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说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名学家培因(Alexander Bain)曾说,文法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未始不可,因此我常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文字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读经;若在青年自动地于实用之上进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也是我所非常赞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幾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在印度读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页‘析辞’的详细解说,同时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叹。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〇一年第四十板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购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还随时掇拾一两种,随意翻阅,斯威忒(Henry 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两卷虽是高深,却也给与好些快乐,至于惠忒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耳(Baskerville)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思菲耳(Nesfield)的一套虽然风行一时,几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多少实用的条例,任意地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话或者适用的,但是在‘文化教育’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这是我两年前所说的话,里边所述的有些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在现今也还没有什么大改变,我总觉得有些文法书要比本国的任何新刊小说更为有趣;我想还可以和人家赌十块钱的输赢,给我在西山租一间屋,我去住在那里,只带一本(让我们假定)英译西威耳(Siever)博士的《古英文法》去,我可以很愉快地消遣一个长夏,——虽然到下山来时自然一句都不记得了。这原是极端举例的话,若是并不赌着东道,我当然还要拣一本浅易的书。近来因为重复地患感冒,长久躲在家里觉得无聊,从书架背后抓出几册旧书来消遣,如德伦支主教(Archbishop Trench)的《文字之研究》,威克勒教授(Ernest Weekley)的《文字的故事》,《姓名的故事》,斯密士(L.P.Smith)的《英国言语》(The English Language )等,都极有兴味,很愉快地消磨了几天病里的光阴。文法的三方面中讲字义的一部分比讲声与形的更多趣味,在“素人”看去也是更好的闲书,我愿意介绍给青年们,请他们留下第十遍看《红楼梦》的工夫翻阅这类的小书,我想可以有五成五的把握不至于使他们失望。
这几册小书里我想特别地介绍斯密士的著作。德伦支的或者出版年月未免太早一点了,威克勒的征引稍博,只有斯密士的单讲英语的发达变迁,内容简要,又价廉易得,所以似最适宜。这是“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Lib.)之一,就是美国板也售价不出二元,英国板尤廉,不过欧战后装订很坏了。全书共小板二百五十页,内分九章,首三章述英语之起源以至成立,第四五章说造字,六至八章说言语与历史,九章说言语与思想。第五章“造字之人”里边历举好些文人制用新字或使废语复活,司各得亦其中之一,他从古民歌中采用那个“浪漫的名词glamour(魔力,迷魂的美),此字出于grammerye,在中古义云文法学,拉丁文研究,于是同哲学这字一样在愚民心目中不久转变含有魔术的意味了”。(P.120)《文字的故事》第一及十章中均有相同的记述。这虽是一件小事,但能使我们知道在一个字里会隐藏着怎样奇妙的故事。言语与历史三章述黑暗时代以后英语的发达,至于现代,末章则专论言语与思想之关系,表示文词之发生与意义之变迁皆与时代相关,以文化为背景,如读文化人类学的一部分。斯密士的书原是通俗的小册,但尽足供我们入门之用,以后尚欲研究自有他的书目可以遵循,不是我们这样外行所能说,我的意思不过当作一本闲书介绍给读者罢了。
德伦支引爱默生(Emerson)的话说“字是化石之诗”。我想这的确是不错的,所以说字义部分的通俗文法书可以当文艺作品去读,讲声与形的方面的又可以供给稍倾于理知的人去消遣,与无事闲读《几何原本》聊以自娱一样。现在暑假不久就到,青年们拿一两本这样的书在山坳水边去读,——或与爱人共读,或与《红楼梦》夹读,也都无不可,——倒是一种消夏的妙法。有兴味的人除《文字的故事》等以外,再买ㄙㄎㄧㄊ (Skeat)或威克勒的一册小本《英语语源字典》,随便翻翻也好,可以领解一种读字典的快乐。
临了我还要表一表我的奢望,希望中国也出一本这类的小书,略说汉字的变迁,特别注重于某字最初见于何时何人何书,本意什么,到了何时变了什么意思:这不但足以引起对于文字学的兴趣,于学术前途有益,实在我们个人也想知道这种有趣味的事实。十四年三月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