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文学这四个字,字面上极易误会,所以我们先得解说一回,然后再行介绍。
平民的文学正与贵族的文学相反。但这两样名词,也不可十分拘泥。我们说贵族的平民的,并非说这种文学是专做给贵族或平民看,专讲贵族或平民的生活,或是贵族或平民自己做的,不过说文学的精神的区别,指他普遍与否,真挚与否的区别。
第二,平民文学决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在现在平民时代,所有的人都只应守着自立与互助两种道德,没有什么叫慈善。慈善这句话,乃是富贵人对贫贱人所说,正同皇帝的行仁政一样,是一种极侮辱人类的话。平民文学所说,是在研究全体的人的生活,如何能够改进,到正当的方向,决不是说施粥施棉衣的事。平民的文学者,见了一个乞丐,决不是单给他一个铜子,便安心走过;捉住了一个贼,也决不是单给他一元钞票放了,便安心睡下。他照常未必给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但他有他心里的苦闷,来酬付他受苦或为非的同类的人。他所注意的,不单是这一人缺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的事,乃是对于他自己的,与共同的人类的运命。他们用一个铜子或用一元钞票,赎得心的苦闷的人,已经错了。他们用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买得心的快乐的人,更是不足道了。伪善的慈善主义,根本里全藏着傲慢与私利,与平民文学的精神,绝对不能相容,所以也非排除不可。
第一,平民文学决不单是通俗文学。白话的平民文学比古文原是更为通俗,但并非单以通俗为唯一之目的。因为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他的目的,并非想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乃是想将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适当的一个地位。凡是先知或引路的人的话,本非全数的人尽能懂得,所以平民的文学,现在也不必个个“田夫野老”都可领会。近来有许多人反对白话,说这总非田夫野老所能了解,不如仍用古文。现在请问,田夫野老大半不懂植物学的,倘说因为他们不能懂,便不如抛了高宾球三氏的植物学,去看《本草纲目》,能说是正当办法么?正因为他们不懂,所以要费心力,去启发他。正同植物学应用在农业药物上一样,文学也须应用在人生上。倘若怕与他们现状不合,一味想迁就,那时植物学者只好照《本草纲目》讲点玉蜀黍性寒,何首乌性温,给他们听,文人也只好编几部“封鬼传”“八侠十义”给他们看,还讲什么“我的”科学观文学观呢?
照此看来,文字的形式上,是不能定出区别,现在再从内容上说。内容的区别,又是如何?上文说过贵族文学形式上的缺点,是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这内容上的缺点,也正如此。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因为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是世上不常见的人;普通的男女是大多数,我们也便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其事更为普遍,也更为切己。我们不必讲偏重一面的畸形道德,只应讲说人间交互的实行道德。因为真的道德,一定普遍,决不偏枯。天下决无只有在甲应守,在乙不必守的奇怪道德。所以愚忠愚孝,自不消说,即使世间男人多数最喜说的殉节守贞,也不合理,不应提倡。世上既然只有一律平等的人类,自然也有一种一律平等的人的道德。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我们说及切己的事,那时心急口忙,只想表出我的真意实感,自然不暇顾及那些雕章琢句了。譬如对众表白意见,虽可略加努力,说得美妙动人,却总不至于诌成一支小曲,唱的十分好听,或编成一个笑话,说得哄堂大笑,却把演说的本意没却了。但既是文学作品,自然应有艺术的美。只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这便是人生的艺术派的主张,与以美为主的纯艺术派,所以有别。
平民文学的意义,照上文所说,大略已可明白。还有我所最怕被人误会的两件事,非加说明不可,——
就形式上说,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但这也不尽如此。古文的著作,大抵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所以确有贵族文学的性质。至于白话,这几种现象,似乎可以没有了。但文学上原有两种分类,白话固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纯艺术派以造成纯粹艺术品为艺术唯一之目的,古文的雕章琢句,自然是最相近;但白话也未尝不可雕琢,造成一种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游戏的文学,那便是虽用白话,也仍然是贵族的文学。譬如古铜铸的钟鼎,现在久已不适实用,只能尊重他是古物,收藏起来;我们日用的器具,要用磁的盘碗了。但铜器现在固不适用,磁的也只是作成盘碗的适用。倘如将可以做碗的磁,烧成了二三尺高的五彩花瓶,或做了一座纯白的观世音,那时我们也只能将他同钟鼎一样珍重收藏,却不能同盘碗一样适用。因为他虽然是一个艺术品,但是一个纯艺术品,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人生的艺术品。
中国现在成了民国,大家都是公民。从前头上顶了一个皇帝,那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便同是奴隶,向来没有贵族平民这名称阶级。虽然大奴隶对于小奴隶,上等社会对于下等社会,大有高下,但根本上原是一样的东西。除却当时的境遇不同以外,思想趣味,毫无不同,所以在人物一方面上,分不出什么区别。
在中国文学中,想得上文所说理想的平民文学,原极为难。因为中国所谓文学的东西,无一不是古文。被挤在文学外的章回小说几十种,虽是白话,却都含着游戏的夸张的分子,也够不上这资格。只有《红楼梦》要算最好,这书虽然被一班无聊文人学坏成了《玉梨魂》派的范本,但本来仍然是好。因为他能写出中国家庭中的喜剧悲剧,到了现在,情形依旧不改,所以耐人研究。在近时著作中,举不出什么东西,还只是希望将来的努力,能翻译或造作出几种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作品。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