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名曰“日本与中国”,其中有两节云:
“中国在他独殊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但事实上却并不然,大家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日本古今的文化诚然是取材于中国与西洋,却经过一番调剂,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正如罗马文明之出于希腊而自成一家,所以我们尽可以说日本自有他的文明,在艺术与生活方面为显著,虽然没有什么哲学思想。我们中国除了把他当作一种民族文明去公平地研究之外,还当特别注意,因为有许多地方足以供我们研究本国古今文化之参考。从实利这一点说来,日本文化也是中国人现今所不可忽略的一种研究。中国与日本并不是什么同文同种,但是因为文化交通的缘故,思想到底容易了解些,文字也容易学些,(虽然我又觉得日本文中夹着汉字是使中国人不能深彻地了解日本的一个障害,)所以我们研究日本比较西洋人要便利得多。”
这话说了到如今也已是五个年头了。一个主张,一种意见,五年十年不会有效原也是当然,因为机缘很是重要,这却甚不容易遇到。其实从甲午至甲戌四十年中事情也不少了,似乎却总还不能引起知己知彼的决心,有的大约是刺激太小吧,没有效力,有的又是太大了,引起的反应超过了常度。九一八总是大事件了,然而它的影响在学校则不及,在社会则过。我不知道中国政府到底为什么缘故至今不办一个外国语学校,国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学生习得英文以外的语文,即大学亦都在内。日本语向来只准当作第二外国语去学,而那种第二外国语是永远教不好学不好的。然而在社会上这些情形正是相反,近年来热心学习日本语者据说日渐增加,似乎是好现象了,我只怕是不骄便太怯,那即是过。有一个日本人卒然问曰,近来大家学日本话,说是为了一九三六年懂得日本话方便些,是不是?我看他很素朴却不是故意的问,便只好苦笑对他摇头道,我没有听说。
民国十九年北京大学三十二周年纪念刊上我写了一篇小文,名曰“北大的支路”,希望学校提倡希腊印度亚剌伯日本的研究,关于日本的一节云:
也正是那时候,我还在燕京大学教书,有一位同事是美国老牧师,在北京多年,对于中国学问很有研究,他在校内主张应鼓励学生习日俄语文。他的理由是,英美人多习法德语,中国则情形不同,因地理关系上与日本俄国联系密切,故宜首先学习此二种言语,而法德各语尚在其次。这个意思实在很对,大约学校也不见得不赞同,不过未曾实行,以至于今。
“日本有小希腊之称,他的特色确有些与希腊相似,其与中国文化上之关系更仿佛罗马,很能把先进国的文化拿去保存或同化而光大之,所以中国治国学的人可以去从日本得到不少的资料与参考。从文学史上来看,日本从奈良到德川时代这千二百余年受的是中国影响,处处可以看出痕迹,明治维新以后,与中国近来的新文学相同,受了西洋的影响,比较起迹步骤几乎一致,不过日本这回成为先进,中国老是追着,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模拟贩卖,这都给予我们很好的对照与反省。”
讲到底我是主张学日本语的。我主张在中国学习,如有资力可再往日本一走。学日本语最好有国立的外国语学校或大学专系,否则从私人亦可。学日本语的目的不可太怯,预备做生意,看书报,读社会科学,帮助研究国学,都是正当的目的,读日本文学作品,研究日本文化,那自然是更进一步了。语言文字本来是工具,初学或速成者只要能够使用就好了,若是想要研究下去的,却须知道这语言也有他的生命,多少要对于他感到一种爱好与理解。这样,须得根本地从口语入手,还得多读名家所写的文章,才能真正了解,不是单靠记忆几十条规则或翻看几本社会科学书所能达到的。因此我们的第二个的意见是,学日本语须稍稍心宽,可能的要多花费点时日,除不得已外万不宜求速成,盖天下无可速成之事,古人曰,欲速则不达,普通所谓速成实在只是浅尝,即只学了一部分耳。鄙人读日本文至今才二十八年,其间从先生学习者不过两年,却来胡乱说话,未免可笑,因答应张君已久,不能再拖欠了,只好赶写,请原谅则个。(廿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