甚于古人而贪襟墨抱虎临而狼寝者何其纷纷也是以今之天下茅瓮而居者其父之詈言于其子师之正规于其徒妻之蹙额于其夫曰何不仕以华其宫也糠籺而食者其父之詈言于其子师之正规于其徒妻之蹙额于其夫曰何不仕而膏粱其口也空匮而历日者其父之詈言于其子师之正规于其徒妻之蹙额于其夫曰何不仕而积夫千金以侈老而利夫子孙为也是故五尺童子方辨苍颉而即皆以此为之心所以分官以往各以其官而渔猎于亿兆环九州岛布四海去来乎守令万千乎南面各求饱其溪壑之欲而巳轻之者为贸贾加之者为屠沽极之者乃盗贼而巳矣夫天之立君君之建臣惟以安民也而俾贸贾屠沽盗贼之人以鸷击乎其上岂天心哉岂天心哉此所以民日穷困莩死而寒暑不昌轮风沴雨时奔作于宇宙而礼乐无期而兴也虽拱乎天子之位者仁孝如尧舜制作如轩黄亦且如之何哉夫天子为安民而求士士以贵身富家而求用何其求之应之之不相值也故其释褐之初以至于请骸之日无非为一富一贵之计而夙兴夜寐于簿牒之繁亦不过假此以为图利之阶耳至于民情之乐苦岁事之成歉狱讼之淑慝生齿之流集一切置之心外而无问矣县以委之于府府以委之于司司又委之于六治如寓于逆旅然栋梁虽颓簟陈虽弊垣墙虽穴惟曰自有主人而已也夫今之士所以逆旅夫国与天下者如此则同一民也标枝野鹿何为不可而顾乃异其章服殊其号名以民而病民也哉
仕意篇下一首
仕意不明则进者骄而退者愧至无以立存于闬里而有道之士亦无以自表于天下夫今城衢之内有门将将堂观煌煌而穷极土木之丽者必进士之家也郊遂之间青畴万井柳埼百里而肆其畎亩之辟者必进士之家也役奴下走文衣麂履泛鹢浮马贱妾愚妇翠髻琼冠一珠千金拱如后妃出则象舆者必进士之家也夫天之立君与夫君之所以建臣者意岂如是而已哉今且天下而成风矣幼之所以诵习者以此长之所以服儒者以此通于帝籍而所以宦贵于四方者以此族属之所以相高肺腑戚骨之所以相欺友侪之所以相夸者以此父师之所以为教子弟之所以为学者以此夫此宫室之巍焕田畴之连辟妻孥之华盛得之者为成器为罕才为天人失之者为不肖为下愚为无赖则三者皆利欲之常情也而且有成器天人罕才之名人亦曷不力骛而争驰之哉故庶民儒士之家残瓦断甓漏日见雨田无尺寸衣无复再而为之妻孥者蓬发垢颜以当井臼凡为里中之富贵者莫不抚掌而笑之满气以凌之而士之见道不明者含其笑凌于胸中一旦富贵亦必求与之相敌而为仕之意皆冥然不少闻识呜呼此太和之治所以不复见于天下而乱臣贼子乃地有之也殊不知天之生斯民也而无主以纲之则必乱是以立之君君之欲安乎斯民也非臣则无以遍乎天下而继其耳目蹈履之所不及故古之喻者以为元首股肱是以建之臣君邪臣邪俱奉天安民而巳故茅茨土阶鹿裘素马尧不以为薄卑宫容膝恶衣被体禹不以为陋但为天生民而巳初无一毫病民之为何古之天子且俭约如此而今之进士乃珍奉尊处其身如彼也使上天立君建臣之意云飘海沉而不着是以彼长于此土此长于彼土互相吞噬互相割剥互相摽夺而斩关发箧之盗绪视为缙绅之常法游宦之公事而不之怪忌矣夫人而徒欲富贵也则何所为而不至哉兹者宸濠之变名为元老而右辅者伪为儒而谘谋者宦其地而倒从之者与夫潜不轨之心而鼠伺于高位者欲乘便而起环待于下僚者亦不可以数矣凡此者皆仕意不明而徒以富贵为心故耳呜呼仕意不明乱臣贼子其兴也乎其能免乎接迹于人间也乎
诘才篇一首
异哉今之所谓才也今之所谓才者以语对流捷兴起事新案牍疾剖曲趋风旨撰述文咏善应干嘱者谓之才苟于斯而有得则虽猛如乳虎急如束湿污如溪壑刻如钩巨皆弗之短矣苟于斯而无得则虽仁如文董宽如何参廉如遵震明如吉武亦弗之优矣铨衡者最殿斯监司者抑扬斯而天下之人知今之所谓才者如斯也于是百方悉处前希后效少开老习以求合乎今之所谓才者是故无良恒高位贪人婴好爵师尹在南山皇父据要津也呜呼天之生才非是之谓也异哉今之所谓才也使但以语对流捷为才也则巧言如簧谋猷回遹谷子揣摩啬夫便利祸及覆邦家者可以谓之才乎使但以兴起事新为才也则颠弃典刑革坏成宪初始苛政熙宁新法弊至困苍生者可以谓之才乎使以案牍疾剖为才则今之命帘卜肆挥指凶吉一日而酬酢千人者案牍疾剖之类也可以谓之才乎使以曲趋风旨为才则今之走隶仆妾伺颜候色一躬而奔走百役者曲趋风旨之类也可以为之才乎使以撰述文咏为才则今之优伶下贱妙制歌曲狡童淫士丽写吟赋者皆撰述文咏之类也可以谓之才乎使以善应干嘱为才则今之巫祝释老禳请无方市井牙侩营干周竭刀笔吏宿出入在掌者皆善应干嘱之类也可以谓之才乎以不才而为才则必以才为不才不才者获朝隮之盛才者抱季女之饥此玉烛之治所以旷世而难覩也然则何以谓之才其心良其德善其志以天下为一家举而用之足以康济民生者斯谓之才何以知之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天下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天下谓之八元恺者和也元者善也所谓其心良其德善其志以天下为一家者此之谓也舜知其才举而用之足以康济民生者也故举八恺使主后土举八元使布五教而卒以辅成其恭已无为之治使以今之所好者谓之才则元恺未举之初所谓语对流捷兴起事新案牍疾剖曲趋风旨撰述文咏善应干嘱者果何所见乎仲尼之论回鲤以回为才萧居陋巷所谓语对流捷兴起事新案牍疾剖曲趋风旨撰述文咏善应干嘱者又何所见乎仲尼才回不过三月居仁良其心善其德无伐无施嘉其天下一家之志而巳非今之所谓才也知以今之才而为才则十室之邑比屋而称四海之广车斗而数矣何故才难之叹仅及九人而已乎吾是以知古之所谓才者其心良其德善其志以天下为一家举而用之可以康济民生之谓也吾是以知才者德之能也才德非二也故孟轲氏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未尝离才于德而言也后世离才于德而为言则是才其所才而非圣人之所谓才也清平李公以壬辰之春来守吴郡有端静恭让恺悌廉靖之德所谓其心良其德善其志以天下为一家者也其治以康济民生为务且曰民之所以不安者权右强梁舆台胥史者戕之也于是诸贵之请闭扞弗庸六曹之奸防按弗漏绥如保赤理如剖鲜况一时僚贰皆廉明仁厚以为治而熙熙陶陶吴民将有廖矣古之所谓才者公庶乎近之而监司者以今之所谓才者而论公乃曰公才不长于吴也予则谓公之心在安民矣则虽天下可也而何有于一吴昔者神禹拜昌曰帝其难仲尼伸教以圣犹病盖才以安民为至也而可少乎近与御史郑子论政而曰公之为政安民之心乐只之政也郑子曰然与教授钱子论学而曰公之为学安民之德恺悌之学也钱子曰然公尝下设草堂而论治予曰为政而安民父母也虽卑而一命无歉也为政而弗安民尸旷也虽尊极三槐无羡也公曰然政在安民而巳不必迁转求也人求迁转之速者皆无安民之志者也呜呼人方多公之德颂公之才庆公之留而旴江之檄下矣虽然人病公才不能为公才病也独惜夫人才上下乃风俗隆替之机而国家治乱之端不可以弗察也公其行矣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旴江其有宁矣天如有意于斯民则康济之泽必将沛流于天下也
校文篇一首
文者必之精也人之象也心之所以为心与夫人之所以为人噫于文乎着矣心不神乎其为心人不矩乎其为人则文亦不成乎其为文谓之曰文不可以观人未之信也可以观矣而校之者又罗不得乎其人则是校之者之辟昧而非为文之罪也且夫觚操之际文之发于人也有尹旦经纶之心者则必发为尹旦之文有尼轲计道之心者则必发为尼轲之文有荀杨宏深之心者则必发为荀杨之文有贾董康济之心者则必发为贾董之文以至于有庸夫浅子之心者则必发为庸浅之文有短谋困学之心者则必发为短困之文千殊万级不可以毫状苟校之者不明珠耶目耶璚耶璞耶朱耶紫耶雅音连謱邪杂然并陈乎其前奈虽圣人之刍狗亦天地之委余望尔灵神乃活乃苏缓以匝旬俾稻升居存亡散聚关此一时变雨函而霁开霃而朗借皎皎以出日慰忧人之瞻仰
景藏章一首
景之藏虗其一 英宗积以日月盈焉 宪宗嗣帝好释老之道内监梁方韦兴诱饰梵宇仙宅藏罄 帝悔让二竖曰内藏自 永皇以来累世之珍万邦之物百夷之贡六代之积为汝空焉兴无对方跪而陈曰为皇家造齐天之福耳岂为奴愆 帝曰朕之后自有计之者方惧引居于野方之戚姻彭华时为太师而相方贝鬼焉太师问其使曰忧而居太师访之曰奚忧方语之故太师曰何有昭德范宫皇之上宠也汝图焉树兴国斯无患矣方喜乃入而告诸范曰靡盈不亏靡盛不衰后老而晏驾其谁崇之惟留意于兴则无位者有位无嗣者有嗣矣范日请于 帝帝惑焉召司礼怀恩语曰朕有议汝其必从太子陋而仲贤朕必易之恩泣曰宁俾 帝杀奴无宁俾天下杀奴 帝以砚击其首恩承之以出命不叙秦芁代焉或有告芁者曰何不曰易必以诏内阁事也芁以告 帝之何不尹旦尼轲者弃而庸浅者收也奈之何不荀扬贾董者捐而短困者珍也所以校之者贵得乎其人也或曰人也心也于文乎着矣而校之者复昧辟于观者何哉曰子不闻乎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习有不同故心有不同心有不同故人有不同人有不同故学有不同学有不同则好有不同好有不同则恶有不同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而罗才之眩缪镜文之颠错荐贤之失职彼亦不知自堕于缪妄之归矣夫其所以然者亦未尝审乎文质之间而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