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汪大有,字元量,善鼓琴,以琴受知绍陵(即南宋度宗,在位十年,年号咸淳。咸淳元年乙丑,为元世祖至元二年,西历一二六五年。咸淳十年为至元十一年,西历一二七四年),出入宫掖。恭帝德佑二年丙子(元至元十三年,西历一二七六年),元丞相伯颜入临安,南宋亡,执帝后及太后与嫔御北,水云从之。入燕,留燕数年。时故宫人王清惠、张琼英辈皆善诗,相见,辄涕泣倡和。又文丞相文山被执在狱,水云至锒铛所,勉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作拘幽十操,文山倚歌和之。元世祖闻其名,召入,命鼓琴,一再行,乞为黄冠归钱唐,世祖赐为黄冠师。临行,故幼主瀛国公,故福王平原公,驸马右丞杨镇,故相吴坚、留梦炎,参政家铉翁、文及翁,皆赋诗饯行。与故宫人王昭仪等十八人,酾酒城隅,分韵赋诗,哀音哽乱,泪下如雨。南归后,往来匡庐彭蠡间,若飘风行云,莫能测其去留之迹,自号水石子。
水云长身玉立,修髯广颡,而音若洪钟,江右之人以为神仙,多画其像以祠之。
上面的四五百字,是我从《水云集》后附录在那里的《钱塘县志文苑传》《南宋书》,乃贤诗序上面,综合排列,抄录补缀成来的汪水云的全传。此外,关于汪水云的史实,我搜求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得。譬如他生于何年,死于何日,在商务的《历代名人生卒年表》、吴荷屋中丞的《历代名人年谱》上也查不到;当然在《历代名人生卒年表》的源流书里,如正续补以及三续的《疑年录》,全祖望的《年华录》等书里,也是没有的。此外的正书,如《宋史》《元史》之类,更可以不必说,就是元明清人的笔记里,也寻不出他的生卒的年月。我们只知道文天祥生于宋端平三年丙申(西历一二三六年),被杀于元至元一九年壬午腊月初九(西历一二八二年),年四十七岁。伯颜丞相,卒于元至元三十一年十二月庚子日(西历一二九五年),年五十九岁。又据乃贤《金台集》的《读汪水云诗集》诗序里之所说,则乃贤之得识水云,系由于危太史(太朴名素)之言传。是则乃贤已不及见水云,而危素系元至正间翰林,生于元元贞元年乙未(西历一二九五年),卒于明洪武五年壬子(西历一三七二年),年七十八岁。危太朴似乎是见过水云的,因他的状貌长身玉立云云,都是由乃贤从危太史处听来的话。可是谢翱皋羽,也卒于元元贞元年,年四十七岁;终谢皋羽之身,四十七年中,应该和汪水云有一面的机会的无疑。而程篁敦编之《宋遗民录》卷第十一,载谢翱续琴操《哀江南》四章之序曰:“宋季有以善鼓琴见上者,出入宫掖间,汪姓,忘其名。临安不守,太后嫔御北,汪从之。宿留蓟门数年,而文丞相被执在狱,汪上谒,且勉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予将归死江南。及归,旧宫人会者十八人,酾酒城隅与之别,援琴鼓再行,泪雨下,悲不自胜。后竟不知所在,嘻,汪盖死矣。客有感之者,为续琴操,曰《哀江南》,凡四章。”观此则谢皋羽始终未见水云,而水云之死,当在危太朴出生之前。岂危太朴亦人之传闻,而转告乃贤的么?
总之文山被杀之日(至元十九年),水云尚在人间,而水云的死,当在元贞元年(一二九五)前后(尚有大德元年卒之刘辰翁序文可据),距他的生日,若有八十岁者,当在嘉定宝庆之间,或竟在绍定年间出世的也说不定。至于元陈泰之《送钱塘琴士汪水云》一诗,成于何年,不可考,亦离大德至正不远,决不会在延祐年间。
这样武断地断定了他的生卒年岁以后,让我们再来谈谈他的诗词。
汪水云的诗之散见于笔记者,有元陶宗仪之《辍耕录》一段:“(上略)天兵平杭日,水云诗曰: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又曰:钱塘江上雨初干,风入端门阵阵酸,万马乱嘶临警跸,三宫洒泪湿铃鸾,童儿剩遣追徐福,疠鬼终当灭贺兰,若说和亲能活国,婵娟应是嫁呼韩。此语尤悲哽,先生诗有《水云集》”。
瞿宗吉佑所著之《归田诗话》里,也有一段:“(上略)遣还,幼主送诗云:黄金台上客,底事又思家,为问林和靖,寒梅几度花。宋宫人,多以诗送行者,有云:客有黄金共璧怀,如何不肯赎奴回,今朝且尽穹庐酒,后夜相思无此杯。意极凄惋。元量有诗一帙,皆叙宋亡事,如云:乱点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佥名谢道清。余诗大抵类是,可备野史。元乃易之题其帙后云:三日钱塘海不波,子婴系组纳山河,兵临鲁国犹弦诵,客过商墟独啸歌,铁马渡江功赫弈,铜人辞汉泪滂沱,知章喜得黄冠赐,野水闲云一钓蓑。”
乃贤题的诗,本有两首,还有一首是:“一曲丝桐奏未收,萧萧笳鼓禁宫秋,湖山有意风云变,江水无情日夜流,供奉自歌南渡曲,拾遗能赋北征愁,仙人一去无消息,沧海桑田空白头。”而前面所说的乃贤诗序云云,就是写在这两首诗前头的一段小序;正因这段小序之故,我们到今日还能想象得起汪水云的声形状貌。
《尧山堂外记》里也有一则,所记与前两书无大出入,唯多记了一首汪水云的诗,谓元量尝和清惠诗云:“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回少知己,碧玉调高空好音,万叶秋声孤馆梦,一窗寒月故乡心,庭前昨夜梧桐雨,劲气潇潇入短襟。”
还有《西江诗话》里,说汪水云是浮梁人,咸淳进士,官兵部侍郎,当系另一姓汪者。因水云亦常出没于匡庐彭蠡间,故以之为浮梁人。此外则记事亦大抵相同,只多抄了一首汪水云的轶诗(系见于《遂昌山人杂录》中的),名《题王导像》:“秦淮浪白蒋山青,西望神州草木腥,江左夷吾甘半壁,只缘无泪洒新亭。”诗的口气,倒很像是水云所作;同一节末后,更说“北去老宫人之能诗者,皆其指教;或谓瀛国公喜赋诗,亦水云教之”。这说或许有据,但亦不见得宫人个个都是水云的诗弟子。
(中国一般笔记的坏处,就在人云亦云;大抵关于某人之一事或一诗,特著名者,各家笔记,都只载这一段。结果弄得你想调查一古人之生卒年月,或一生大事及著作等类,翻尽千百种书,也只晓得那出名的一事或一诗而已,其他则空无所得也,这缺憾,在我搜查汪水云的史实时原常感到,而尤其当我在搜查明清之际的史实时,感到得最深。)
汪水云的诗之散见于笔记者,大略已如上述,现在当谈一谈他的诗词的整个的刻本。大约水云的诗,选刻得最早者,一定是元刘辰翁本,因刘辰翁死在大德元年,去汪水云之死不远也。
刘选本后失流传,明崇祯年间钱牧斋自云间旧抄本中录得水云诗二百二十余首的跋语里说,刘辰翁批点刊行之本,尚未及见,是其明证。至于《千顷堂书目》所载《湖山类稿》十三卷,词三卷本,则更少流传,简直无人见到了。康熙年间,石门吴氏刻宋诗,中有水云一集,诗共二百余首,当系钱牧斋抄存之集,唯吴刻有误书错简之病耳。雍正中有人发现汪水云《湖山类稿》全帙五卷,断为刘辰翁批点刊行之本。乾隆三十年鲍廷博将雍正间所发现之《湖山类稿》与《水云诗集》搜集合刊,复采《宋遗民录》中之刘辰翁原序补入卷首,于是汪水云的诗词,总算勉强成了全璧;不过《湖山类稿》卷一前脱四番,其上各卷中也每有脱字,一首或半首不等,乃雍正中旧本磨灭的地方,就是在《四库全书》里,也无法抄补,通行本自然更不必说了。我所见到的通行本,是光绪丁酉年钱唐丁氏,照四库本(亦即鲍氏本)翻刻的《湖山类稿》五卷,附录一卷,《水云集》一卷,附录三卷。大抵汪水云的诗词,以及宫人倡和的诗,遗闻、轶里、考证之类,差不多也搜罗到了十分之九,所可恨者,就是我上面所说的一件,终还不晓得汪水云的生卒年月耳。为此事,我也去访问过许多钱唐姓汪的年长者,想问问他们的家谱上,是如何地载在那里的。但浙江之汪氏,都是隋唐间汪华的子孙,派系繁多,多到了几百宗几千系。自南宋迄今,又七八百年了,其间兴灭不常,迁移无定,汪水云的嫡系子孙,即系有传存者,也无从说起了。
丁氏翻刻本,因系丛书《武林往哲遗著》中之一种,不能单买,所以一般学子,得读《汪水云诗词全集》者,为数不多。十余年前,有正书局曾照《宋诗抄》的底本,排印过一本《水云石门诗抄》的小册子,但绝版已久,市面上也不见流传了,故而近时除就《武林往哲遗著》中的刻本以外,很难有机会得读汪水云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