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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溪文稿》滋溪文稿卷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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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着 

读诗疑问 

三史质疑 

△读诗疑问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然则二南正风不可谓之乐欤?抑兼言之欤?古者春秋教以礼、乐,所谓乐者即雅、颂之乐乎,大韶、大夏之乐乎?诗三百十一篇皆古乐章,六篇无辞者,笙诗也。然则大韶、大夏亦笙诗欤?不然,其辞何以不传于世也。当夫子自卫反鲁,时鲁哀公十一年冬也。前六十八年,鲁襄公二十九年,吴子使札来聘,请观周乐。为歌周南、召南,次歌邶、墉、卫,次歌王,歌郑,歌齐,歌豳,歌秦,歌魏,歌唐,歌陈,歌桧,然后歌小雅、大雅,歌颂终焉。由今观之,所正者独豳以下诗也,而雅、颂何尝不得其所乎?若曰左氏后出而作传,何独豳之下雅之上不得其次欤?

诗三百篇,妇人女子作者居十之三。夫以淫邪妇人而能为此,岂圣人润色之欤?不然,后世老师宿儒反有不能及者,何也?

夫郑、卫之诗,盖多淫乱之诗也。平王以下,朝廷雅正之乐歌亦岂少欤,至夫子定诗,独取郑、卫淫乱之诗,而弃宗周雅正之乐歌,何也?或曰:「平王东迁,王室衰微,不复能为祭祀朝聘之乐矣。」夫以天王之尊不能为此,而鲁诸侯之国也,独得为燕享之颂欤?

汉广之时,言文王之化及于江、汉之间,而有以变其淫乱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见之知其端庄静一,非复前日之可求矣。行露之诗,言南国之人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故女子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强暴之所污矣。标有梅之诗,言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知以贞静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之辱也。夫以文王之化,既能变南国前日淫乱之俗,而其妇人女子亦皆有端庄静一之德,独其男子反不能被文王之化,革其强暴之性,何也?

淇澳,卫人美武公之德。宾之初筵,武公饮酒悔过而作,抑亦武公作使人日诵于其侧以自警?皆卫诗也,一录于风,一录于小雅,一录于大雅,何也?岂声音节奏亦有丰杀廉肉之不同欤?果然,则诸侯之诗亦可谓之雅矣。

七月,周公以成王未知稼穑之艰难,故陈后稷、公刘风化之所由,使瞽朦朝夕讽诵以教之也。公刘,召、康公以成王将莅政,当戒以民事,故咏公刘之事以告之也。当成王时,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皆作诗以戒王。今七月录于风,公刘录于雅,何也?周礼钥章氏祈年于田祖,则吹豳雅;蜡祭息老物,则吹豳颂。岂豳诗亦可为雅、为颂欤?果然,是一诗而杂三体矣,岂所谓雅、颂各得其所乎?

六月,宣王命尹吉甫帅师伐玁狁,有功而归,诗人作歌以叙其事也。采■〈艹巳〉,宣王命方叔南征蛮荆而赋其事也。江汉,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南之夷,诗人作诗以美之也。常武,宣王自将以伐江北之夷,诗人作诗以美之也。四诗其事略同,而六月、采■〈艹巳〉载之小雅,江汉、常武载之大雅,何也?

太史公曰:「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之,存者三百一十一篇。」是则秦火之余,诗亦为完书矣。而凡经传所引逸诗,是皆孔子所删二千七百余篇之文乎?今考之孔子之言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又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未尝言删诗也。至赵氏、孟子题辞,始有删诗之说。而晋世所传孔氏书序,亦言删诗为三百篇。皆出太史公之后。夫以周之列国,若滕、薛、许、蔡、邾、莒,其与陈、魏、曹、桧地丑德齐,而独无一诗之存,何也?将有其诗而夫子删之欤?当季札之聘鲁,请观周乐,于时夫子未删诗也,自雅、颂之外,其十五国风尽歌之。考之今三百篇及鲁人所存,无加损也。其谓夫子删诗者,果可信乎?

鲁,侯国也。诗之有颂,着其僭也。独称鲁侯者,何也?或曰:「鲁人因其请王而作,故称其君为鲁侯。」夫既知尊王而请之,又僭王以作颂,何也?或曰:「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于天下,故赐伯禽以天子礼乐,鲁于是乎有颂。」今考之颂,皆为僖公而作,曾无一诗及于周公,何也?

执竞之诗,小序以为祀武王也,先儒以为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诗也。夫古者一王一庙,然则是诗也将通三庙而用之欤?

诗有变风、变雅之文,先儒以二南二十五篇为正风,自邶迄豳一百三十五篇为变风。然则成周盛时,齐、晋、陈、卫所得之正风,孔子编诗皆弃而不取,何也?王制曰:「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今考之诗,自成至宣,列国之风无一篇可见;平、桓以后,天王未尝巡守也,而所编之诗如此其多,是果孰陈之欤?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诗亡,谓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也。先儒之说如此。夫风、雅体制不同,音节亦异,雅非可降为风也。谓夫子编诗而降之耶,则未编之前,亦不闻名为雅也。

颜渊问为邦,子曰:「放郑声。」然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七之五;齐风十一篇,而淫奔之诗四;陈风十篇,而淫奔之诗七;视郑、卫有过之者。夫子胡不并绝其声以为法哉?

乐有五音十二律。诗之雅、颂,祭祀燕享之乐歌也,必当时所作而用之,所以协乎五音十二律也。二南,国风,民俗歌谣之诗也,今亦用之于乐,其声音节奏果能协于五音十二律乎?不知古人因诗以度乐欤?抑因乐以为诗欤?若曰因诗以度乐,则白华、南陔等诗,又将何以为乐欤?

诗自唐、虞有之,书所谓「诗言志,謌永言」是也。及夫子定诗,独取周诗,仅及商颂数篇而已。虞、夏之诗皆弃而不取,何也?若曰恐虞诗岁远而亡,然则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其所闻者非舜乐欤?

戊辰之冬,阅朱子诗集传、吕氏读诗记,偶有所疑,輙笔录之,盖将就有道而正焉,非愿学固哉高叟之为诗也。

△三史质疑 

辽人之书有耶律俨实录,故中书耶律楚材所藏,天历间进入奎章阁。次则僧行均所撰龙龛手境。其佗文集、小说,亡者多矣。

金章宗初年,即命史官修辽史。当时去辽不远,文籍必有存者,犹数勑有司搜访事迹。其书又经党怀英、赵沨、王庭筠诸名士之手。章宗屡甞促之,仅二十年,陈大任始克成编。

金太祖初起事多草创,故实录所书止此。海陵被弒,诸公逢迎,极力诋毁,书多丑恶。世宗实录适当章宗承平好文,事最周详。章宗之事,方分撰述,而卫王被弒,国亦南徙。宣宗怨其舍己立叔,弃其稾于燕曰:「俟还都为之未晚。」在汴诸公复以为请,始撰述之。时中原新经大乱,文籍化为灰烬,故其书尤踈略。诸大臣子孙多死于兵,仅着数十传而已。卫王实录竟不及为。国亡之后,元好问述壬辰杂编,杨奂天兴近鉴,王鹗汝南遗事,亦足补义宗一朝之事。

金亡,元帅张侯柔收拾金史北归,中统初送史院,当时已阙太宗、熙宗实录。岂南迁时并章宗实录同见遗乎?而海陵实录何故复存?当正大末,义宗东幸,元好问为史官,言于宰相,请以九朝小本实录■〈马犬〉以一马随驾。岂以太祖、太宗、睿宗、 【 世宗父,实录十卷。】 熙宗、海陵、世宗、显宗、 【 章宗父,实录十八卷。】 章宗、宣宗为九朝乎?不知张侯收图籍时,太宗、熙宗之史何以独见遗也。

金诸臣三品以上方许立传,然多无事业,所书不过历官岁月而已。四品以下当载者多,而史却不载。当访求书之。若夫将相大臣卒于太宗、熙宗、卫王之时者,虽历官岁月,今亦无所考矣。

金亦尝为国史,今史馆有太祖、太宗、熙宗、海陵本纪。章宗尝命翰林应奉韩玉修功臣列传,曰:「是家何幸得斯人作传耶!」惜乎其书不存。

元好问为中州集小传,多庶官及文学隐逸之士,所以补史之缺遗。惜其尚多踈略。又所述野史、名臣言行录,未及刊行,当访求于其家。

叶隆礼、宇文懋昭为辽、金国志,皆不及见国史,其说多得于传闻。盖辽末金初稗官小说中间失实甚多,至如建元改号,传次征伐,及将相名字,往往杜撰,绝不可信。如张师颜南迁录尤为纰缪。

金儒士蔡珪、郑子聃、翟永固、赵可、王庭筠、赵沨皆有文集行世,兵后往往不存。若赵秉文文集,乃国初刻本,亦多回护,民间恐有别本。

太史齐公履谦尝言:「金大定中,翰林应奉耶律履撰庚午元历,最为精密。国家修授时历时,推算前代历书,惟庚午历及唐宣明历不差。」又言:「太史院旧有宋前后修改历书因革数百卷,可备修律历志用。」其书后归秘书监。

辽、金大族如刘、韩、马、赵、时、左、张、吕,其坟墓多在京畿,可模碑文,以备采择。

金人术艺,若武亢之天文,刘守真之医术,皆造精妙。当采其事迹,作方技传。

高丽、西夏皆尝臣服宋、金,及与辽人战争,今于三史,当各附见乎?或别为书乎?

金人入中原,宋臣死节者仅十数人,奉使不屈如洪皓、朱弁辈又数人。而宇文虚中者,既失身仕金为显官矣,金初一切制度皆虚中所裁定。如册宋高宗为帝文,亦虚中在翰林时所撰。第以讥讪慢侮权贵被杀。今宋史书曰:「欲因虏主郊天举事。」果可信乎?甚至比为苏武、颜真卿,而又录用其宗人。固曰:「激劝臣下」,然亦何为饰诈矫诬之如是乎?

施宜生邵武人,本名逵。宋政和间,擢上舍第,为颍州教授。汴陷南走,建贼范汝为作乱,宜生从之。贼败,复北走齐,上书陈伐宋之策,为议事官。齐废,仕金,累官翰林侍讲学士。正隆四年冬,偕移剌辟离剌使宋。宜生自陈「昔逃难脱死江表,义难复往。」力辞,不许。盖是时海陵谋伐宋,故以宜生往使,以系南士之心,与用蔡松年为相之意同。宜生既归,以辟离剌至宋不逊,不即以闻,被杖。五年,除翰林学士。次年,中风疾。大定二年,致仕。三年六月卒。年七十三。此见于世宗实录及蔡珪所述宜生行状可考。岳珂作桯史乃云:「宜生使宋,漏言将用兵意,曰:『近日北风甚劲。』又曰:『笔来,笔来。』归则被诛。」又云:「海陵既死,后徒单氏被杀。」桉,世宗实录,徒单氏至大定十二年方死。是皆小说传闻,修史者可尽信之乎!

宋自太祖至宁宗实录几 【 「几」,李氏钞本、适园本、徐刻本均作「凡」。】 三千卷,国史几 【 「几」,李氏钞本、适园本、徐刻本均作「凡」。】 六百卷,编年又千余卷,其佗宗藩图谱、别集、小说,不知其几。今将尽加笔削乎?止据已成国史而为之乎?

理、度两朝,事最不完。理宗日历尚二三百册,实录纂修未成国亡,仅存数十册而已。度宗日历残缺。皆当访求。

史官修史,在内天子动静则有起居注,百司政事则具于日历,合而修之曰实录。有实录方可为正史。宋仁宗初,史官修真宗实录而起居注阙,乃命三司判程琳修大中祥符八年以后起居注,是阙起居注必当补修。龙图阁学士宋敏求补撰唐文、武、宣、懿、僖、昭、哀七帝实录,共一百八十三卷。今理宗实录未完,度宗、卫王、哀帝皆无实录,当先采掇其事补为之乎?即为正史乎?

宋史官洪迈进言:「国史,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先为一书,仁宗、英宗两朝继为一书,神宗至钦宗四朝又为一书。凡大政事,大议论,如礼乐、食货、兵刑、选举,皆首尾断续,不相贯穿。天文、地理、律历、艺文,每书登载复为烦杂。于属辞比事之体,若未尽善。乞纂成九朝国史,庶几法度章程合而为一。」当时亦不及从其言也。周世宗次第削平诸伪,宋太祖因其子母孤弱取之。宋史言「陈桥兵变」者,欺后世也。宰相范质曰:「仓卒遣将,某等之过。」陈大任辽史书曰:「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废其主自立。」今修宋史,用是例欤?别有说欤?

宋太祖之死,人多疑之。观长编所载,隐隐可见。如曰:「上不豫,夜召晋王属以后事,其言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晋王离席若有逊避之状。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声曰:『好为之。』遂崩。」夫太祖英明如此,疾又未至大渐,果欲属以后事,何不召宰相共命之乎?翰林袁公桷尝言:「秦王廷美、吴王德昭、秦王德芳,皆繇赵普以死,今宋史普列传无一语及之。李焘私作普别传,姑略言之。」 【 「姑略言之」,各本均同。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一修辽金史搜访遗书条列事状云:「李焘……私家作普别传,始言:……」此处「姑」疑应作「始」。】 果可信欤?

袁公又言:「天圣三朝正史多有谬误。神、哲、徽、钦四朝史多所避忌,立传亦有芜颣,所宜刊削。徽、钦围城受辱,北行遭幽,正史不载,当求野史书之。」

先儒以修史为难。昔隋尧君素、周韩通之死,史官不为立传,盖难言也。如新五代史诸世家,则曰:「其后事具国史。」今宋自宁宗、金自章宗,已与国家相接。欲尽书之,则有当回护者;欲尽削之,则没其实矣。如曰:「事具国史」,则金自章宗后仅三十年始亡,宋自宁宗后仅五十年始亡,岂可皆不书乎?况其死事之臣,又岂止一尧君素、韩通而已。

郑夹漈言:古者修书出于一人之手,成于一家之学,班、马是也。至唐修晋、隋二书,始用众手,然亦随其学术所长者授之。如李淳风、于志宁则授之以志,颜师古、孔颕达则修纪、传。以颜、孔博通古今,于、李明天文地理图籍之学故也。所以晋、隋二志,高于古今。欧阳公修唐、五代史,律历专资于刘羲叟。今之儒者孰为明天文律历地理之学者乎?

欧阳公修新唐书,凡废传六十一,增传三百三十一,志三,表四。今三史旧传当废者有几?传、志当增者有几?如宋中兴四朝史,诸传尤少,盖当理宗初年诸公犹多在世故也。

司马温公撰资治通鉴,凡十九年始成。欧阳公修新唐书,十有七年。李焘编续通鉴长编,垂四十年。今修三史,限以岁年可乎?

先儒有言:修史者当得人,得书。司马温公修通鉴也,史记、前、后汉则刘贡父,三国历九朝、隋则刘道原,唐迄五代则范纯甫。其在正史外,楚、汉事则司马彪、荀悦、袁宏,南北则崔鸿十六国春秋,萧方三十国春秋,李延寿南北史,唐以来则稗官、野史及百家谱录、正集、别集、墓志、碑碣、行状、别传,皆不敢忽。今三史笔削,宜得其人,考证当得其书,庶几可传于世。

至正癸未,勑宰臣选官分撰辽、宋、金史。翰林学士欧阳公玄应召北上,道出鄂渚。余以三史可疑者数事欲就公质之,适公行役悾惚不果,因书以寄之。赵郡苏天爵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