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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卷十(宋文一)晁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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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苏轼      

【题解】

本篇分析晁错在提议“削藩”以及应对“七国之乱”事件中的失误,认为他行事操之过急,且临危之时谋求自全,不能舍身报君,所以才会因他人挑拨而为景帝所杀。

【原文】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1],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2],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3],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4],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释】

[1]狃(niǔ):习惯于。

[2]循循:徐徐。

[3]袁盎(ànɡ):历任齐相、吴相,因与吴王濞有关系,经晁错告发,被废为庶人。七国叛乱时,他建议景帝杀晁错。

[4]淬(cuì):把金属工件加热到一定温度,然后突然浸在水或油中使其冷却,以增加硬度。砺:磨。

【翻译】

天下的祸患,最难于解决的,是表面上国家大治、清平无事,而实际上却有难以预料的隐患。如果坐视祸患的发展演变而无所作为,那就可能发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如果强行加以解决,那么天下的人就会由于习惯过太平生活而不相信我的主张。只有仁人君子、豪杰之士,才能挺身而出,为了天下的大治冒大风险,以求成就大的功业。这绝不是在短时间内勉强行事,只想着谋求声名的人所能做到的。天下太平的时候,无缘无故发起大的事端,我能发起,我也能收拾,然后才能对天下人有话说。如果事到临头,却想有条不紊地避开它,让别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天下的灾祸必定就会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从前晁错为了汉朝竭尽忠心,谋划着要削弱殽山以东各诸侯的势力。殽山以东的诸侯们闻风皆起,借着诛杀晁错的名义发动叛乱。而天子却不加明察,用杀掉晁错的办法来向诸侯们交待。天下人都为晁错忠诚侍奉君主却被诛杀感到悲痛,不知道晁错也有自取其祸的地方。

古代成大事的人,不只是具有超出世人的才能,还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决心。当年大禹治水,凿开龙门,疏通黄河,将洪水引入大海。当他大功尚未告成之时,应该也有大水冲毁堤坝的危险情况发生。只是他能预见到必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临事毫不退缩畏惧,而是一步一步地加以解决,靠着这样的方式和精神才得以成功。七国那样强盛,却想要骤然削弱它们,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变乱难道还会让人感到奇怪吗?晁错不在此时豁出自己的性命,舍身去为天下担当这场大灾难的要冲,而控制吴、楚七国的命运,却想着要保全自己,想要让皇上亲自带兵出征而自己在后方留守。况且发起这七国叛乱的事端的又是谁呢?自己既然想要求得声名,又为什么要逃避这场祸患呢?因为自己带兵出征会非常危险,在后方留守则非常安全。自己已经挑起了事端,但又选择十分安全的事情来做,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皇上,这是忠臣义士愤怨而不能平的原因。在那个时候,即使没有袁盎,也未必能免除杀身之祸。为什么这样说呢?自己想留守后方,而想要人君亲自带兵出征,从情理上来说,皇上本来就难以接受了,因而心中很反感他的建议。所以袁盎的话才能在中间起作用。假使吴、楚反叛,晁错能挺身出来承担危险,日夜做好准备,向东严阵以待,不使事情发展到连累君主的地步,那么天子就将依靠他而无所畏惧,虽然有一百个袁盎,谁又能得以从中离间?

唉!世上的君子想要谋求不同寻常的大功,就务必不要为自己谋划自我保全的计策。假使晁错亲自率兵征讨吴、楚,未必就不能成功。只是他总想着要使自身得以安稳,天子因此而不悦,奸臣就得以趁着这个时机挑拨离间。晁错用来保全自己的计策,正是他自取其祸的计策啊!

【解读】

首段讲“仁人君子豪杰之士”能够在太平盛世中发现“不测之忧”,为下文晁错力陈藩国之害却不得保全自身埋一伏笔。次段列出世俗同情晁错的观点。三段顿生波澜,指出晁错虽有大志,却未能坚持如一,最终为天子所杀实属咎由自取,并提出做大事须冒险的观点。同时,作者还揭示了晁错遭诛的缘由,即为保全自己而置君主于危难之中的做法引起天子的猜疑。末段揭示出一个道理,即如果想成就“非常之功”,就该有破釜沉舟的气魄,从而批评了晁错“欲自固其身”的投机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