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斯喀德(Scudder)在《学校里的儿童文学》一篇文里曾说,“大多数的儿童经过了小学时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他们学会念书,但没有东西读。他们不曾知道应该读什么书。”凡被强迫念那书贾所编的教科书的儿童,大都免不掉这个不幸,但外国究竟要比中国较好,因为他们还有给儿童的书,中国则一点没有,即使儿童要读也找不到。
据我自己的经验讲来,我幼时念的是“圣贤之书”,却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正和念过一套书店的教科书的人一样。后来因为别的机缘,发见在那些念过的东西以外还有可看的书,实在是偶然的幸运。因为念那圣贤之书,到十四岁时才看得懂“白话浅文”,虽然也看《纲鉴易知录》当日课的一部分,但最喜欢的却是《镜花缘》。此外也当然爱看绣像书,只是绣的太是呆板了,所以由《三国志演义》的绘图转到《尔雅图》和《诗中画》一类那里去了。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上的饥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正如在秽土堆中检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怜的,这儿童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从经验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与画本。
儿童的歌谣故事书,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质上未免还是疑问。我以前曾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于后者。其实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中国现在的倾向自然多属于前派,因为诗人还不曾着手于这件事业。向来中国教育重在所谓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一眼,都非含有意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譬喻看待。我们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经觉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这种作品在儿童文学里,据我想来本来还不能算是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
二十余年后的今日,教育文艺比那时发达得多了,但这个要求曾否满足,有多少适宜的儿童的书了么?我们先看画本罢。美术界的一方面因为情形不熟,姑且不说绘画的成绩如何,只就儿童用的画本的范围而言,我可以说不曾见到一本略好的书。不必说克路轩克(Cruikshank)或比利平(Bilibin)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梦二的那些插画也难得遇见。中国现在的画,失了古人的神韵,又并没有新的技工,我见许多杂志及教科书上的图都不合情理,如阶石倾邪,或者母亲送四个小孩去上学,却是一样的大小。这样日常生活的景物还画不好,更不必说纯凭想象的童话绘了,——然这童话绘却正是儿童画本的中心,我至今还很喜欢看鲁滨孙等人的奇妙的插画,觉得比历史绘更为有趣。但在中国却一册也找不到。幸而中国没有买画本给小儿做生日或过节的风气,否则真是使人十分为难了。儿童所喜欢的大抵是线画,中国那种的写意画法不很适宜,所以即使往古美术里去找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偶然有些织女钟馗等画略有趣味,也稍缺少变化;如焦秉贞的《耕织图》却颇适用,把他翻印出来,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阅。
艺术是人人的需要,没有什么阶级性别等等差异。我们不能指定这是工人的,那是女子所专有的文艺,更不应说这是为某种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一个例外,便是“为儿童的”。儿童同成人一样的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里以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别富于这种性质而且少有个人的野心之女子们我觉得最为适宜,本于温柔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