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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选》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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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总集类,宋文选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卷二十五

张文潜文

敦俗论

所谓人主之利势者惟其能供天下之所求而我无所求于人故能奔走天下使其进退取舍莫不在我而天下之人虽欲去之而不得盖惟其能贵故天下之贱者尊之惟其能富故天下之贫者宗之使之脱然舍去斯二者则天下之人谁肯以区区之名而服之哉故富与贵者人君操之以用其下者也虽然天下之利惟富贵而後可为则先王之治宜其隆势利重权位使其民惟富贵之知而见其已之尊严然其率天下也何其退约亷逊教其民务为安贫乐贱之事而深抑好争务胜之心者何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使求为利也夫使天下之人惟利之为求则大者簒小者叛惟其得之而後已呜呼使人皆欲得其上之所乐则将日仇其上而夺之夫如是则吾之立于天下之上不亦甚殆也哉是故先王思所以长享富贵之利求其安而无乱服而无争是故为是亷耻冲退之道使之轻禄位而贱权势而惟仁义之知公卿之爵人之所甚欲也然三逊而後受万锺之禄人之所甚贪也然无名而不敢当呜呼使天下之人皆仁义之人耶则吾捐国而与之有不受者矣三代之历年後世莫及而考其教化风俗之美诗书之所载後世亦无有继之者然则其效可知也余尝悲夫自圣人之亡後世之治天下者不明于此也开功名权利之门以诱天下而使其民汲汲然惟利之知而幸其区区之功利尚功而贱德贵才而废道奬胜而羞败进位而卑齿故天下始嚣然皆有乐富好贵之心而不安其分及顾其贫贱而恶之而日思所以去之之术夫惟人恶其贫贱而求去之而天下之乱始起矣故後世之所谓利其国而自安者未始不亡其国而自危也昔者秦之俗盖若此矣方其疾战不顾以取诸侯也使其人惟攻战争夺之为求故秦之民皆忘其上而利其身功成战克而後天下之人移其胜敌之志为仇君之心盖其平日之所养耳目之所习有以使之而无足怪也呜呼争之不可启也如此养虎之肉不敢全而生委之惧其使裂以动其怒而况持争具而授之与夫先王之道其始若钝而後能利其始若迂而效最切盖老子曰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成其私而惟私之求则天下去之夫惟公以得天下之情者天下之所归也天下之所归而有不能得其所欲者乎盖梁惠王问孟子以利而孟子对以仁义其说以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又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後其君者夫为利者其意非以危国而其极至于国危仁义者若非所以自利也而其效也使人不敢遗而後之则圣人之所以安其身岂匹夫匹妇之浅近欤呜呼孟子可为知利之实矣

用大论

能用大而後能治天下而用大之术为最难夫惟有所不治而後能用大矣何则治大者莫若立法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屦人之为屦也非量国人之足而为之也度其中而为之夫一国之足虽不能尽合于吾屦而中者居多故虽不知则人之足而吾不失鬻屦之利必将人人而较之则吾之为工不亦甚劳而长短小大之差要之不可尽得呜呼使吾之为屦足以半国之人足矣虽有所遗而何害吾之大利哉通此说者其知用大乎夫立法以治天下者而吾之法果足以尽天下之理网罗笼络使天下之智巧不足以用其奸乎吾知其不能也夏后氏之为忠也使禹不知後世之将野则禹不智也知而为之是禹亦无如之何也商之质周之文亦犹是也夫以圣人之智犹有所屈于事物之变则立法以求尽天下之理吾知圣人有所不能故立法于此足以通天下之情至于聪明之不及思虑之所难测出于人情之外者吾有所不治也而吾之法立矣且吾之法果何为而起欤无乃出于天下之大情万物之常理耶嗜脍炙者百人而恶之者一人脍炙之美未害也使吾法足以当国人之十九则吾之利多矣其所不及焉吾可以无恤矣非不欲恤也势不可也呜呼自尧舜三代以来更数圣人其讲天下之法亦详矣然後世可考者如井田封建车徒之制亦不过设为大法而已世之惑者徒见其为法之略以为不可以施于市而不知圣人示之大法不以臆度之区区而预尽天下之委曲苟有不合者付之人而已一丝之不齐无害其为裘一粒之不精无害其为食故曰有所不治而峻法立矣传曰小有所治者大有所失近有所遗者远有所包此达于治体之论也或曰量国人之足而为屦不畏劳者能之尽天下之情以立法不厌详者能之吾未见其不可也应之曰非劳与详之避也国人之足可以尽量天下之情可以尽得虽费终身之力而为之何惮焉吾知决不可为也吾不若从其逸而择夫为利者为之也呜呼何至屑屑然语治天下之劳哉知所以立法而後知用大知用大而後能不出户而天下无遗虑矣

知人论

甚矣用人之难也天下之实材常深伏而不发非遇事焉则有终身不可窥者欲其勇足以暴三军服四夷而其外如怯其节足以断大事成大勇而其外若不能有所为者方其未发也其言语动作坦然无以异于常人卒然即之而不知其器是故非有深智英明之君不得而用之而世之小人常有以自蔽其不肖以惑世主之听而卒败天下之事可胜叹哉彼小人者其中实怯而视其外则发扬振励而若勇其中实庸而听其言则辨给开敏而若才卒然即之若真可与有为者是故世主往往甘心而不辞至于谋窘计失而後悔悟呜呼用人之难也如此盖尝闻之古之求知人者于人也不观其形似而察其中于已也不逆于耳目而逆于心察其中则见其所窘逆于心则为虑也深彼小人之将欺我也不过多为形似以动吾耳目之间而已彼安能为实哉而吾应之也常出其所不意而使小人之情见而天下之实才亦虽欲伏匿而不得盖昔者霍光之所为固非有征伐攻取之谋而文采缘饰之可喜也朴然庸人而已耳非有武帝之聪明不足以知之故卒然用之而不疑与之以兵尊之以权提孺子之天下使之谋之而光果有以当之也盖当其初朝廷之臣孰不以为过而至其有所主则有震惧而不敢与者然则光之平生之所为岂可以占其後之所发哉议者不知武帝之用光盖其知人之明而遂以谓当时之臣惟光可以胜其任诚徒见其成功而後知之不知当世之人才足以治军旅决成败而书生儒者之论孰非仗节死义之人安肯弃而不求而授一木强之霍光哉唐之文宗昭宗其愤乱也甚矣不爱高爵厚禄以致天下之士投其诚而与之此其志皆可以立功而其取人无术故徒以益乱彼李训张濬者其言语动作如可以立功者也大言而不顾敢为而不惮故二君惑之虽有间言不可得而入其後卒然而发以区区之宦人不能少制其乱提兵数万而不能取李克用之一镞卒之身?国弱为天下笑彼二君惑于形似故也李系好言兵而王铎与之兵李元平好大言而关播授之权卒于无成为天下笑呜呼使人之知人独视其外而可以不疑则知人者帝何其难之也

悯刑论上

昔者先王之时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何也夫天下之情无穷而刑之所治有极使天下之吏操有限之法以治无穷之情而不得少议于其中而惟法之知则天下之情无乃一枉于法而失其实与是以先王之时一权诸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于人而不使人出于法至于後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能如先王之盛时淳厚之德衰而吏有率私以立法作其无法而放肆者故後世始有刑法之书以治天下然天下之弊虽不可以不救而天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简网踈而人与法两立而不偏废穆王之刑以谓轻重诸罚有权夫五刑之属止于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惟其轻重之间有所谓权者是故犹不废行法者之志方是时罪入于法之内则归之法罪出于法之外则归之权虽不如先王之盛时而天下犹未受其弊呜呼奈何一归之法而不任人也自秦汉以来治天下之具苟且?裂务使天下为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谓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废人余尝悲夫後世任法之弊也盖其弊非独法不足以尽其情而其极乃至于变其情而合诸法盖罪无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难动故罪轻而法重也不幸无轻刑以处之则有入之重者矣罪重而刑轻不幸无重刑以重之则有出之轻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畏情之不尽而虑法之不合盖其间有所谓疑虑而上诸有司者十不过一二而已呜呼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无正刑矣余尝推其原而後悲夫天下之治未始不自贤不肖始也先王之时天下之治简肃而精修其人才皆足以过絶天下而上有圣哲之絶德故尧舜之际与夫三代之盛时至于鸟兽之无情隂阳之不可测而人之才智皆能为之故其後有豢龙御龙之官而四时之官皆能候天地之气导取其节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则人之所以深思极虑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自圣人之亡其後世比于先王之盛固已少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烦治诡伪生于其中而信厚之德薄人之贤者不及于先王之时而间之以不肖至于近古而任人之道益已大坏贤不肖混乱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以废缺夫惟得人如先王之时故可以舍法而不任而贤不肖之相半也故人与法并行後世非无贤也而要以不可知故归之法推其原求其本则法之弊盖出于人之弊也夫惟能隆任人之术详于择人而後法可以少简姑无望其不为刑辟人与法并行者可以庶几矣

悯刑论下

立法以纠天下之过者必欲天下行之而不敢逆然而常至于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谓非人之情夫天下之所共恶者而时轻之天下之所共恕者而时重之不当恕而强为之仁不必恶而过为之罚凡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之情有所谓狼恶而不逆衆指而恶之者幸而入于刑而考于法则轻而不足以惩之则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故必入而处之以重夫如是则是好为轻者之所不行也夫人固有不幸而入于刑者有诚犯而其心无犯者不幸而遇刑而考于法则重则行法者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轻夫如是则好为重者之好不行也昔者圣人之于天下其言无不听其令无不信然卒不可变者天下之好恶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恶者圣人不强恕以为仁天下之所哀者圣人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传之後世久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恶而吾报之以所恶当天下之所喜而吾寛之以所欲则天下之吏虽不如吾法之所为而人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之情故也故欲吾之法立于天下者莫若原天下之情而无所出入使天下无不乐之心而後可也後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夫恩威之名而不究其实以谓恩主于贷而有罪者舍之以为恩威有所禁则小过者刑之以为威行之者不快而被之者不服则何怪乎吾之法不立哉或曰吾之法过于威耶则不惟行吾法者有不乐于其心而固取乱于民使过于轻耶民将怀我彼行吾法者之不快是何足顾也呜呼是不然也天下之情自顾其所为诚有拂于人而人不加怒彼固以为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过而知德者君子也尚何怀之有哉夫治天下者何必苟为惠以謟天下之情也杀之而当其罪虽日杀而天下悦服矣

驭相论

天子能使天下之权在宰相而进退宰相之权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谓知驭相矣夫天子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私宰相也而其势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辅相左右朝夕之所接以取谋而使天下之人有轻之心则天子之势亦卑矣夫人之情涉江河而畏险则终身不敢行海何则彼以谓江河为可畏而况於海乎彼且以谓宰相为不可慢而况其君乎呜呼又非特如此而已也彼天子之力足以办天下之事则何所俟于相以吾为不能独治也而後择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夺之权犹为不任而已矣故必使之可取可舍可赏可罚舍吾疑贰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後彼得以自尽夫如是故不幸而有过吾有以责之夫使宰相之势无以异于羣有司必使之一听于我而後可则彼有罪而吾将无以责之而彼且有藉其口矣故曰宰相不可以无权夫与人以权者必使之其利在我以谓与尔以权者凡以为我也斯可矣使窃吾权以据之久而不还以为己私利则吾将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与鹰者方其逐禽于野则必解羁弛禁纵之而不制然至不顺而害人则吾必能制其命夫纵之而不足以收之则几何其不为患也诚得天下之至贤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则何所复求然天下之贤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或以才而忘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天下之至贤也是使擅天下之权于掌握之间而吾无以制之而望其不乱其庸可得乎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为之尽恭致礼而至其有罪则不恕有杀而无罚夫惟君致礼则宰相尊至有罪而不恕也此所以为天子之权欤故曰必使进退之权在天子曹操司马懿父子初不过能窃天子之权攻伐出处放意恣行而已而汉魏之主惟其无有以制之是故养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德宗则疑宰相而不任惩奸臣之弊而谓天下之人举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当时宰相奉行文书而已故当是时藩臣有轻朝廷之心彼一人之聪明而当天下之亹亹则数见其所窘而左右大臣皆有苟且之志而无出力死难之意则宜其陵犯而无忌也呜呼与人以权而我不能收汉魏之主是也畏权之去我而夺人之职者唐德宗是也是二者皆过矣呜呼天下之事不可以无术也而驭臣为最难或者不知其故以谓先王之时一本于忠信而无术不亦谬乎夫坤之道臣道也而象为马吾未见马之可以亡驭也驭之以术何害于忠信耶

将论

天子之臣自公卿大夫虽或阙焉而不足以为急其不可以一日阙者其为将乎夫将之所以为急者非以夫任之有以过夫公卿大夫也为其事之不常有而人之能之者少也今夫医之为药也金石草木之珍世之所共有者未必藏也至于远方之物山海之奇产与夫人力之不可以常得者则必预畜以待其用今夫百姓之不安而财用之不登刑罚之未平而礼义之不兴其为患大矣然其为事也天下之所习知故其为术也人人皆足以措手足卒然求其人而易得也讲其术而易晓也譬之于金石草木之珍其所治者大矣然人人所知而有之虽不素有无害也或一旦之急提百万之卒以与人战胜则生败则死天下之人无事则废而不讲有事则避而不愿见者也故其为事不常有于天下幸而千万人之间而有一人焉学焉而知其术用焉而见其利故人之习之者少非卒然可以朝求而夕得苟取而骤用者也譬之有疾于此而待远方之奇药岂不殆哉先王知其然故虽隆仁义礼乐以化天下之俗消伏悖戾好争之心而常隂求天下之奇才以待不测之患盖常寓其法于六乡六遂之间使卒乘车徒之制素具而朝廷之公卿大夫外之诸侯之君朝聘燕享从容欢欣之际必陈弓矢以讲射而四时之隙则命有司以讲武以天子之尊而驰骋于草野亲金鼓干戈之劳以射取禽兽盖享晏者人情之所乐而弓矢者威武之具田野者燕乐之事而杀兽者征伐之容盖先王所以藏天下之所长于人情从容之际凡此者所以隂养天下豪杰之气使之一旦习知其术安之而不慑也是故先王之于将也非特能求之而又能养以致之至于後世秦汉以来其虑天下之变已不能如先王之时而独知求而用之而已养之有术以致其才求之有方而知其实此先王之法也故其术无穷养之无术而知求之愈于不求焉可也比于先王之时则十已失其九矣呜呼先王之法後世既亡矣安坐而不求求之而非道者未见其可也

宋文选卷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