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俞理初颇有缘。他的著作我得到了不少,虽然刊行的就只有三种,其各种刊本我却都已收得了,计有《癸巳类稿》四部,《癸巳存稿》三部,《四养斋诗集》一部。寒斋旧有《类稿》《存稿》各一部,皆系通行本,《类稿》刻于道光十三年,《存稿》则是光绪十年重刊者也。后来在北京得《类稿》巾箱本,乃光绪中会稽章氏式训堂所刻,及安徽丛书第三期书出,又于其中得影印《类稿》,乃经俞君晚年手订,多所增益,书于书眉者。《类稿》各本大抵已尽于此,但我又有一部,仍是道光求日益斋刻本,经过李越缦收藏批注,亦有可取,故复另列。原书系后印,纸墨俱劣,目录后空白有题字六行云:
“咸丰十年庚申八月,元和顾河之孝廉持赠,越缦学人。此书见闻极博,自经史以及谈谐小说,无不赅综,甘石岐黄之书尤所留意,惟好自炫鬻,繁征博引,笔舌迂冘,转晦本义。又如《节妇贞妇说》,《妒非女人恶德论》,《佛经论》,《红教黄教论》等,持论偏颇,引用不根,皆其所短,而淹洽贯串,终不可没也。是月二十一日,莼客记于都城宣南困学侨斋。”案《越缦堂日记》咸丰十年庚申八月十一日条下云:
《癸巳存稿》最初有道光二十八年灵石杨氏刊本,但据同治八年胡澍跋云,《存稿》十五卷,灵石杨氏刻入连筠簃丛书,而流传甚少。又光绪十年重刊本姚清祺序云,购诸书肆杳不可得,缘其书刊自山右,兵燹后板之存否未可知也。可见此本颇不易得,胡甘伯题记已距今八十年矣,寒斋乃能偶然得到一部,虽或未能如连筠簃刻本桂氏《说文义证》之难有,总之亦殊可喜矣。此外又有一部,原来亦仍是光绪重刊本,但经过平景孙收藏批注,每卷有朱文安越堂藏本方印,目录下有印二,白文曰曾经沧海,朱文曰上下今古。全书有墨笔圈点,卷中改正增注者凡七处,总目之后题字二行云:
《四养斋诗稿》三卷,咸丰二年夏校刊,程鸿诏跋,共三十六叶,计诗百五十五首。余所得一本系竹纸印,卷首有方印朱文曰,汪氏云荪校读图书,末尾白文印曰,平阳汪氏藏书。余有题识书于卷头别纸,文曰:
“甲申九月二十一日斠,时湿注臂臑,捉笔不定,涂鸦殊可憎也。”盖即是刻书之年也。卷末又有题字三行云:
“理初博综九流,而文繁无择,故不能卓然成一家言,盖经学之士多拙于文章,康成冲远尚有此恨,况其下乎。”由此可见在此三年中越缦常阅《类稿》,佩服之意与年渐进,末了则于笔舌迂冘一事,亦有恕词矣。
“理初先生叙述文字,无一字拾古人牙后慧,谋篇制局,亦绝不似八家,细按之无不自《左》《史》出,泽古深者宜善是也,世徒以考订推先生,失先生矣。七夕。”白文印曰栋山。后又题曰,七月廿八再斠一周,蒲明子。此二项不纪年,或是甲申之次年欤。此处平氏所言与李氏正相反,鄙人虽未能完全赞同自《左》《史》出之说,但亦觉得俞君之文朴质可喜,殆因不似八家之故,与鄙见有相合者也。
“河之来告明日行,以凌廷堪次仲《校礼堂集》,俞正燮理初《癸巳类稿》为别。”顾河之名瑞清,为涧蘋之孙,日记中称其年四十余,粥粥笃谨学问人也,听其谈古籍源流甚悉,固有得于家学者。查二十一日条下则并无记录,只言英法联军和战事,盖其时正军逼都城,在焚圆明园前二日也。书上批注凡十七处,大抵皆示不满,唯据上文所题,虽学风不同,而亦仍不能不表示佩服耳。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条下云:
“新安经学最盛,能兼通史学者唯凌次仲氏及俞君。其书引证太繁,笔舌冘漫,而浩博殊不易得。”同治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条下云:
“俞理初诗自称甚不佳,亦正不必以诗重,唯诗以人重,后世自当珍惜也。《四养斋诗稿》刻板去今才九十年,而今已甚少见,盖中经太平天国之乱,久已毁灭,吾乡蔡孑民先生为俞君作年谱,求此稿终不可得,乃从皖人借读之。寒斋于不意中能得此一册,大可欣幸,正宜珍重护持之也。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八月三日雨中,知堂记。”案据程跋谓俞君自记有云诗甚不佳,已付惜字篓,忽见诗中世上尽多善悟人句,因复存之。今查原诗在卷三中,题曰“个中”,今全录于下,以见一斑。
豪竹哀丝动画尘,等闲笑傲亦前因。个中无限难圆梦,世上尽多善悟人。车马劳身抛素业,莺花过眼惜青春。围炉我亦酣歌者,落拓游踪难重陈。以下共有三十首,多似无题之作,其中唯有七言四句者一首题曰“古意”而已。民国癸未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