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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死》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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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柿林独自一个回家的她,在丛杂落叶声中,时时觉到有一种悄感在心头上微微的迸跃。风是由西北方而吹过来的,不甚冷;却看得出薄薄的衣裙向上而卷扬。晚稻都收获在田圃之中,倒垂的黄金色的米穗,如同垂死的羔羊的目光在淡弱之中含有哀告的意味。霜枫村左右的乡道,近几年总算开拓了,虽间有黄沙,而已经是修整得多了。她自在此地养病以来,一月中就是这宽广修洁的乡道旁边所给予她的愉慰着实不少。尤其是在淡红斜阳眷恋的余光覆射在郊原山林上面时,她一个儿徘徊在水边,路旁,她便有无穷的意绪,然而是欣然的,和平的,有时也有点幽悄的感觉,却总不似这日的怅怅。

往常她也曾听到霜枝上的鸟啼,看到郊原中无根的枯蓬,落叶,漫天飞舞,也曾在中夜之中听着蝈蝈儿幽细的凄鸣,自然那样从物侯中逆袭来的纷感不能没有,所幸她被乡村中恬静生活的意趣引诱得长了,似乎并不似在都会中那么样感官敏锐:见了月亮便舍不得闭窗子,听一两只的鸽子飞鸣便将编织物的计数打错。

但在这日的傍晚,她却不能如平日的清闲静赏了。

愈是心中不安,便愈不想忙忙的走回。她左手内所拿的一本薄薄的速写簿,差不多在这几天内都被她涂画完了。里面有的是乡女的面容,农人工作的状态,以及不知名的花草,乡村人家天真而有趣的举动。她每天出来,无论如何,总能找到她所爱画的材料。这时她沿着柿林走来,本来也想照例速写几页的,然而她终于没曾停住脚步,虽然走得并不很快。一回,她转念想画一画斜阳中的山尖,便想到用速写的单色是表现不出来的;想画柿林的一角,她看见那些圆憨脸儿的柿子,态度有些骄傲,也就不爱动笔了。每天出来看见没有一件不是很能愉慰她的病体的事物,现在只有一种单纯的寂寞的幽幽的观念了。

远处的炊烟从那些圆顶的斜形的茅屋中慢条斯理的向上缕缕的腾起。柿林中的昏鸦也都从别处集队的飞来。她看着将近昏黄时的落日余光渐渐地淡薄了,自己感到越发无味!在一家农人的竹篱门外她便止了脚步,斜依在一棵柏树上,眼光呆呆地不知看到哪里去了。却又似愁烦,又似深思似的从右手下面的夹衣袋里取出一封没有封面的信来。那是用蓝钢笔写在淡绿的信笺上的,——不过她并不打开细看,低低地咽了一口气,便将信笺夹在她的速写簿子中,开始抽出铅笔要画一张。

她并不向四围的一切景物搜求画稿,所以她尽管低头凝思,却是还没有画上一笔。原来她这时的画稿全在思想中记起了。那弧形的唇角边,仿佛有波纹似的向上微弯,生气的时候波纹便凝止不动,她微笑的趣味来了,那波纹便如从明镜中映出那样的流动,活泼,且是温柔。鬓发散拢在耳轮的上部,半圆形的蓬松的发窝,恰与半规形的耳边相合,不过从后面,项上的余发掩映中斜看去,分外觉得色彩,形状的调谐。她的目光所以能使人相念,使自己想到她那双明而曼的,流活而洁慧的眸子,便是自己与她的深挚的友谊的结晶处。不是吗?秋水太轻了,横波太狭了,名词难以相当。……她幻想中的人儿似乎已经立在自己身旁了。但她很感到一种愤懑!便用铅笔很快的在软纸上画了一个圆圈,便重复将那封信在意的铺在簿子上,轻轻地读出中间一段的话来。

“……因为我知道你在此是心如止水的,……可惜我此次要作击止水的小石了!尤其是今天……我在昨夜里睡下的时候,从窗纱眼中看着下弦的月色,我想起在秋来,……我可纪念的日子太多了!嗳!天赐我的躯壳,天赐给我的心,都叫它预备秋来的销蚀。或者明年的此日,……不可知?倩!谁能知道谁?前几天豫将你送给我一只玉杯碰碎了,这是我……日的纪念品,也或者是我身心破裂的预兆!我近来的病象太多了,到处都是烦乱!……但我都忍受!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已打定我的主义:不气,不恼,不求人的原谅,我已经把我自己关在牢狱里,我就得忍受苦刑!这是应分的。我在这个纪念日写这封信给你,便是我将秋来的心带给你了!我的秋来的心,确是有些儿凄清,确并不以为是痛苦;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我说吧,也应该是受凄清的!倩!世界中本来是可以到处解脱的,但可怜碰到我们这样的笨人,便自己随时带上了绳索。……秋来的夜中,我最爱听的鸡鸣,这绝非为了起兴意念,或是甚么想望‘君子’,(笑话了)只觉得在嘐嘐长啼声中,一样的鸣声,却令人晓得是秋日之夜的将尽时。倩!将尽未完,也是一个好的时候。我想垂死的病人,一定在他那‘回光返照’时觉到愉快,知道真纯的应如何感谢造物的仁惠!惟一切无希望中的低回,方才能更令人思念,到了这种境地,太痴了;然而没有‘痴’又何能‘摄’?何能‘受’呢?我们常说要有自性,然而自性不灭才真是我们的本来,又何必去理会苦痛与失望呢!倩!你知道我的,何用如数念珠似的一一报数,我也不愿将秋来的病况相告,而秋心凄厉,我已尝遍这种味道。我只有顺受!只有安住!在这清清的心中也得却自在不少。可是,还不是你的话么?‘坐在荆条上讲自在’,罢呀!倩!清风皎月,芬芳的诗歌,甜甜的梦境,你偶已离开,便都足令你念恋,寻思,不能去怀,何况呢?‘秋心’终究还是‘心’呀!……”

她轻轻地读到这里下面的字,已经被黄昏时暗影罩住,看不清字划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向遥远处的天末的丛树中望去,仿佛她已将秋心来失掉了。四围淡黑的细点,渐渐向己身包围住,所有的郊原风物全看不见了,只有竹篱内有一只褐色小犬半坐在叶子几乎全秃尽的荆树根上,向她望着。她骤觉得有些恐怖了!便将速写簿与信笺收在衣袋中,沿着水堤,转到她的寓主家去。

倩原是为休养病体而来的,所以她住在一家远房亲戚家中。她有她的寝室,也有她自己读书画画的屋子,虽然不是华贵,然而瓜架豆棚之下可以说得上是清幽安静。但在这日下午的暮烟苍茫之中,她沿着水堤走回来时,却凭空兜上了沉沉的“秋心”,使她在病后的弱躯中,念及她那耳鬓厮磨的友人!那幽眇的心思,那侘傺的境遇,所以不觉得便将脚步放缓了。

由柿林走向村子的道路,却有几里路长;况且倩的心正恋在远处,不曾留心。有时被荆针挂破衣裙,有时走入矮树的林中,重复回步找到正路。每一夭在落日以后,她一个老是不敢从歧路上经过,然而这一个秋晚她只有心头上的不可言说的凄惶与忧念,对于平常时的恐怖却一些儿也没了。

晚风吹过,一阵绒线的白杨树叶子纷落在她的发上。她从若明若暗的雾点中向前面看去,方才觉得是入了村子的西口了。因为暗点的网中,有几十个苍白色的竖影在身前幽幽的立着,自然是村西口的一排白杨了。不知怎么,这一晚上的夜雾起的早,远没待到夜完全的来到,而细珠的黑帔已经飘覆在地球的安静的躯体上了。在夕雾的润湿中,嗅到道旁的覆盆子与杨叶的清香,仿佛微辛而带有苦甜的滋味!也正与秋来的黄昏的色调相似。倩到了这里,不觉地又凝立住了。原来她想中国诗人好以白杨与坟墓相并说,而萧萧的叶儿也往往与野鬼夜哭的声音合在一起。联想本来是无垠的,无界的,她便想到地下的陈死人,想到她家中亲人死亡时的悲感,又想到那来信的——那带了秋心的主人的病况……不知她曾否数清这个地方有几棵白杨,然而她尽在黑暗的微光中掰着指儿计算。……

恰在这时,有一个身影矮矮的,小巧的,轻疾的,从竖立的白影后面闪过来,那黑影像迟疑又像认识似的,少停了一停,便转过杨树的前面。她的心骤为不安所击,不觉得有些卜卜了,然而在润湿的空中忽然听得:

“咦!那不是倩姑么?……可害死我这两条腿了,……嗳!……”分明一个十五六岁善于用惊讶口气打问话的女孩子的呼声。

倩也往前看了一看,方有气无力地说:“……可不吓我一下!你不是灼霞?……这时,……”

“妈说等到你这时候还不走回来,……她着急的了不得!……生怕你被人抢去!……”

“抢去吗?”

“抢去做了一丈青。……”这言语有趣的小姑娘,近来看水浒看得很用功,所以她用这种口气来调侃倩了。

倩这时幽闷的心思也被她这一句话说笑了。……在荒寒的村中小径上,她们便携了手儿踏着碎叶向东走去。

乡村中睡得很早,在晚饭以后便只听见凄凄的风声,而人语便寂了。倩的寓家中却正燃着煤油灯,在她那远房的姑母的室中,几个人正作轻谈。那位经验很多的六十多岁的姑母,正在一把木椅上吸着旱烟养神。那小姑娘正斜坐在她祖母的身旁,弄着一只小猫儿向它亲嘴。还有一个用手托着腮儿凝思的女子,一个打线衣的中年的妇人,正是倩与她的表嫂。

屋子低小些,为防备冬来寒侵,窗子早已用厚纸糊住,于是旱烟的烟纹便纵横喷散地在屋子内充满了。倩有时觉得呛得厉害,便不住地用手绢掩着嘴儿咳嗽。她那表嫂虽是乡下人,却穿妆得很淡雅,一边不住在打手工,一边时候用眼角看着倩的态度,忽而她将头抬起,停住了手中的针线,微笑着问道:

“倩姑,今儿怎么脸上的气分不大好看?莫不是受了点儿凉吧!……我说,晚上还是多盖层被窝,免得回去时干妈说我们连这些儿都不曾留神,过日见面又得刮一鼻子灰……”她的言语很柔和而且诙谐。倩便急了。

“不是!……你真心细……”

“好不是?妈,……你没瞧见倩姑姑在那几棵白杨树下的呆样儿?还好,我认得她穿的蓝裙子……不,我就怕鬼!”小姑娘将小猫放在地下了。

老太太这时将旱烟筒向地上扣了一下道:“没嘴的孩子,甚么鬼咧,妖咧的混说。……可是,倩姑你也要提防些!晚上贪玩还是在家里好,这些乡庄的地方又少灯,又少人,太晚了也许不太安静!说也不怕你笑话,你也许不信,我觉得,……”

“我总觉得多烧些香就是保佑!”小姑娘的母亲笑着凑趣又说了这一句。

“你们小人家总不诚心!却又来,又为什么害怕?笑话,晚上离了人解手连毛厮坑里都怕有鬼手在那里等着。如果多烧些香,便不是这样了……”

“你们又要说我太婆婆妈的说颠倒话了,嗳!”她说到这里,便将旱烟重行吸起,一面喷出烟纹,一面接着道:“年轻的人不颠倒,不怕事,却独有怕鬼……”

“真呀!好奶奶!告诉我为甚么越年轻越怕鬼?”小姑娘觉得这个问题显得有深远的趣味了。

“为甚么年轻的人越怕鬼?怕鬼就是怕死!年轻的害怕死,有时咧,不高兴了,要死喽,要活喽,可是又没见几个儿躺在床上静静儿等着。又难过了,又哭了,又鼓起小腮帮儿来了,又拈起针来叹气了,又在夜里不能睡觉了,又皱着眉毛像是谁得罪了她,又是吃不下饭了,又是一天看几次镜子,……瘦了,……又是,……又是……”这一大串的话亏得老太太不急不慢地如串珠般的数出,其余的三个人都笑得闭不上口来。小姑娘的母亲笑得将手指都戳破了,流出一滴一滴的血在绒织物上。小姑娘将辫发环在手指上,笑着连问道:

“又是,……又是甚么咧?……”

老太太不笑不动的道:“甚么咧?……你小孩子不懂事,问问你倩姑吧,还不是,又是怕死又是怕鬼!……”

倩这时虽也笑着,却觉得这篇令人发笑的老话,另有所触了!听见老太太要着眼到自己身上来,便用手绢拭着笑出来的泪,急急地答道:“我!不呢,我不怕鬼!怕鬼我还不敢这个时候回来哩?……”

“好孩子!别心急,你不怕鬼呀!说笑话罢咧,可是也许你替你的朋友怕鬼了……”老太太说这几句话却郑重得多了,仿佛就在这数语之中将她昔年自己经验过的印象重行掀照出来似的。

“这事怎么讲?……”倩愣愣得不知所答了。

“我不说‘又是’了,你们也不要笑我老来说没味的话。为甚么替人怕鬼哩?……我又不假造谣言,也有点小道理呢。我年轻儿的时候所经过的事儿也不少,所以我才能说起了这一句。你们愿意听我的交话匣子,我也说点正经话吧。倩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你想世界上谁不是替人怎么怎么?谁还曾替替自己来?我们替人说话,替人做事,替人排忧,替人想,替人……又来了,你不要笑话,我在这里学时髦。我小的时候在学校也读过几本什么书,其实我们哪儿配得上懂。但是我总以为没有一件事儿不是为人的。老婆生孩子是为的谁?丈夫娶妻子是为的谁呢?为了自己,便就是为了人。……谁和谁一生下便会认识?谁和谁不见面也没有甚么滋味?归根呢,若是人和人有了关系,倩姑,你还不会想吗?又觉得是替人怕这个,还怕那个哩……”老太太仿佛要将她多年中由经验得来的哲学全盘说出;但说到这里却将她那双老眼看看倩姑不做声了。

倩究竟是聪慧的女子,她想了一想,不禁点头道:“姑姑的话真是有见解,真的都是替人打算盘!……”以下她想:“她替他,我又替她”的话咽住,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这一套话却将那位中年的妇人同小姑娘说迷住了。小姑娘的母亲只管抹着指头上的血迹,小姑娘又同那只可爱的小猫亲嘴了。

门外轻风扑在纸窗上微微地响着,倩姑似乎被轻风将心中的微波吹成聚的,又吹成散的;吹成圆的,又吹成破的。

但她却蓦地记起那几句话来了:“……我已经把我自己关在牢狱里,我就得忍受苦刑!……然而没有‘痴’又何能‘摄’?何能‘受’呢?”同时她也记起那寄信来的朋友的嘴唇,如含了晕波般的眼光,如散云似的鬓发,这正是一团纷扰的寻思:眼前是替人,永远的还是替人!……谁替谁?事儿也不免得替谁!究竟自性向哪里替出?这如乱丝绞住的心中,倩已不觉得目光盈盈看得老太太的苍发有些模糊了。

一时室中没有言语,只是万籁幽静中的落叶微响,似乎已将倩的秋心打碎了。

她无聊赖地将怀中带的铅笔向速写簿上很斗气地写了:“秋心如海复如潮”的七个草字。小姑娘看见她在写字,便立了起来问道:

“倩姑你写的甚么字?……”

久已没有说话机会的小姑娘的母亲,便插嘴道:“甚么字?……左不过是写着,‘替人怕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