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现代诗人萩原朔太郎著散文集《绝望之逃走》中有一篇小文,题曰“文学的未来”,今译述其大意云:
“读这一件事是颇要用力的工作。人们凭藉了印刷出来的符号,必须将这意思诉于脑之理解,用自己的力去构成思想。若是看与听则与此相反,都容易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刺激通过感觉而来,不必要自己努力,却由他方把意思自兜上来也。
文学的未来将怎样呢?恐怕这灭亡的事断乎不会有吧。但是,今日以后大众的普遍性与通俗性将要失掉了吧。而且与学问及科学之文献相同,都将引退到安静的图书馆的一室里,只等待特殊的少数的读者吧。在文学本身上,这样或者反而将使质的方面能有进步亦未可知。”
但是在现今这样的时代,人们都是过劳,脑力耗费尽了的时代,读的事情更觉得麻烦了。在现今这样的时代,美术音乐特被欢迎,文学也就自然为一般所敬远。特别又有那电影,夺去了文学的广大领域。在现今时代,只有报纸还有读者。但是就是那报纸,也渐觉得读的麻烦,渐将化为以视觉为本位的画报。现在最讲经济的商人们大抵不大读报纸,只去听无线电,以图时间与脑力之节省。最近有美国人豫想电报照相法的完成,很大胆地这样公言。他说在近的将来报纸将要消灭,即在今日也已经渐成为落伍的东西了。假如报纸还要如此,那么像文学这样物事自然更只是古色苍然的一种旧世纪的存在罢了。
萩原的话说的很有意思,文字虽简短而含有丰富的意义。读的文学之力量薄弱,他敌不过听的唱歌说书,看的图绘雕刻,以及听看合一的戏剧,原是当然的,不过近来又添了无线电,画报,以及有声电影,势头来得更凶猛了,于是就加速度地完成了他的没落。这些说来似乎活现一点,其实也浪漫了一点,老实说文学本来就没有浮起来过,他不曾爬得高,所以也不怎么会跌得重。他的地位恐怕向来就只在安静的图书馆的一角,至少也是末了总到这一角里去,即使当初是站在十字街头的。我想文艺的变动终是在个人化着,这个人里自然仍含着多量的民族分子,但其作品总只是国民的而不能是集团的了。有时候也可以有一种诚意的反动,想复归于集团的艺术,特别是在政治上想找文学去做帮手的时候,也更可以有一种非诚意的运动,想用艺术造成集团,结果都是不如意。这原是不足怪的。集团的艺术如不是看也总是听,不然即难接受。儿童喜看“小人书”,文理不大通的人喜念新闻,便是家书也要朗诵,这都是读也不能离开看与听的证据,若单是读——即使如朱晦庵所说十目一行地读,那是不很容易的玩艺儿。荷马的史诗,三家的悲剧,莎士比亚的戏曲,原来都是在市场(Agora)唱演过的,看客一散,写成白纸黑字,又传了千年百年,大家敛手推服,认为古今名作,可是读起来很是艰难了,很艰难地读懂了之后自然也会了解他的好处,可是原来所谓大众的普遍性与通俗性却是早已失掉了。一个文人如愿意为集团服务,可以一直跑到市场去,湔除一己的性癖,接受传统的手法与大众的情绪,大抵会得成功,但这种艺术差不多有人亡政熄之悲,他的名望只保得一生,即使他的底稿留存,无论是《三国》《水浒》那么好,一经变成文学,即与集团长辞,坐到安静的图书馆的一角里去,只有并不特殊也总是少数的读者去十目一行地读读而已。我相信读这一件事实在是非常贵族的,也是很违反自然的,古人虽说啄木鸟会画符,却总不曾听说大猩猩会得通信,所以仓颉造天地玄黄等字而鬼夜哭,实在不是无故的吧。写而不是画,要读了想而不是念了听的,这样的东西委实很是别扭,我想是无法可以改良的。他的命运大约是如萩原所说,最好让他去没落,去成为古色苍然的旧世纪的存在,在别一方面如要积极地为集团服务或是有效地支配大众,那么还是去利用别的手段,一句话就是凡可以听可以看或可以听且看的,如音乐美术,画报戏曲有声电影,当更可胜任愉快。世界上如肯接收这个条陈,采用看与听的东西去做宣传,却将读的东西放下了,这还可以有一种好处,即世间可得到一点文学的自由,虽然这还说不到言论的自由。文学既不被人利用去做工具,也不再被干涉,有了这种自由他的生命就该稳固一点了,所以我的意思倒有几分与萩原相同,对于文学的未来还是抱点乐观的。
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