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余。《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煅炼,除去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时日曷丧语,声闻于天知,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其《作饭行》序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诗末节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爨,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动人感深矣。”卷三同年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余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暗中扪床而寝。”卷五丁亥三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濛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昼探丸,此犹昏夜发胠,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余已无他,亦自不俗也。”卷三丙戌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三十余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悰食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二十八日己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拥肿仆,出外借米,厨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又四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余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作守岁烛,亦可叹也。”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压波,白月挂天,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剌,萤火乱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廿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