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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云集》在囚笼中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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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经过了北门外,便一眼可以看尽仲夏之晨的画图了。极目如绣成的稻田,都抽出尖嫩的芽子,在初晓的晴日中临风摇飐,如同植立着万千个黄金涂成的箭镞。稻田旁边有几十片数亩大的荷塘,那亭亭吐香的白花萼儿,虽是不在月白风清的时候,却也清绝得可怜。花瓣上圆圆的鲜露,正在往下流滴,这时天刚破晓,所以一点也觉不得烦热,只有似轻纱似丝雨的晨烟,笼罩着此静美的野景。火车由道上飞一般的过去,那两旁的绿丝斜拂的大柳树,便纷纷向后退却;我俯在车窗上回望去,只见长的短的柳丝交织在一起,如远望细美生动的油画。农人家起身的分外早,这时在田中道旁已经有了披蓑赤腿的影子了。有的在泥水田中工作,有的在荷塘中划着小圆划子向碧绿隐人的荷叶下取藕摘莲蓬。远远地也似乎听见他们的语声,他们是在说今年田中的收成?或是说藕菱的肥大?不便是讨论官家的租税?与清晨的趣味?哪里听得出,但看见他们很辛苦的做工,谁又知道他们灵魂中有无苦痛,能否也有我们靠了硬椅吸着纸烟,坐在车窗内来偷闲赏览风景的心思?

此条路我自小时来回的经过,独有这片地方的风景,真如百读不厌的旧书;无论是萧疏的晚秋,霜雪凄寒的冬日,每看见这处令人可爱的地方,便不觉得悠然!

然而在“悠然”中的感想,并不简单,也绝不是欣欣的临赏。悠然中正包含了无可如何的凄恻,迅逝的,现实的怅叹,以及风景与身世二者相合而织成的幽思。我每每觉得在旅行中是最好用思力的时间;也是观察一切的机会,一个背行李的红帽脚夫,一块被送行者遗弃的花片,都觉得有深长的意味。在家时,在工作繁重时,只觉得疏松的疲懒,纷忙的烦恼,有时取过报纸来往往看见上边的字影正作跳舞,执着笔儿便觉得手腕筋肉的酸痛,然而在旅行时不论是安卧在华美的卧车,或是风雨中的孤篷之下,也不论是冰雪严寒的冬宵,或花笑鸟啼的春晚,总以为能够分外使精神振作,而感官也较平时敏锐。而所以如此的,便是能以常常有“悠然”之思的动力的原故吧。

将时间来比作人生:则初朝与向晚都各有其生发的美丽,与安静的趣味。记得这是一部什么不著名的书上所写的。所以我最爱在凌晨中的遥眺及薄暮时的徘徊。这时我坐的这辆车内人数尚不多,不过是些中等的商贩,与一小部分走道的学生,除此之外便是工农打扮的劳人了。我自己坐在一张木凳上,虽带了几本新小说也懒得看,只是注目着窗外的清景,惟恐有失似地呆看。

车到了北门外东偏的石桥上,我分外留神:看那朝霭淡幕的山色,看这碧草下覆中的流泉,以及那斜斜的竹篱,树荫中隐约的茅舍,都依然如旧。但在不自知中便记起几年前在此旷做的旧诗句子,“不合樽前商去住,碧塘柳外月如弦”,便不免更添一分怅惘!所以火车虽然远离了这野中的石桥,但我的心似正漂荡在一种甜软与辛苦的味感之中,分不清是什么味道,只有“春去秋来,客思茫昧”的心绪拥上心头!

“起起!……狗嚷的!敢不讲情理?……这小子!……”忽的一阵吵嚷的声音在车内打起,紧接着手掌着在厚重的腮颊上的声,劈拍作响。我不由地回头看去:原来新由后面车中走来了两个没带制帽穿了灰衣的壮士——一个满脸粉刺红鼻头的魁梧汉子,提了一个重重的包裹,正在引导着身后的三个妇女找位子坐。而那一个更年轻的,后脑骨平平的,中等身体的,却正在用手掌向左边位子上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乡下人打耳光。

经过了一阵喧嚷之后,那位糊里糊涂的乡下人终于背了褡链向后面走去,立在车外了。我很替他担心!恐怕他要生气大了,投下车后,但他还只是楞楞地向车里瞧热闹,仿佛不知他的厚重皮肉上曾尝了新肉刑的趣味是的。那少年的壮士也终于将三位妇女安置在两个对面的木凳上,他却一边掏出尺许长的酱红色的大折扇,很骄傲地怒扇着;一边便挨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妇人紧靠着坐下。而给他们开路的红鼻头的健者,却还没有地盘,他瞥见我这边两条凳子上只有我一个人,便迅急地走来,突然坐下。他那肥大的躯体几乎堆满了一凳子,他又将腰中的刺刀摘下,用力的撁在凳子上,回过脸来向我反看了一眼。在一瞥之中,我受了他眼角上的红丝的射光,不禁栗然!但同时还是装做悠然的样子。

车上的人的语声似乎低了好些;一时也清静了些。那边车内的黄色制服的护车军士提了枪杆向这辆车内看了一眼,便向后面查车去了。

自然的,将我向外浏览风景的眼光转向车内来了。那几位妇女正坐在我的对面,也不过相隔有四尺多的距离。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太太,梳着明亮的头,圆髻上有几枝金光辉耀的簪子,穿的白细的夏布短衫,腰,衬都很瘦窄,在宽博的胸脯当中,紧突出一对膨涨的ru头。她似乎是很自然的与少年壮士调笑,又似乎她是这三个妇女的领袖。白肥的面部,汗滴不住流下,一把花绸边镶好的芭蕉扇子,也不住地挥动。靠在他下首的东窗下,怯怯地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看便知是新从乡下带来的姑娘,而加上妖艳的装扮的。她那枯黄的面皮,凸出的眼睛,瘦怯的身材,一看便知是个遗传及营养不良的女孩子。她似是坐在一个奇异的新囚笼中,用她那流动的眼球向四下里偷望,有时偶而看看窗外的风景,及至那胖妇人向她注视的时候,她便自然地低下头来。粉红的纱衫,居然是肥袖口,花结的纽扣,从薄薄的纱衫下面,映出血红色的背心。看她如同做预备新嫁娘的装束似的;或是她的态度也是在羞怯之中有几分糊涂,在天真之中含有无限的恐怖。三个妇女之中以那位二十余岁的妇人为最活泼。一付珠长坠子,在两个小小的耳朵上不住地摇动,高高的颧骨,与尖薄的嘴唇上满涂了鲜红的胭脂。一身深灰色的衣裤,下面穿了绿色的花天足鞋子。她的两条腿儿一会儿横在凳子上,又一会便有意无意地放在那少年壮士的膝盖上,有时故意将宽宽的袖子揎起露出肌肉很充实的臂部,指画着向壮士说笑。但那真的是一位壮士,腕部的粗血管,大而圆的眼球,右眼角上不知是在哪个地方与人拼命后的记号,——一道斜露的伤痕。过了一会,这位仿佛久惯的,妖娆的少妇,用她那藏有指垢的纤手向壮士的大腿部按抚着,于是壮士的面部显出性的表现的强笑了。

转眼向我对面的健者看去,他正在从衣袋里掏出镶金的大木烟斗在那里吸,发出强烈的烟草气味,害得我时时咳嗽。

他像是很威严的,又像是努力要保持他那军火的神圣态度,所以他对于那些妇女甚至连头也不回,这不由的又使我由栗然而变为肃然了。

“你!……干吗去?……哪里下车?你!”他竟忍不住这寂然相对的空虚向我问讯了。

“是的!……到T地去。你们到哪里去?”我揣想着用这样不亢不卑的声口答复。

“俺们到,……去,去填防。俺是炮兵第五营的正目,他,(他回手指着)是带了妻小去的。你别瞧他,是排长,可是不跟我一排。你没听他的口音,他是关外人。好哩!真打的好枪,比咱们可强多了。……”他似乎有了说话的机会,这种夸扬的,自重的谈话是不容易听得的。

“久仰!久仰!贵军的名誉很高!了不得!……”

“先生,……哼!在这个鸟时候,干吗都是‘一节骨把儿’,谁敢想长久!……吃粮的填防最好:到了下县里,乡镇里,吃喝都现成,人家也格外看得起。……说来你老别笑,咱们的妻小连知事绅士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好的一例招待,况且地方上有现成屋子,绸缎有现成铺子。……”

我觉得这位大汉黧黑的面孔上,这时充满了特异的趣味的表现。他“先生”“你老”一阵的称呼,我也知道谈话渐又有相近的机会了。“那自然,兄弟们风里雨里,为国,……为家,人民有纳税的义务,……你老总可懂!便有供给的‘应该’罢!……那位,……那位太太,是贵友的太太?……”我自己说这几句话,实在不知“应该”如何说法了。

“你问新太太吗?……还,……还没过门,那位穿红衫子的姑娘就是,……就是,……她是盐城的乡下人,脾气真好,成日里没言没语。……那位……靠着她坐的,……便是她妈。……”

真出我揣测之外,那末那位二十余岁的妇人呢?他没有说出,我也不能多问了。

“你没有见过开火吧?”这位健者放下烟斗,引诱般地问我了。

“那儿!……”

“好玩!你看他那快做新郎的人头上的伤是一刺刀,……山海关外,厉害哪!我被炮轰晕了两次,一回坠在泥沟里,一回由小山上滚下,连鼻腔都跌破了。……”

“同谁家开火?……”

“……直,……大概是记不得了,……总之他妈混打!”

我同时也幽幽地随了这位中国的健者笑了一笑。

“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又浑浑地说了:“真走运!我那兄弟不是那一场还得不了这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老实说,不管她,连我也快活快活……咦!你笑什么?……同那个她,……”他说时回头向那位胖妇人一笑,那胖妇人却似爱似嫌地把嘴斜撇了一下。

他这样断续的解释,使我渐渐明白,可是同时也有无许的疑团,然而这位健者又说了:“吃,喝,吹,之外,人情不能免的,还有一层,这事儿与俺们的枪弹一样要紧,……你猜?他便哈哈笑了。

“王道,国法,都不外乎人情,你听说鼓儿词上的罗成是好汉子!然而也有好几个媳妇,对吧?先生:哪朝的皇帝没有三妻六妾?你听过戏凤?小梨花唱做的真上劲,他那双腿儿这么软和,当跪在正德老皇爷的身上的时候。……”

末后我们简直大讨论其戏剧,惭愧!我只有信口乱说了。

车到了陶村,许多喊卖瓜片,烧饼,苹果,花生的声音嚷成一片,他们也下车了。仍然是同我们对面坐着的健者,提了巨大的皮箱,在头里开路。但人多了,他却拉着那位胖妇人的右手,在几乎短过肘部的袖口外很明亮的一付黄色的镯子套在胖妇人的丰圆的腕上,但镯口似乎过小,妇人的腕部太粗,便仅仅能套在“寸脉”的地位上。镯子看似很重,也不是近时流行的花纹与式样。

健者向我笑点了点头,并且在匆忙中还向我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很客气的祝他“一路福星”。胖妇人走在前面,而妖娆的少妇却紧贴着那位少年的壮士背部。她口里喊着“揉死人”的声音,壮士捏了捏她的肩头,她便抚住胸口扭扭地走下车去。但那红衫子的瘦弱小姑娘,终于没敢抬头,也没说一句话,只用双手拿住一个沉重的皮匣,随在后面。

这时已近正午,车站旁边的蝉声正在噪鸣。

不久汽笛一声,车轮便缓缓地移动又上了它的长途。

这只是毒热,只是增加人苦闷的天气。清晓时的画图看不见了,芬芳的荷香,摇曳的柳丝,一切空清的风景都变为热尘涌起的大道了。

我仍然在凳上独坐,同时心里颇懊悔不应向那硕大而有点楞气的健者打诳话!“他也是一个人!”但心中却早有无许的烦感了!尤其令人惋念的是那对面车厢旁的红衫小影!

他们走了,都走了,所有的栗然,肃然,的心理固然没有;而在破晓时外览风物的“悠然的念头”现在也全颓散了!

似乎在毒热的空气中所留与我的不是怅惘,不是眷恋,不是趣味的与风景的感动,只有一片凝定住的“苦闷”!……也如坐在不通气的人造的囚笼中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