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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川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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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龙川集卷一

(宋)陈亮 撰

○书疏

上孝宗皇帝第一书

臣窃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之所锺也人心之所会也衣冠礼乐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虽挈中国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天命人心犹有所系岂以是为可久安而无事也使其君臣上下苟一朝之安而息心於一隅凡其志虑之经营一切置中国於度外如元气偏注一肢其他肢体往往萎枯而不自觉矣则其所谓一肢者又何恃而能久存哉天地之正气郁遏而久不得骋必将有所发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之所可久系也东晋自元帝息心於一隅中国无岁不寻干戈然渊勒遂无遗种而愍怀之痛犹有所诿以安也晋之植根本无可言者而江左诸臣若祖逖周访陶侃庾翼之徒皆有虎视河洛之意而桓温之师西至灞上东至枋头又於其间修陵寝於洛阳盖犹未尽置中国於度外也故刘裕竟能一平河洛而後晋亡百年之间其事既已如此而天地之正气固将有所发泄矣元魏起而承之孝文遂定都洛阳以修中国之衣冠礼乐而江左衣冠礼乐之旧非复天命人心之所系矣是以一天下者卒在西北而不在东南天人之际岂不甚可畏哉一日之苟安数百年之大患也恭惟我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与敌俱生卒能以奔败之余而胜百战之敌及秦桧倡邪议以沮之忠臣义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气惰矣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於东南而君父之大雠一切不复关念丙午丁未之变距今尚以为远而靖康皇帝之祸盖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独陛下奋身不顾志在恢复而天下之人安然如无事时方口议腹非以陛下为喜功名而不恤後患虽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势而独胜之隐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昔者春秋之时君臣父子相戕杀之祸举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独以为三纲既絶则人道遂为禽兽皇皇奔走义不能以一朝安然卒於无所遇而发其志於春秋之书犹能以惧乱臣贼子今者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雠此岂人道之所可安乎使学者知学孔子当廹陛下以有为决不沮陛下以苟安也南师之不出於今几年矣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苟国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将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礼乐之旧祖宗积累之深以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自三代圣人皆知其为甚可畏也春秋之末齐晋秦楚皆衰诸侯往往困於陪臣而不自振当此之时虽如鲁卫之邦苟能举大义以正诸侯则天下可以一指麾而定也孔子惓惓斯世而卒莫能用吴越起於蛮貊之小邦而举兵以临齐晋如履无人之地遂伯诸侯黄池之会孔子之所甚痛也天地之气发泄於蛮貊之小邦可以明中国之无人矣王通有言黎民怀之三才其舍诸此今世儒者之所未讲也今敌人之植根既久不可以一举而遂灭国家之大势未张不可以一朝而大举而人情皆便於通和者劝陛下积财养兵以待时也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宜其为人情之所甚便也自和好之成十有余年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球射鵰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府库充满无非财也甲胄鲜明无非兵也使兵端一开则其迹败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而朝廷方幸一旦之无事庸愚龌龊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书以奉陛下之使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无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得骋日月蹉跎而老将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也东晋百年之间未尝与敌通和也故其臣东西驰骋而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而朝野之论常如敌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虽陛下亦不得而不和矣昔者敌人草居野处往来无常能使人不知所备而兵无日不可出也今也城郭宫室政教号令一切不异於中国点兵聚粮文移往返动涉岁月一方有警三边骚动此岂能岁出师以扰我乎是固不知势者之论也然使朝野常如敌兵之在境乃国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争天下之机也执事者胡为速和以惰其心乎晋楚之战於邲也栾书以为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伸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後晋楚之弭兵於宋也子罕以为兵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繇也而求去之是以诬道蔽诸侯也夫惟人心之不可惰兵之不可废故虽成康之太平犹有所谓四征不庭张皇六师者此李沆之所以深不愿真宗皇帝之与敌和亲也况南北角立之时而废兵以惰人心使之安於忘君父之大雠而置中国於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则执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义而慨然絶和亲之议哉贬损乘舆却御正殿痛自克责誓必复雠以励羣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虽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东西驰骋而人才出矣盈虚相补而兵食见矣狂妄之辞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却而自退缩矣当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云合响应之势而非可安坐而致也臣请为陛下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伏惟陛下试幸听之唐自肃代以後上失其柄而藩鎭自相雄长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财赋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尽心於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强正统数易之祸艺祖皇帝一兴而四方次第平藩鎭拱手以趋约束使列郡各得自达於京师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易财归於漕司而兵各归於郡朝廷以一纸下郡国如臂之使指无有留难自管库微职必命於朝廷而天下之势一矣故京师当宿重兵以为固而郡国亦各有禁军无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财皆天子之财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纲纪总摄法令明备郡县不得以一事自专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资格而进不求度外之奇才不慕絶世之隽功天子蚤夜忧勤於上以礼义廉耻婴士大夫之心以仁义公恕厚斯民之生举天下皆繇於规矩准绳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从此而立然敌遂得与中国抗衡俨然为南北两朝微澶渊之战则我国之势寖微根本虽厚而不可立矣故庆历增币之事富弼以为朝廷之大耻而终身不敢自论其劳盖征令是主上之操也供贡是臣下之礼也敌人之所以卒胜我国者其积有渐也立国之初其势故必至此故我祖宗常严庙堂而尊祖法臣寛郡县而重守令於文法之内未尝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於格律之外有以容奬天下之英伟奇杰皆所以助立国之势而为不虞之备也庆历诸臣亦尝愤中国之势不振矣而其大要则使羣臣争进其说更法易令而庙堂轻矣严按察之权邀功生事而郡县又轻矣岂惟於立国之势无所助又从而朘削之虽微章得象陈执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独其破去旧例以不次用人而劝农桑务寛大为有合於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中国之耻而卒发神宗皇帝之大愤也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说首合圣意而其实则欲籍天下之兵尽归於朝廷别行教閲以为强也括郡县之利尽入於朝廷别行封桩以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输之法惟恐商贾之不折也罪无大小动辄兴狱而士大夫缄口畏事矣西北两边至使大臣经画而豪杰耻於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见兵财之数既多鋭然南征北伐卒乖圣意而天下之势实未尝振也彼盖不知朝廷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於上而重迟不易举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势而安石竭之不遗余力不知立国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谋国也元佑绍圣一反一覆而卒为外裔侵侮之资尚何望其振中国以威外裔哉南渡以来大抵遵祖宗之旧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如赵鼎诸臣固已不究变通之理而况秦桧尽取而沮毁之忍耻事雠饰太平於一隅以为欺其罪可胜诛哉陛下愤王业之屈於一隅励志复雠而不免籍天下之兵以为强括郡县之利以为富加惠百姓而富人无五年之积不重征税而大商无巨万之藏国势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库之财不足以支一旦之用也陛下早朝晏罢以冀中兴日月之功而以绳墨取人以文法莅事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闒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以当度外之用也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大略太宗皇帝已不能尽用臣不敢尽具之纸墨今其遗意岂无望於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开社稷数百年之基而况於复故物乎不然维持之具既穷臣恐祖宗之积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试幸令臣毕陈於前则今日大有为之略必知所处矣夫吴蜀天地之偏气也钱塘又吴之一隅也当唐之衰而钱鏐以闾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独立常朝事中国以为重及我宋受命俶以其家入京师而自献其土故钱塘终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间人物日以繁盛遂甲於东南及建炎绍兴之间为六飞所驻之地当时论者固已疑其不可以张形势而事恢复也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以讲礼乐於其中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於干戈之余上下宴安而钱塘为乐国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万乘而鎭压且五十年山川之气盖亦发泄而无余矣故谷粟桑麻丝枲之利岁耗於一岁禽兽鱼鼈草木之生日微於一日而上下不以为异也公卿将相大抵多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凡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於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巳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鼔东南习安脆弱之衆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荆襄之地在春秋时楚用以虎视齐晋而齐晋不能屈也及战国之际独能与秦争帝其後三百余年而光武起於南阳同时共事往往多南阳故人又二百余年遂为三国交据之地诸葛亮由此起辅先主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而汉氏赖以复存於蜀周瑜鲁肃吕蒙陆逊陆抗邓艾羊祜皆以其地显名又百余年而晋氏南渡荆雍常雄於东南往往倚以为强梁竟以此伐齐及其气发泄无余而隋唐以来遂为偏方下州五代之际高氏独常臣事诸国本朝二百年之间降为荒落之邦北连许汝民居稀少土产痹薄人才之能通姓名於上国者如晨星之相望况至於建炎绍兴之际羣盗出没於其间而被祸尤极以迄于今虽南北分画交据往往又置於不足用民食无所从出而兵不可繇此而进议者或以为忧而不知其势之足用也其地虽要为偏方然未有偏方之气五六百年而不发泄者况其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为进取之机今诚能开垦其地洗濯其人以发泄其气而用之使足以接关洛之气则可以争衡於中国矣是亦形势消长之常数也陛下慨然移都建邺百司庶府皆从草创军国之仪皆从简略又作行宫於武昌以示不敢宁居之意常以江淮之师为敌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沈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寛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於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至於相时弛张以就形势者有非书之所能尽载也石晋失卢龙一道以成开运之祸盖丙午丁未岁也明年艺祖皇帝始从郭太祖征伐卒以平定天下其後契丹以甲辰败於澶渊而丁未戊申之间真宗皇帝东封西祀以告太平盖本朝极盛之时也又六十年而神宗皇帝实以丁未岁即位国家之事於是一变矣又六十年而丙午丁未遂为靖康之祸天独啓陛下於是年而又啓陛下以北向复雠之志今者去丙午丁未近在十年间尔天道六十年一变陛下岂可不有以应其变乎此诚今日大有为之机不可苟安以玩岁月也臣不佞自少有驱驰四方之志常欲求天下豪杰之士而与之论今日之大计盖尝数至行都而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为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间始退而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繇天人之际昭昭然可察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疯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雠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於是服陛下之仁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陛下察之而不敢尽用臣於是服陛下之明陛下厉志复雠足以对天命笃於仁爱足以结民心而又仁明足以临照羣臣一偏之论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驱委庸人笼络小儒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臣不胜愤悱是以忘其贱而献其愚陛下诚令臣毕陈其前岂惟臣区区之愿将天地之神祖宗之灵实与闻之干冒天威罪当万死

上孝宗皇帝第二书

臣尝叹西周之末犬戎之祸盖天地之大变国家之深耻臣子之至痛也平王东迁以来使其痛内切於心必将因臣子之愤藉晋郑之势以告哀於天下之诸侯以大义责其兴师以奬王室其不至者天下共诛之则可以扫荡犬戎洗国家之耻而舒臣子之愤矣然後正纪纲修法度亲鲁卫以和柔中国命齐晋为方伯以纠合天下之诸侯文武之迹可寻东周之业可兴也今乃即安於洛邑虽周民赖以粗安宗祀赖以不絶然使其臣子忘君父之大雠而置天下之诸侯於度外周之名号虽存而其实则眇然一列国耳当平王在位之时世之君子尚意其犹有待也及待之四十九年而士君子之望亦衰矣天子之命令不足以制诸侯则其互相吞灭盖其势之所必至也天下不明於复雠之义则其君臣父子相贼杀习以为常而不之怪也孔子伤宗周之无主痛人道之将絶而作春秋其书天王之义严矣书其有所求者明天王之不可失其柄也其书讨贼之义严矣贼不讨不书葬者明一国之无臣子也一人讨贼而以衆书者示夫人之皆可得而讨也天子既不能以保天下之民而一国各自以有其民其君之有志於民而闵雨者必书无志於民而不闵雨者必书土功必书饥馑必书孔子之心未尝不庶几天下之民一日之获瘳也是君道之大端而圣人望天下与来世者可谓深切着明矣臣恭惟皇帝陛下厉志复雠不肯即安於一隅是有大功於社稷也而天下之经生学士讲先王之道者反不足以明陛下之心陛下笃意恤民每遇水旱忧见顔色是有大德於天下也而天下之才臣智士趋当世之务者又不足以明陛下之义论恢复则曰修德待时论富强则曰节用爱人论治则曰正心论事则曰守法君以从谏务学为美臣以识心见性为贤论安言计动引圣人举一世谓之正论而经生学士合为一辞以摩切陛下者也夫岂知安一隅之地则不足以承天命忘君父之雠则不足以立人道民穷兵疲而事不可已者不可以常理论消息盈虚而与时偕行者不可以常法拘持天下之正论而不足以明天下之大义宜其取轻於陛下也论恢复则曰精间谍结豪望论富强则曰广招募括隐漏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君以驾驭笼络为明臣以奋励驰驱为最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衆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於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於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为天下之奇论而无取於办天下之大计此所以取疑於陛下者也三光五岳之气分而人才之高者止於如此经生学士既揆之以大义而取轻才臣智士又权之以大计而取疑陛下始不知所仗而有独运四海之意矣故左右亲信之臣又得以窥意向而效忠欵陛下喜其颐指如意而士大夫亦喜其有言之易达也是以附会之风寖长而陛下之大权移矣寻常无过之人安然坐庙堂而奉使令陛下幸其易制无他而天下之人亦幸其苟安而无事也是以迁延之计遂行而陛下大有为之志乖矣陛下励志复雠有大功於社稷笃意恤民有大德於天下而卒不免笼络小儒驱委庸人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此臣之所以不胜忠愤而斋沐裁书择今者丁巳而献之阙下愿得望见顔色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大有为之机务合於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本旨然八日待命而未有闻焉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使天下之言者越月踰时而後得报在安平无事之时犹且不可今者当陛下大有为之际陈天下之大义献天下之大计而八日不得命焉臣恐天下之豪杰得以测陛下之意向而云合响应之势不得而成矣陛下积财养兵志在灭敌而不免与之通和以俟时固已不足以动天下之心矣故既和而聚财人反以为厉民既和而练兵人反以为动衆举足造事皆足以致人之疑议者惟其不明大义以示之而後大计不可得而立也苟又无意於臣之言则天下愈不知所向矣张浚始终任事竟无一功可论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社稷之臣彼其誓不与敌俱生百败而不折者诚有以合於天人之心也秦桧专权二十余年东南赖以无事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国之贼彼其忘君父之雠而置中国於度外者其违天人之心亦甚矣陛下将以办天下之大计而大义未足以震动天下亦执事者之所当蚤正而预计也臣区区之心皆已具之前书惟陛下财幸

上孝宗皇帝第三书

臣窃惟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大略盖将上承周汉之治太宗皇帝一切律之於规矩准绳之内以立百五六十年太平之基至於今日而不思所以变而通之则维持之具穷矣举浙江闽广之士亡虑十四五万数蜀不与焉而龌龊拘挛日甚於一日选人之在铨者殆以万计而侥幸之原未有穷已财用之入倍於承平之时而费於养兵者十之九兵不足用而民日以困非必道微俗薄而至此也盖本朝维持之具二百年之余其势固必至此艺祖皇帝固已逆知之矣使天下安平无事犹将望陛下变而通之而况版舆之地半入於外裔国家之耻未雪而臣子之痛未伸天锡陛下以非常之智勇而又啓陛下以北向复雠之意乃欲因今之势而有为焉此所以十有七年之间圣虑愈劳而取效愈远也羣臣既不足以望清光而草茅贱士不胜忧国之心私以为陛下春秋五十有二经天下之事变为已多閲天下之义理为已熟举足造事必不伤国家之大体叩囊底之智犹足以办此强敌六十以往顾将望一日之安而亦何忍遗患於後人乎臣以为拘挛龌龊之中其势当有卓然自奋於草茅而开悟圣聪者臣不自量其分之不足而窃有志焉是以具国家社稷之大计质之天地鬼神而献之阙下陛下亦卓然拔之羣言之中特命大臣察其所欲言之意臣妄意国家维持之具至今日而穷而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大指犹可恃以长久苟推原其意而变通之则恢复不足为矣然而变通之道有三有可以迁延数十年之策有可以为百五六十年之计有可以复开数百年之基事势昭然而效见殊絶非陛下聪明度越百代决不能一二以听之臣不敢泄之大臣之前而大臣拱手称旨以问臣亦姑取其大体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而草茅亦不自知其开口触讳也其一曰二圣北狩之痛盖国家之大耻而天下之公愤也五十年之余虽天下之气销铄颓惰不复知雠耻之当念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振作其气以泄其愤使人人如报私雠此春秋书卫人杀州吁之意也若祗与一二臣为密是以天下之公愤而私自为计恐不足以感动天人之心恢复之事亦恐茫然未知攸济耳其二曰国家之规模使天下奉规矩准绳以从事羣臣救过之不给而何暇展布四体以求济度外之功哉故其势必至於委靡而不振五代之际兵财之柄倒持於下艺祖皇帝束之於上以定祸乱後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今不变其势而求恢复虽一旦得精兵数十万得财数万万计而恢复之期愈远就使敌人尽举河南之地以还我亦恐不能守耳其三曰艺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而五代之乱不崇朝而定故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於前代今天下之士烂熟委靡诚可厌恶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气以养之使临事不至乏才随才皆足有用则立国之规模不至戾艺祖皇帝之本旨而东西驰驱以定祸乱不必专在武臣也前汉以军吏立国而用儒以致太平要之人各有家法未易轻动惟在变而通之耳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臣之所以为大臣论者其大略如此而所谓数十年之策百五六十年之计数百年之基与夫恢复之形势事大体重苟未决之圣心则不可泄之大臣之前也故止陈其大略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二三大臣已相顾骇然而臣亦惶恐而退疎远草茅宁复有路以望清光乎马周一时琐琐之才也太宗喜其为常何陈事召使面对未至之间使者连数辈趣之使有能为太宗开礼乐法度者其召之当不容喘矣陛下聪明迈越太宗而拔臣於羣言混淆之中孤立以行一意卒不免冺没而止其罪在臣之踪迹不明有以误陛下也臣本太学诸生自忧制以来退而读书者六七年矣虽蚤夜以求皇帝王伯之略而科举之文不合於程度不止也去年一发其狂论於小试之间满学之士口语纷然至腾谤以动朝路数月而未巳而为之学官者迄今进退未有据也臣自是始弃学校而决归耕之计矣旋复自念数年之间所学云何而陛下之心臣独又知之苟徒恤一世之谤而不为陛下一陈国家社稷之大计将得罪於天地之神与艺祖皇帝在天之灵而不可解是故昩於一来旧名已在学校之籍於法不得以上书言事使臣有一毫攫取爵禄之心以臣所习科举之文更一二试而考官又平心以考之则亦随例得之矣何忍假数百年社稷之大计以为一日之侥幸而徒以累陛下哉世固有却万锺之禄而不受者亦有争一钱以至於相杀者人情相去之远何啻於十百千万也而臣欲持空言以自明亦浅矣然审察十日而不得自便之命臣将无以自见於山林之士徒以伤陛下招致天下豪杰之道臣今更待罪三日而後渡江誓将终老田亩以弭羣论以报陛下拔臣言於衆中之恩故昩死拜书以辞於阙下臣阖门数十口去行都无四百里当席藳私室以听雷霆之诛干冒天威罪当万死

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臣闻有非常之人然後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智者而後知其不济也前史有言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古之英豪岂乐於惊世骇俗哉盖不有以新天下之耳目易斯民之志虑则吾之所求亦泛泛焉而已耳皇天全付予有家而半没於外裔此君天下者之所当耻者春秋许九世复雠而再世则不问此为人後嗣者之所当愤也中国圣贤之所建置而悉听其陆沉此英雄豪杰之所当同以为病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余矣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内之志又二十余年而天下之士始知所向其有功德於宗庙社稷者非臣区区之所能诵说其万一也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举以惊动慈顔仰心俯首以致色养圣孝之盛书册之所未有也今者高宗皇帝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胜也驱驰运动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东宫居曰监国行曰抚军陛下近者以宅忧之故特命东宫以监国天下之论皆以为事有是非可否而父子之际至难言也东宫聪明睿知而四十之年不必试以事也故东宫不敢安而陛下亦知其难矣陛下何不於此时命东宫为抚军大将军岁廵建邺使之兼统诸司尽护诸将置长史司马以专其劳而陛下於宅忧之余运用人才均调天下以应无穷之变此肃宗所以命广平王之故事也兵虽未出而圣意振动天下之英雄豪杰靡然知所向矣天下知所向则吾之驰驱运动亦有所凭藉矣臣请为陛下论天下之形势而後知江南之不必忧和议之不必守敌人之不足畏而书生之论不足凭也臣闻吴会者晋人以为不可都而钱鏐据之以抗四邻盖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岭东北则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泽横亘其前虽有戎马百万何所用之此钱鏐所恃以为安而国家六十年都之而无外忧者也独海道可以径达吴会而海道之险吴儿习舟楫者之所畏敌人能以轻师而径至乎破人家国而止可用其轻师乎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邺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与京口股肱建邺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於斤斤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於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江旁极目千里固将使谋夫勇士得以展布四体以与中国争衡者也韩世忠顿兵八万於山阳如老罴之当道而淮东赖以安寝此守淮东之要法也天下有变则长驱而用之耳若一一欲堑而守之分兵而据之出奇设险如兎之护窟势分力弱反以成戎马长驱之势耳是以二十年间纷纷献策以劳圣虑而卒无一成虽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东之势者也而书生便以为长淮不易守者是亦问道於盲之类耳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其在南则定建邺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余年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甚有数而南北通和之时则絶无而仅有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罪在於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高宗皇帝於敌有父兄之雠生不能以报之则死必有望於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之雠哉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而敌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寥简慢义士仁人痛切心骨岂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而能忍之乎意者执事之臣忧畏万端有以误陛下也南方之红女积尺寸之功於机杼岁以输敌人固己不胜其痛矣金宝之出於山泽者有限而输诸敌人者无穷十数年後岂不遂就尽哉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寻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与天下更始乎未闻以数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刘渊石勒石虎苻坚皆闰位之雄曾不能以终其世而阿固达之兴於今仅八十年中原涂炭又六十年矣父子相夷之祸具在眼中而方畏其为南方之患岂不误哉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邺而後使临之今之建邺非昔之建邺也臣尝登石头锺阜而望今也直在沙嘴之旁耳锺阜之支陇隐隐而下今行宫据其平处以临城市城之前则逼山而斗絶焉此必後世之读山经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为非有据高临下以乘王气而用之之意也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险以为固而与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废耳臣尝问之锺阜之僧亦能言台城在锺阜之侧大司马门适当在今马军新营之旁耳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玄武湖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是以王气可乘而运动如意若如今城则费侯景数日之力耳曹彬之登长干乌珠之上雨花台皆俯瞰城市虽一飞鸟不能逃也臣又尝问之守臣以为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则此直寄路焉耳臣疑其言虽大而实未切也据其地而命将出师以谋中国不使之乘王气而有为虽省目前经营之劳乌知其异日不垂得而复失哉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邺之计以震动天下而与敌人絶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几於少伸矣第非常之事非可与常人谋也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快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後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称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见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圣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於其间机会在前而不敢为翻然之喜隐忍事雠而不敢奋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冺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喻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敌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鼔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而皇极之所谓无作者不使加意於其间耳岂欲如老庄所谓槁木死灰与天下为婴儿而後为至治之极哉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养时晦示天下以乐其有亲而天下归其孝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天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鼔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乙巳丙午之间敌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近者非常之变敌人略於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密其简慢之文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雠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隐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臣犹为陛下怅念於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於不济乎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程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繇此而出也至於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於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有谁肯信乎臣於戊戌之春正月丁巳尝极论宗庙社稷大计陛下亦慨然有感於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区区之诚非廷臣之尽皆见恶亦其势然耳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实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不得不决於斯时也陛下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鼔动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终前书之所言而附寸名於竹帛之间不使邓禹笑人寂寂而陛下得以发其雄心英略以与四海才臣智士共之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区区小智所可附会也干冒天威罪当万死

龙川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