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静了,关也掩了,漱瑜倦读了,曲肱儿枕在桌上,鼾声徐起。可是仍不能破这房中的静意。惟闻窗外雨声,琖琖入耳。那怕是这样夏天的晚上,那雨声送来的凉意还能透过纸窗,直浸我们薄服,使我们觉得异样凄凄清清的。我拏起笔来,正要趁这个情绪未消的时候,发愤做一篇忆那“可怜的侣离雁”的文章。可是万感纷来,转不好如何下笔。刚衔笔管而沉吟的时候,目光忽射到漱瑜刚看着的《燕子龛遗诗集》,便随手取来漫读。想起苏曼殊的生涯性格虽和那“pauvre lelian”多少不同,而两人同一工诗,同一能画,同一身世有难言之恫,同一为天涯漂泊之人,同一营颓废之生,同一遂寻常之死,两人者若亦有甚么“文学因缘”者。念何时当取两人的生活与艺术做一个合传,一面想时,一面又读王大觉吊曼殊的诗,卒章曰:“隔江烟雨晚萧萧,纵有骚魂不可招。
此后樱花桥畔路,更谁月夜独吹箫?”
因同叹骚魂之不可招,燕子山僧如是,“可怜的侣离燕”如是,我们那不幸的梅园先生如是,即作此诗的王大觉先生亦如是,要招他只好在这种凄凄清清的情绪中罢。随读曼殊大师诗有赠云:“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过若松町有感》云:“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题拜伦卷首赠西班牙雪鸿女史》云:“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寄调筝人》云:“禅心一任蛾眉妬,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读来读去之间,仿佛雨意满窗,骚魂满座,因忆“可怜的侣离雁”的无言之曲(romances sans paroles)的中间,有一篇《il pleut doucement sur la ville》(一都冷雨)的诗曰:
一都冷雨
满腔酸泪
何事断人肠
这般愁思?
地上淋淋
屋上淋淋!
敢是多情,
歌一曲,为劳人?
懊恼的怀中,
没来由泪雨纷纷
曾未怀半丝儿异志,
将何处为愁恨
愁根无觅处,
愁思向谁语,
既与人无爱无嗔,
又何事伤心如许?
读这篇诗可以感到白石道人所谓“别有伤心无数”“一声声更苦”的情调,卒章“既与人无爱无嗔,又何事伤心如许”云云,与曼殊大师《调筝人》中绝所云:“雨竺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之句,又何其相类,岂必同是他们这样绝代愁人,絻能同作这样绝代伤心的愁句吗?
“可怜的侣离雁”(pauvre lelian)是法兰西十九世纪最大的抒情诗人波儿·马丽亚·魏尔沦(paul-marie verlaine)晚年的别号,编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