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此自汗德以来百余年间学者之定论也。然天下之物,有决非真正之美术品而又决非利用品者,又其制作之人决非必为天才,而吾人之视之也若与天才所制作之美术无异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古雅”。
欲知古雅之性质,不可不知美之普遍之性质。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虽物之美者,有时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视为美时,决不计及其可利用之点。其性质如是,故其价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而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二种:曰优美,曰宏壮。自巴克及汗德之书出,学者殆视此为精密之分类矣。至古今学者对优美及宏壮之解释,各由其哲学系统之差别而各不同。要而言之,则前者由一对象之形式不关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对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艺术中普通之美,皆此类也。后者则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伟大之宫室、悲惨之雕刻象、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此二者,其可爱玩而不可利用也同。若夫所谓古雅者则何如?
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则一切优美,皆存于形式之对称变化及调和。至宏壮之对象,汗德虽谓之无形式,然以此种无形式之形式能唤起宏壮之情,故谓之形式之一种,无不可也。就美术之种类言之,则建筑、雕刻、音乐之美之存于形式,固不俟论。即图画、诗歌之美之兼存于材质之意义者,亦以此等材质适于唤起美情故,故亦得视为一种之形式焉。释迦与马利亚庄严圆满之相,吾人亦得离其材质之意义,而感无限之快乐,生无限之钦仰。戏曲、小说之主人翁及其境遇,对文章之方面言之,则为材质;然对吾人之感情言之,则此等材质又为唤起美情之最适之形式。故除吾人之感情外,凡属于美之对象者,皆形式而非材质也。而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无他形式以表之。惟经过此第二之形式,斯美者愈增其美。而吾人之所谓古雅,即此第二种之形式,即形式之无优美与宏壮之属性者,亦因此第二形式故,而得一种独立之价值。故古雅者,可谓之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
夫然,故古雅之致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以自然但经过第一形式,而艺术则必就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自创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同一曲也,而奏之者各异。同一雕刻、绘画也,而真本与摹本大殊。诗歌亦然。“夜阑更炳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诗)之于“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词),“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卫风·伯兮》)之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修《蝶恋花》词)其第一形式同,而前者温厚、后者刻露者,其第二形式异也。一切艺术无不皆然。于是有所谓雅俗之区别起。优美及宏壮必与古雅合,然后得显其固有之价值。不过,优美及宏壮之原质愈显,则古雅之原质愈蔽。然吾人所以感如此之美且壮者,实以表出之之雅故,即以其美之第一形式,更以雅之第二形式表出之故也。
虽第一形式之本不美者,得由其第二形式之美(雅)而得一种独立之价值。茅茨土阶与夫自然中寻常琐屑之景物,以吾人之肉眼观之,举无足与于优美若宏壮之数,然一经艺术家(绘画若诗歌)之手,而遂觉有不可言之趣味。此等趣味,不自第一形式得之,而自第二形式得之无疑也。绘画中之布置属于第一形式,而使笔使墨则属于第二形式。凡以笔墨见赏于吾人者,实赏其第二形式也。此以低度之美术(如法书等)为尤甚。三代之钟鼎,秦汉之摹印,汉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书籍等,其美之大部,实存于第二形式。吾人爱石刻,不如爱真迹。
又其于石刻中爱翻刻,不如爱原刻,亦以此也。凡吾人所加于雕刻、书画之品评,曰神、曰韵、曰气、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文学亦然。古雅之价值,大抵存于第二形式。西汉之匡、刘,东京之崔、蔡,其文之优美宏壮,远在贾、马、班、张之下,而吾人之嗜之也,亦无逊于彼者,以雅故也。南丰之于文,不必工于苏、王,姜夔之于词,且远逊于欧、秦,而后人亦嗜之者,以雅故也。由是观之,则古雅之原质为优美及宏壮中不可缺之原质,且得离优美宏壮而有独立之价值,则固一不可诬之事实也。然古雅之性质,有与优美及宏壮异者。
古雅之但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既如上文所论矣,至判断古雅之力,亦与判断优美及宏壮之力不同。后者先天的,前者后天的、经验的也。优美及宏壮之判断之为先天的判断,自汗德之《判断力批评》后,殆无反对之者。此等判断既为先天的,故亦普遍的、必然的也。易言以明之,即一艺术家所视为美者,一切艺术家亦必视为美。此汗德之所以于其美学中预想一公共之感官者也。若古雅之判断则不然。由时之不同,而人之判断之也各异。吾人所断为古雅者,实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断之。
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自吾人读之,无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观之,殆不然矣。故古雅之判断,后天的也,经验的也,故亦特别的也,偶然的也。此由古代表出第一形式之道与近世大异,故吾人睹其遗迹,不觉有遗世之感随之。然在当日,则不能若优美及宏壮,则固无此时间上之限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