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达尔文尺牍全文发表,关于宗教问题,证明他是无神论者。西洋的无神论者,除唯物论的共产主义者以外,甚为难得,有话也不能发表,或者隐藏一点,变成“不可知论”者而已。严幾道介绍孟德斯鸠,在《法意》的小传上说,他临死时牧师问他道:你现在知道“帝力之大”吗?孟德斯鸠回答道:“唯,吾知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他的态度,始终对于天主是不敬的。我们当时读了很感兴趣,觉得他的勇气为不可及。
但是在中国古代,就是“神灭论”也还不成什么问题,梁武帝亲自出马,加入讨论,范缜终于不服,也并没有关系。可是成问题的乃是“无鬼论”。因为这不是宗教上的,乃是伦理上的问题了,说“无鬼”便是不认祖宗有灵,要牵涉到非孝上去了。史传上明说主张无鬼论者,有阮瞻遇客相诘难,旋化为鬼而灭。又宗岱有鬼化书生访之,说:“君绝我辈血食二十余年。”阮瞻宗岱之说不传于后,但从理性上说来,都可以达到,所以虽不明说,但中国文人多半是无鬼论的,这话似乎不太勉强。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我们首先举出苏东坡为例。他平常喜欢叫人家说鬼,人家说没有可说的,东坡曰:“姑妄言之。”这就是根本不相信有鬼,所以可以随便的胡乱讲一气,只是不点破罢了。以次再举作《聊斋志异》的蒲留仙来说,他自己不说明,但我们看王渔洋给他的题诗,可以知道: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引用的也是这“姑妄言之”的典故,可见是同一的态度。《聊斋志异》据说原称“狐鬼传”,似乎是信有狐鬼而作的了,但那种描写入微的写法,正是说故事的手段,可见这里所重的是故事本身了。便是写《阅微草堂笔记》的纪晓岚,也以“姑妄听之”名一部书,其用意正是相同。纪晓岚不喜欢宋儒,不相信狐鬼,而无意中上了儒教的当,意欲存劝戒,乃借了这些故事来发挥他的意思,结果乃坠入恶道,其价值落在《聊斋志异》之后远甚。但总之他并不真心相信鬼神的。只有老实的《劝戒近录》的作者们,才是有鬼论的信徒,亦遂不敢放胆的自由的思索,其作品也就毫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