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搜集一点试帖诗,成绩不算很好,石印洋板不要,木板太坏的也不收,到现在一总还不过一百种左右而已。偶阅杨雪沧的《孤居随录》,——我有一册诵芬堂本的《小演雅》题观颒道人编,后来知道即是杨浚,所以找他的笔记来翻阅,别无什么可看,但《续录》卷七是论试帖的,其内容如下:
一,毛西河先生《唐人试帖》序(节录)。
二,纪文达公《唐人试律说》序(同上)。
三,李守斋试帖七法。(注,原系八法,诗品未采,所选各联并全首见《分类诗腋》。)
四,梁芷林中丞《试律丛话》选。(只采绪论,其诗见原书。)
五,张芗涛学使《轩语》。(语试律诗四宜六忌全录。)
这里所引的书我都有了,那么理论方面的材料大抵已不愁缺乏,所应当注意的还是在别集总集吧。又阅《越缦堂日记补》,咸丰十年九月十四日条下云:
寒斋目下所有唐人试律的书共只十三部,其中却有一种很有意思,乃是王锡侯的《唐诗试帖课蒙详解》十卷,卷首题作“唐诗应试分类详解”,书签上云“应试唐诗分类详解”,禁书目录上却又云“唐诗试帖分类详解”。王锡侯《字贯》一案是清朝文字狱中很苛刻的一例,《心史丛刊》中记其本末颇详,所禁诸书我只见过《书法精言》,其次是这《唐诗试帖》。前有乾隆戊寅(一七五八)自序,盖因丁丑新定乡会试均用试帖,亦是投机的书,唯例言八则及论作诗法中案语六则均尚可读,不似《书法精言》之庸腐。如例言一云:
“殿撰试帖于咏史尤为擅长。文姬归汉全首云:女有才如此,千金赎亦宜。存孤全友谊,忍死得归期。一骑东风快,双雏朔雪饥。身如焦尾在,心岂左贤知。大漠回看惨,陈留再到疑。经温刊石本,笳补入关词。兵燹余悲愤,门楣系孑遗。可怜书未续,无命作班姬。直是一篇文姬小传,而情韵隐秀,居然班范之间,此岂寻常笔墨耶。”吴穀人的《有正味斋试帖》中咏史数诗亦均佳,如殷浩书空云:
“夫赋得诗不足存,矧为之作注,纪文达公《庚辰集》固有哂之者矣。顾吾观今之类书踳驳舛,展卷即是,递相抄撮,几同杜撰,得如《庚辰集》之本本原原,伐山自作,不由稗贩者,有几人哉。惜其不为类书而为此注,使推其例以为之,当益为后学津逮,顾林犹幸其有是书以示后人,使后之为类书者知所取则,其沾丐后人亦正未有涯也。”后又云:
“夜偕叔子看陈秋舫殿撰《简学斋试律》,颇有佳句。此虽小道,然肇自有唐,盛于当代,其流传当远于制义。制义数十年来衰弱已极,不复成文字,而试律犹有工者,故制义窃谓不久当废,试律法度尚存,其行未艾,即或为功令所去,人必有嗜而为之者。同人中叔子珊士孟调莲士皆工此体,叔子为尤胜也。”又十一月初五日读杜登春《社事始末》条下云:
“咄咄嗟何益,茫茫恨不穷。一生投热恼,几字画虚空。悬腕书防脱,看天问岂通。光阴斜日后,心绪乱云中。远势能飞白,惭颜莫洗红。肯教遗迹在,翻讶覆函同。高阁宜君辈,苍生误此公。西风回笔阵,渺渺羡烟鸿。”此诗刻画书空,唯六七联讲到殷深源,与陈作不同,却也写得很精致。九家诗第一卷即有正味斋,咸丰中魏涤生又有选注本,与王惕甫芳草堂诗合刻,称“二家诗钞笺略”。魏君曾撰《骈雅训纂》,为世所知,此笺精要,刻板亦佳,与普通坊本不同,其视试律殆与越缦有同意耶。自序中云:
“后之读二家诗者不知视《庚辰集》何如,而注则不逮远甚,要之与抄撮影撰,沿讹踵谬,浮谈无根者,固有间矣。”说的很不错,如上文所引诗中末联笔阵注除引《法书要录》笔阵图外,又云:
“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穀《清异录》上禽名门。”不单呆引出典,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这注便活了,嘉庆中有九家诗选注,不能如此也。又如苍生句别家注只引王戎传,却不知其更包有本传的“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在内。《试律丛话》卷五论李伯子的《西沤试帖》有云:
“又《鹤子》句云,阅世应无纪,传家别有经。上句用《瘗鹤铭》鹤寿不知其纪也,下句用浮丘公《相鹤经》,而为之注者皆不之及,则何用注之有哉。”(案,光绪中刊七家诗注均已补入。)尝阅黎觉人《六朝文絜笺注》,在《荡妇秋思赋》题下有注云:“《说文》曰,秋,禾谷熟也。”不觉失笑。由此观之,魏涤生诚不易得,虽是赋得诗的注亦何害哉。魏君还有别的书如《同馆诗赋题解》等,惜均未能得到。
“予尝谓时文不出二十年必为功令所废,即此可知也。”李君在七十余年前能预言八股文之当废,可谓有识,但他思想本旧,并不是识时务,实只是从文章上论,亦能看出兴衰之迹。所云试律将有嗜而为之者,此语未确,唯文诗优劣却说得很有道理,盖虽同是赋得体,而一说理易陈腐,一咏事物尚可稍有情味也。陈秋舫简学斋诗今在七家试帖中,《试律丛话》卷五极称道之,有云:
“杂体之诗驱题就我,试帖之作束我就题,稍或纵放,语虽奇丽,与题无着矣。是天下诗之难作未有过于试帖者,试帖一工,何所不可。试帖之诗与八股文字无异,必须句斟字酌,与题相凑,精力有所不及,行间便少光采。然则西河毛氏谓八股文字起于试帖之诗,其信然也。”这书里还有一个特色,便是在有些诗的后面附有王氏自己的拟作,十卷中共有二十六首,盖亦是模仿西河而作。诗虽不甚佳,唯王锡侯身被阬书被焚,灰扬迹灭之后,尚能于此破册中保存着他的若干创作,亦可以说是吉光片羽矣,此其价值盖在于试帖以外而属于别一范围者也。
二十六年二月十八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