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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一九六一年傅雷家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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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决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扩野的暴力,或者脱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于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川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的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止的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作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做高于一切,在哲学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利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澈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认为亨特尔比巴哈为高,你说前者是智慧的结晶,后者是信仰的结晶:这个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们的民族性。)故知识分子受到佛教影响并无恶果。即使南北朝时代佛教在中国极盛,愚夫愚妇的迷信亦未尝在吾国文化史上遗留什么毒素,知识分子亦从未陷于虚无主义。即使有过一个短时期,——相反,在两汉以但在历史上并无大害。儒家为唯一正统,罢斥百家,思想人于停滞状态之后,佛教思想的输入倒是给我们精神上的一种刺激,令人从麻痹中觉醒过来,从狭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纪元二三世纪的思想情况之下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南宋的理学董亏起一直到清朝未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然而这一类的矛盾也决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么有害身心。我们的社会进步迟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若断若续,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始终存在,封建时代的道德观、人生观、宇宙观以及一切上层建筑,到近百年中还有很大势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思想情形不致如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的人那样混乱、复杂、病态;我们比起欧美人来一方面是落后,一方面也单纯,就是说更健全一些。——从民族特性,传统思想,以及经济制度等等各个方面看,我们和西方人比较之下都有这个双重性。——五四以来,情形急转直下,西方文化的输入使我们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骚动,正如“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侵入促成我们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一样。我们开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烦恼,幸而时期不久,并且宗教影响在我们思想上并无重大作用西方宗教只影响到买办阶级以及一部分比较落后地区的农民,而且,故虽有现代式的苦闷,并不太尖锐。我们还是也并不深刻有我们老一套的东方思想与东方哲学,作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当然以上所说特别是限于解放以前为止的时期。解放以后情形大不相同,暇时再谈。但即是解放以前我们一代人的思想情况,你也承受下来了,感染得相当深了。我想你对西方艺术、西方思想、西方社会的反应和批评,骨干里都有我们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后新社会给你的理想,使你对西欧的旧社会更有另外一种看法,另外一种感觉。——倘能从我这一大段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面来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许如何不正确能大大减少你内心苦闷的尖锐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响你身心的健康与平衡,你说是不是?

人没有苦闷,没有矛盾,就不会进步。有矛盾才会逼你解决矛盾,解决一次矛盾即往前迈进一步。到晚年矛盾减少,即是生命将要告终的表现。没有矛盾的一片恬静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凭了修养的功夫所能达到的和平恬静只是极短暂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过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决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我觉得倘若苦闷面不致陷入悲观厌世,有矛盾而能解决(至少在理论上认识上得到一个总结),那末苦闷与矛盾并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闷而导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变做游戏人生的态度。从另一角度看,最伤人的(对己对人,对小我与集体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发的苦闷与矛盾,例如热中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怀着野心而明明不能实现的人,经常忌妒别人、仇恨别人的人,那一类苦闷便是与己与人都有大害的。凡是从自卑感自溺狂等等来的苦闷对社会都是不利的,对自己也是致命伤。反之,倘是忧时忧国,不是为小我打算而是为了社会福利,人类前途而感到的苦闷,因为出发点是正义,是理想,是热爱,所以即有矛盾,对己对人都无害处,倒反能逼自己作出一些小小的贡献来。但此种苦闷也须用智慧来解决,至少在苦闷的时间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训,才不至于转到悲观绝望,用灰色眼镜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继续在人生中奋斗,——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闷才能转化为一种活泼泼的力量而不仅仅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因为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迈进一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不怕经常苦闷,经常矛盾,但必须不让这苦闷与矛盾妨碍我们愉快的心情。

一九六一年二月八日晨

记得你在波兰时期,来信说过艺术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时间关心别的东西,追术艺术就短少了这部分时间。当时你的话是特别针对某个问题而说的。我很了解(根据切身经验),严格钻研一门学术必须整个儿投身进去。艺术——尤其音乐,反映现实是非常间接的,思想感情必须转化为emotion[感情]才能在声音中表达,而这一段酝酿过程,时间就很卡;一受外界打扰,酝酿过程即会延长,或竟中断。音乐家特别需要集中(即所谓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原因即在于此。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表达的又是流动性最大的emotiOn[感情],往往稍纵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头脑装满了多多少少的东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东西时时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会的动物,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会有生命,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经常与社会接触而仍然能保持头脑冷静,心情和平,同时能保持对艺术的新鲜感与专一的注意,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觉到这一点。可是过去你似乎纯用排斥外界的办法(事实上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对人生对世界的感触与苦闷还是很多很强烈),而没头没脑的沉浸在艺术里,这不是很健康的作法。我屡屡提醒你,单靠音乐来培养音乐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气质而论,我觉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时欣赏造型艺术来调剂。假定你每个月郊游一次,上美术馆一次,恐怕你不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乐表达也会更丰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面目出现。亲爱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应该试试看!

一月九日与林先生的画同时寄出的一包书,多半为温习你中文着眼,故特别挑选文笔最好的书。——至于艺术与音乐方面的书,英文中有不少扎实的作品。暑中音乐会较少的期间,也该尽量阅读。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拉凡尔的歌真美,我理想中的吾国新音乐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境界,可惜从事民间音乐的人还没有体会到,也没有这样高的技术配备!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晨(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会再劝聪在琐屑小事上控制脾气,他在这方面太像我了,我屡屡提醒他别受我的坏习惯影响。父母的缺点与坏脾气应该不断的作为孩子的诫鉴,不然的话,人的性格就没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妈妈却是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属于她那一类型),受到所有亲朋戚友的赞美,她温柔婉约,对聪的为人影响极大。多年来要不是经常有妈妈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我与聪可能不会像今日一般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俩人都脾气急躁,尤其对小事情更没有耐性。简言之,我们在气质上太相似了,一般来说,这是艺术家或诗人的气质,可是在诗人画家的妻子眼中看来,这种气质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我只能劝你在聪发脾气的时候别太当真,就算他有时暴跳如雷也请你尽量克制,把他当作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会后悔,并为自己蛮不讲理而惭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静,很不容易,你还这么年轻!但是,这是平息风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绪也会因此变坏,那就糟了——这是家庭关系的致命伤!希望你在这一点上能原谅聪,正如妈妈一向原谅我一般,因为我可以向你担保,对小事情脾气暴躁,可说是聪性格中唯一的严重缺点。

另一方面,我们认为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聪在未来,应该把演奏次数减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t2)中,已经对你提过。一个人为了工作神经过度紧张,时常会发起脾气来。评论中屡次提到聪在演奏第一项节目时,表现得很紧张。为了音乐,下一季他应该减少合约。把这问题好好的讨论一下,不仅是为他在公众场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为你俩的幸福。假如成功与金钱不能为你们带来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为这许多巡回演出而疲于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给你们家庭带来安宁,那么就酌情减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绝没有放纵无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乐亦不例外。这就是我一再劝聪应该时常去参观画廊的原因,欣赏造型艺术是维系一个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一定记得我们有句谈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话,说人心不知足,因此我们不应该受羁于贪念与欲望。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可是真要实践起来,却非经历生活的艰辛不可。一个人自小到大从未为钱发愁固然十分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经济发生困难也很幸运;但是他们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财了。一个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财,这对他一生为害甚大。众神之中,幸运女神最为反复无常,不怀好意,时常袭人于不备。因此我们希望聪减少演出,降低收入,减少疲劳,减轻压力,紧缩开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静以及婚姻生活的乐趣。亲爱的弥拉,这对你也更好些。归根结底,我相信你们俩对精神生活都比物质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并非样样舒裕也无关紧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身为女人,你不会时常生活在云端里,由于比较实际,你在持家理财上,一定比聪学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学识与文化方面亦复如此)。我曾经犯过无数不必要的错误,做过无数不必要的错事,回顾往昔,我越来越希望能使我至爱的孩子们摆脱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错误与痛苦,此外,亲爱的弥拉,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紧张的物质世界里,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国的生活艺术(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你看,我像聪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方式不同。你大概觉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这两星期,我在校阅丹纳①《艺术哲学》的译稿,初稿两年前就送给出版社了,但直到现在,书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从排字到印刷,还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时日。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①丹纳(taine,1828—1893),法国思想家,文艺评论家和历史学家。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签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你们俩就算有时弄得一团糟也不必介怀,只要你们因此得到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人可以自诩从不犯错,可是每个人都能够越来越少犯错误。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气很可爱,甚至很富有诗意,可是你很明白在严肃的事情及社交场合上,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处处小心,别忘了英国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们对世情俗务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

聪的长信给我们很多启发,你跟我在许多方面十分相像,由于我们基本上都具有现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以及他们的“世纪脖的影响。除了勤勉工作或专注于艺术、哲学、文学之外,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感到快乐,永远不会排除“厌倦”,我们俩人都很难逃避世事变迁的影响。现在没时间讨论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有关艺术的问题,日后再谈吧!

我得提醒聪在写和讲英文时要小心些,我当然不在乎也不责怪你信中的文法错误,你没时间去斟酌文字风格,你的思想比下笔快,而且又时常匆匆忙忙或在飞机上写信,你不必理会我们,不过在你的日常会话中,就得润饰一下,选用比较多样化的形容词、名词及句法,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辞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高尚”,“圣洁”,“辉煌”,“卓越”,“灿烂”,“精妙”,“令人赞赏”,“好”,“佳”,“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

亲爱的聪,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1!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长以后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太少,还有一个方面你没有懂得爸爸。他有极delicate[细致]极orgplex[复杂]的一面,就是对钱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严格到极点。他帮助人也有极强的原则性,凡是不正当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亲眼见过这种例子),凡是人家真有为难而且是正当用途,就是素不相识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说,他对什么事都严肃看待,理智强得不得了。不像我是无原则的人道主义者,有求必应。你在金钱方面只承继了妈妈的缺点,一些也没学到爸爸的好处。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二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未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己,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作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org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像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money[节省金钱],要作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他想到你为了多挣钱,势必要多开音乐会,以致疲于奔命,有伤身体,因此心里老是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内疚!既然你没有明白表示,有时爸爸甚至后悔order[嘱寄]食物,想还是不要你们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顾虑,你万万想不到。我没有他那样执著,常常从旁劝慰。……不论在哪一方面,你很懂得爸爸,但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久已埋在心头,没有和你细谈。为了让你更进一步,更全面的了解他,我觉得责任难逃,应当告诉你。

我的身体也不算好,心脏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肿,营养更谈不上。因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还自认为身体最棒,能省下来给你爸爸与弟弟吃是我的乐处(他们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让,常常为此争执),我这个作风,你在家也看惯的。这二年多来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说明我也神经衰弱,眼睛老花,看书写字非戴眼镜不可。以上所说,想你不会误解,我决不是念苦经,只是让你知道人生的苦乐。趁我现在还有精力,我要尽情倾吐,使我们一家人,虽然一东一西分隔遥远,还是能够融融洽洽,无话不谈,精神互相贯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时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实际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说的一些家常琐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边的人也当知道一个大概,免得与现实过分脱节。你是聪明人,一定会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orgplex[矛盾]!

……我们过的生活比大众还好得多。我们的享受已经远过于别人。我天性是最容易满足的,你爸爸也守着“知足常乐”的教训,总的说来,心情仍然愉快开朗;何况我们还有音乐、书法、图画……的精神享受以及工作方面得来的安慰!虽然客观形势困难,连着二年受到自然灾害,但在上下一致的努力之下,一定会慢慢好转。前途仍然是乐观的。所以爸爸照样积极,对大局的信心照样很坚定。虽然带病工作,对事业的那股欲罢不能的劲儿,与以前毫无分别。敏每次来信总劝爸爸多休息少工作,我也常常劝说。但是他不做这样就做那样,脑子不能空闲成了习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