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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类稿》卷五十二·南丰先生集外文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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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田正言书

伏闻诏书以执事直谏院,不胜喜贺。夫以执事蓄才美,知古今,力学,善论得失法度,朝廷固以公卿待执事,不止为谏官也。然巩区区致喜贺者,亦有云也。方今内外居位之士以千数,贵者贱者举措趋向一本于苟且,天下没没,日就衰缺,虑终不可更兴起,四方每见用一伟人,则皆曰:“是人也,天子特达用之,其能使古道庶几可复见乎?”群臣,思见其为国家兴太平也。天子既以此望之,而又为公卿大夫侍从司计谋持纪纲之臣,是宜朝拜职而夕建言,使四方闻之,皆曰:“天子明于知人,而群君子不负天子之知、天下之望矣。”其久而默,默而自欺也。岂国家用贤者意适然哉?四方有司论而疑,且叹息者矣。

始者执事为天下主军画在外,朝之士大夫,每禁林台阁有虚位,则人人皆意执事宜为之,至今而乃为谏官,非大位,然论议一皆司之,则非大位,乃大任也。谏官刚果有气节,不浮沉,则得失利病,上无不闻,下无不达也。谏官与时俯仰,则天下之事,上欲闻而不悉,下欲言而不通矣。非直如此,又且导其恶闻下之言,畏言上之事矣。

历观前世之得失,而察当时谏官有言与否,则为谏官贤不肖立定是则:凡居其职者,固以一人之身而系天下之得失,当万世之是非也,其重较然者。于内外之利病,主虽力行之,其事不可,则宜争而舍之;主虽力止之,其事当然,则论而行之。不听,则继言之。又不听,至于再三,则释其位而去矣可也,固非谓从时重而向背者也。

今世有为谏官者,设曰:“吾某日言某事,吾塞责矣。”及章下而省其言,不过趑趄簿书畦陇闲浅事,一纸之中尚十七八避就时人喜怒,不然则迂僻诞幻而不可世用者也。又有居其位而不听,又不引去者,天下以为是非固不论而易明也。

今如执事者,始自举曰贤而能谏诤,天子以为然而遂用之。今用矣,虽欲因循畏避自同于众人,固不可也。然世倘有不顾其不可而为之者,则执事岂曰:“是人也,是徒以一时文字声名倾四海而取进耳,乃世之以浮道相悦附而蹈利者之所为,非有志者所忍肆也。”

昔汉有公孙、杜钦、邺、谷永,皆贤良选用,计其一时之名迹,不灭于今世也,其才岂尽不及今人哉?当时既得名位,而终于无所开陈,以至于泯泯其始于人而以为安矣。由今观之,则谀之迹固不可掩也,后人已见其如此,又忍循其邪径乎?窃计须自择也。

天下自唐天宝以来,上下汲汲,以谋相倾,材力相长,雄兵相制伏。百姓靡靡,日入于困穷。生于困穷,欲勿为罪戾,不可得也。今刑日烦,而民愈薄,利愈竭,而用不足,人益困,而敛未休,可为太息。

执事既居得言之任,将终为身谋而已,则巩言虽切何用?若欲兴太平,报国家,则愿无容容而随俗也。矧执事计当世之得失已详矣,忿世俗之垢玩有素矣,士君子用舍、去就、轻重之分,又岂不尽知而熟晓也?巩是以闻成命而不觉喜,且以为贺也,想日夕当有言,故陈区区,少助思虑。今世布衣多不谈治道,巩未尝一造而辄吐情实,诚有所发愤也。伏惟不甚怪怒而省察之。〈辑自《圣宋文选》〉

上欧蔡书

巩少读《唐书》及《贞观政要》,见魏郑公、王之徒在太宗左右,事之大小,无不议论谏诤,当时邪人庸人相参者少,虽有如封伦、李义府辈,太宗又能识而疏之,故其言无不信听,卒能成贞观太平,刑置不以,居成康上,未尝不反复欣慕,继以嗟惜,以谓三代君臣,不知曾有如此周旋议论否?虽皋陶、禹、稷与唐舜上下谋谟载于书者,亦未有若此委曲备具。颇意三代唐舜去今时远,其时虽有谋议如贞观间,或尚过之,而其史不尽存,故于今无所闻见,是不可知,所不敢臆定。繇汉以降至于陈、隋,复繇高宗以降至于五代,其史甚完,其君臣无如此谋议决也,故其治皆出贞观下,理势然尔。窃自恨不幸不生于其时,亲见其事,歌颂推说,以饱足其心。又恨不得升降进退于其间,与之往复议也。自长以来,则好问当世事,所见闻士大夫不少,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阴拱默处为故,未尝有一人见当世事仅若毛发而肯以身任之,不为回避计惜者。况所系安危治乱有未可立睹,计谋有未可立效者,其谁肯奋然迎为之虑而己当之邪?则又谓所欣慕者已矣,数千百年间,不可复及。昨者天子赫然独见于万世之表,既更两府,复引二公为谏官。见所条下及四方人所传道,知二公在上左右,为上论治乱得失,群臣忠邪,小大无所隐,不为锱铢计惜,以避怨忌毁骂谗构之患。窃又奋起,以谓从古以来,有言责者自任其事,未知有如此周详悃至,议论未知有如此之多者否?虽郑公、王又能过是耶?今事虽不合,亦足暴之万世,而使邪者惧,懦者有所树矣,况合乎否,未可必也。不知所谓数百千年已矣,不可复有者,今幸遇而见之,其心欢喜震动,不可比说。日夜庶几,虽有邪人、庸人如封、李者,上必斥而远之,惟二公之听,致今日之治,居贞观之上,令巩小者得歌颂推说,以饱足其心;大者得出于其间,吐片言片辞,以托名于千万世。是所望于古者不负,且令后世闻今之盛,疑唐舜、三代不及远甚,与今之疑唐太宗时无异。虽然,亦未尝不忧一日有于冥冥之中、议论之际而行谤者,使二公之道未尽用,故前以书献二公,先举是为言。已而果然,二公相次出,两府亦更改。而怨忌毁骂谗构之患,一日俱发,翕翕万状。至于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谤,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贤,不顾四方人议论,不畏天地鬼神之临己,公然欺诬,骇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愤痛切,废食与寝,不知所为。噫!二公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

虽然,君子之于道也,既得诸内,汲汲焉而务施之于外。汲汲焉务施之于外,在我者也;务施之外而有可有不可,在彼者也。在我者,姑肆力焉至于其极而后已也;在彼者,则不可必得吾志焉。然君子不以必得之难而废其肆力者,故孔子之所说而聘者七十国,而孟子亦区区于梁、齐、滕、邾之间。为孔子者,聘六十九国尚未已。而孟子亦之梁、之齐二大国,不可,则犹俯而与邾、滕之君谋。其去齐也,迟迟而后出昼,其言曰:“王庶几改之,则必召予。如用予,则岂惟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观其心若是,岂以一不合而止哉?诚不若是,亦无以为孔孟。今二公固一不合者也,其心岂不曰“天子庶几召我而用之”,如孟子之所云乎?肆力焉于其所在我者,而任其所在彼者,不以必得之难而已,莫大斯时矣。况今天子仁恕聪明,求治之心未尝怠,天下一归,四方诸侯承号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于上,则夕被于四海,夕得于上,则不越宿而被于四海,岂与聘七十国,游梁、齐、邾、滕之区区难艰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独巩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岂不谓然乎!

感愤之不已,谨成《忆昨诗》一篇,杂说三篇,粗道其意。后二篇并他事,因亦写寄。此皆人所厌闻,不宜为二公道,然欲启告觉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志。次亦使邪者庸者见之,知世有断然自守者,不从己于邪,则又庶几发于天子视听,有所开益。使二公之道行,则天下之嗷嗷者,举被其赐,是亦为天下计,不独于二公发也,则二公之道何如哉?尝窃思更贡举法,责之累日于学,使学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须土著以待举行,悖者不能籍以进,此历代之思虑所未及,善乎,莫与为善也。故诗中善学尤具,伏惟赐省察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上蒋密学书夫蜀之奢闻天下,蜀之守前后相望,皆遂其俗而已,岂以俭为不美耶?盖蜀之守既贵重,而奢者人情之所便也,遂其俗者蜀人悦,而美名之所归也。彼席贵重之势,行所便而得美名,盖常人之所奔走也,夫谁肯舍而为俭哉?然不知夫推理而行俭者亦乐也。变其俗而治,其始也,民虽疑且恐,且指日以谤;其终也,必化以服,则美名安得而不归哉?是其为美名也,君子之所名,穷万世而不灭者也。

然世不推其所以然,而相与立论曰:“蜀易恐以动,俗既久以固,其不可以更也。”是大不然,夫不知民之难与虑始也,当事之更也必怨,岂惟蜀?子产之治郑也,三年,郑人有欲杀子产者,夫非怨哉?然郑卒以大治,戴子产卒以如父母,其终也,化且服云。此其效尤章章者也,岂患其易动哉?蜀也,皆天下之人也,一而治之,安有不同乎?至于俗也,有不变而治者,有变而治者,所宜所向,不变而治者也,非礼义之归,变而治者也,若蜀之奢,岂礼义之归乎?奚而不变也?必也,久且固焉,则遂之而已。世之事入于乱者众矣,去治古远矣,举将遂之耶?必不然也。

然世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者,是亦有二说,非如向之所云者一也。今之为吏者,势不得专且久,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是其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也,可为太息也已。及昨者执事之入蜀也,独欲出数百年之表,修之于躬而化其俗。某闻之喜且慕,不知其至也。既而卒以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而罢。天下之望者,至今以为过。某闻之嗟且恨,亦不知其至也。虽然,执事之推是心也,好古而非俗之愿也可知。夫好古而非俗之愿者,行于此亦必均于彼,推于一亦必应于万。今执事之来余杭也,其由是心欤?某也仰声义之旧,而其心有所迫切者,常人既不可以语,是以千里为近,以险途畏暑为广厦清凉,而自致于执事之门,以归计焉。岂惟以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为可也?抑亦以某人尝望辉光被收纳,有一日之素,而藉口以来,伏惟少垂听。某之家本穷空,迨某人而始得禄,不十年而某人没,没之日赖于友以葬。既葬,而其孥流离于乡,数期之间,疾疠死丧,十口之所存者,惟老母与某也二而已。无田而耕也,无货与技以为商与工也,无力以佣也,无屋庐以居也,奉老母而寓食于人者,迨十年矣。噫!是诚子之不孝者也,人之天穷者也。每观古人啜菽饮水亦养之说,而己尚不得有此,则昼而行,夜而卧,矍然而思,[B242]然而不知涕之交颐也。在上之君子闻是言也,知是人也,其哀之乎,抑不哀也?不哀之而曰仁可乎?哀之而不救之可乎?今某也得有屋庐以居,十数亩之田以业,老农女之妻以爨,而身耕于外,以觊得菽水之资,而奉老母,给祭祀,则志愿足矣。其为事至细,其为求至易与也,不过执事一器一会之所费而足济之矣,其忍有惜欤?十年而无可告者,今也遇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者也,有一日之素者也。若告而又不见哀,哀而又不见振焉,则斯人也卒穷而死耳,岂有望于此哉?伏惟少留意而念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人上石中允书

人之去教化,不为盗也,其几矣!数十百年,公卿大夫无完人,即材与艺或薄于自修,即今之所谓自修,或薄于材,细谨细忠。今之所谓自修也,大节大行不如是其已也,而能者止于是。故自朝廷至于四方无治官,上虽有善意善令不能行,民之穷滨于死无所告,天下之未治无他焉,由是而已耳。群下相渐,靡靡成俗,所为戾道,过计者乃取士于是焉,其无得也明矣。一有骇而动之者,不比而盗也,其几矣。噫!可怪也!可惧也!

今者更贡举法,善矣。人相从观诏书,戾者矍然有意于惧,怠者幡然自强矣,数百年来未有此举也。然吏趣修其文耳,未有能力行者也;士趣强其外耳,未有能心通者也。不心通,赏罚一不振焉,必解矣。有圣人作,不易是法矣。然而云尔何也?圣人之为教,以己为之先,以法制之助。不以己为之先,虽有善制,圣人不能行也。今能为之先,不在于吾君与吾民之所耳目者,吾君固能为之先矣。吾民之所耳目者,朝则公卿大夫,外则长若师,然而可法者殆少矣。太学化枢也,得执事为之先,蔡学士过此,言太学之行渐行矣,诚甚盛矣。不识通之于心者为谁,而能广之于朝廷天下乎?

某四年时太学生也,今者欲往而依执事,会学之令,不五百日,则不得举。某贫,父母待某然后养,不蚤得往也。今欲往焉,则恐后时不得举,则望旦夕而事亲者,毋所图焉,遂未依执事而学也。某之所就亦鄙矣,所不足于心亦大矣,某岂肯屑然哉?顾诚有不得已,谨书所作通论杂文一编以献,并叙太学得执事之盛,以为天下望。〈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人上永叔书

大有为之时不世得,众贤既已遭遇其时,方夙夜唯道深微之际,明王体,断国论,建万世之长策,佐明主于唐虞之盛,非茸曲士所能仰望其辉光也。然使百姓人衍户格,四夷轨道,上下礼义粲然,此时于用材亦无遗弃者矣。夫制阖运辟,尺枢之力耳;夷荒植善,五寸之铁耳。二者皆微,有以用之,则人之兴居,天之长养,待之然后安而有成,譬之偏材薄技,亦宜有所用之也。某撇虚颛蒙,不晓于义,国家幸以世德之故,引之仕籍。伏自思念,可以自效,唯首公营职,故朝而出,暮而归,让易即烦,有知必为,图所以展报而已。而州之守ヘ,部之使者,皆过引其长,而形之荐书,岂某之敢望?众君子成就之使然耳。执事旦夕辅天下,居庙堂,其有意于偏材薄技耶?幸有意,则某愿先出于门下,然非敢望也。倘以伯氏昔年京洛之旧,以庇其衰绪而振其子弟,则某不宜自后焉。〈辑自《圣宋文选》〉

听琴序

凡有贵于物者,岂特物不能胜之欤?抑亦无所待于物故也?世之有学者名占一艺,苟不期于徇物,则亦足贵矣。然以自售,然后人得而贱之。故工于艺者,常恐人之羞薄,则往往拂人之好,而自要其简重。虽求之者愈勤,而拒之者愈坚,然不知人亦愈羞薄之也。琴之为艺,虽圣人所不废也。其制作之意,盖有所寓。而至其所闻者,不出乎几席之间,而所感者常在乎沧浪之滨,崔嵬之颠,亦已至矣。虽然,声自外入也,使闻于彼而应于此者犹且如此,况不自外入者乎?故乐之实不在于器,而至于鼓之以尽神,则乐由中也明矣。故闻其乐可以知其德,而德之有见于乐者,岂係于器哉?惟其未离于器也,故习之有曲,以至于有数,推之则将以得其志,又中于得其人,则器之所不及矣。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岂能易吾于须臾哉?若夫吾之心在于雁门,吾之目在于鸿鹄,则虽九奏于吾之前,犹不闻也。故琴之作,有厌乎人之耳者,岂非自外入,无有久而不倦者乎?虽然,吾尝学琴于师矣。反宫于脾,而圣亦不废也;反商于肺,而义亦不废也;反角于肝,而仁亦不废也;反徵于心,而礼亦不废也;反羽于肾,而智亦不废也。方其时也,非春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夹钟,物安得而生哉?非夏也,求之于律则不中A1宾,物安得而长哉?非秋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南吕,物安得而敛哉?非冬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应钟,物安得而藏哉?故无出无内,无缓无急,无修无短,巧历不能尽其数,岂止于十九八六而已耶?故闻者无闻也。其神之游,东不极于碣石,南不极于北户,西不极于流沙沈羽,北不极于令正之谷,则鸟何从而舞?鱼何从而跃?六马何从而仰秣?景风何从而翔?庆云何从而浮?甘露何从而降?醴泉何从而出?吾之琴如是,则有耳者无所用其听,尚何厌之有哉?

则凡贵者,且不足贵也。故在郑则不氵㸒也,在宋则不溺也,在卫则不烦也,在齐则不骄也。用之于祭祀,则鬼神亦莅乎其所矣,尚何烦于知音哉?若乃当春而叩商,及秋而叩角,当夏而叩羽,当冬而叩徵,虽知四时之行,在我未免乎有手动弦也。某人尝与巩适抚之金溪,因以琴称,而不知吾之琴也。某人苟知所存不在弦,所志不在声,然后吾之琴可得矣。虽然,他日祭酒之堂,樽俎之宴,追三代之遗风,想舞雩之咏叹,使闻者若有所得,则庶几不愧于古人矣,尚何恨于羞薄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厄台记

淮阳之南地名曰厄台,询其父老,曰:夫子绝粮之所也。

夫天地欲泰而先否,日月欲明而先晦。天地不否,万物岂知大德乎?日月不晦,万物岂知大明乎?天下至圣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尧有洪水之灾,舜有井禀之苦,禹有殛鲧之祸,汤有大旱之厄,文王有里之困,武王有夷、齐之讥,周公有管、蔡之谤,孔子有绝粮之难。噫!圣人承万古之美,岂以一身为贵乎?是知合天地之德,不能逃天地之数;齐日月之明,不能违日月之道。泰而不否,岂见圣人之志乎?明而不晦,岂见圣人之道乎?故孔子在陈也,讲诵弦歌,不改常性。及犯围之出,列从而行,怡然而言,美之为幸。又曰:君子不困,不成王业。果哉!身没之后,圣日皎然。文明之君,封祀不绝。有开必先信其然也。

於戏!先师夫子聘于时,民不否;于世,民不泰也。否则否于一时,泰则泰于万世。是使后之王者知我先师之道,舍之则后,因之则昌,习之则贵,败之则亡,道之美此,孰为厄乎?〈辑自《圣宋文选》、《鸡肋编》〉

杂识二首(之一)孙之翰言:庆历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任政事,而以欧阳修、蔡襄及甫等为谏官,欲更张庶事,致太平之功。仲淹等亦皆戮力自效,欲报人主之知。然心好同恶异,不能旷然,心无适莫。甫尝家居,石介过之。问介适何许来,介言方过富公。问富公何为,介曰:“富公以滕宗谅守庆州,用公使钱,坐法。杜公必欲致宗谅重法,曰:‘不然,则衍不能在此。’范公则欲薄其罪,曰:‘不然,则仲淹请去。’富公欲抵宗谅重法,则恐违范公;欲薄其罪,则惧违杜公。患是不知所决。”甫曰:“守道以谓如何?”介曰:“介亦窃患之。”甫乃叹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患重罪宗谅,则违范公;薄其罪,则违杜公。是不知有法也。守道平生好议论,自谓正直,亦安得此言乎?”因曰:“甫少而好学,自度必难用于世,是以退,为唐史记以自见,而属为诸公牵挽,使备谏官。亦尝与人自谋去就,而所与谋者适好进之人,遂见误在此。今诸公之言如是,甫复何望哉?”自此凡月余不能寐。庆历之间任时事者,其后余多识之,不党而知其过如之翰者,则一人而已矣。

杂识二首(之二)

广原州蛮侬智高以其众叛,乘南方无备,连邕、宾等七州,至广州,所至杀吏民,纵略,东南大骇。朝廷遣骁将张忠、蒋偕驰驿讨捕,至州,皆为智高所摧陷。又遣杨畋、孙沔、余靖招抚,皆久之无功。仁宗忧之,遂遣枢密副使狄青为宣抚使,率众击之。

翰林学士曾公亮问青所以为方略者,青初不肯言,公亮固问之,青乃曰:“比者军制不立,又自广川之败,赏罚不明,今当立军制、明赏罚而已。然恐闻青来,以谓所遣者官重,势必不得见之。”公亮又问:“贼之标牌殆不可当,如何?”青曰:“此易耳。标牌,步兵也,当骑兵则不能施矣。”初,张忠、蒋偕之往,率皆自京师,六、七日驰至广州,未尝拊士卒,立行伍,一旦见贼,则疾驱使战。又偕等所居,不知为营卫,故士卒见敌,皆望风退走。而忠临偕居,方卧帐中,为贼所虏。杨畋、余靖又所为纷乱,不能自振。而孙沔大受请托,所与行者,乃朱从道、郑纾、欧阳乾曜之徒,皆险薄无赖,欲有所避免,要求沔引之自从,远近莫不嗟异。既至潭州,沔遂称疾,观望不敢进。

青之受命,有因贵望求从青行者,青延见,谓之曰:“君欲从青行,此青之所求也,何必因人言乎?然智高小寇,至遣青行,可以知事急矣。从青之士,能击贼有功,朝廷有厚赏,青不敢不为之请也。若往而不能击贼,则军中法重,青不敢私也。君其思之,愿行,则即奏取君矣。非独君也,君之亲戚、交游之士,幸皆以青之此言告之,苟欲行者,皆青之所求也。”于是闻者大骇,无复敢言求从青行者。其所辟取,皆青之素所与,以为可用者,人望固已归之矣。

及行,率众日不过一驿。所至州,辄休士一日。至潭州,遂立行伍,明约束,军行止皆成行列,至于荷钟赢粮持守御之备,皆有区处。军人有夺逆旅菜一把者,立斩之以徇。于是一军肃然,无敢出声气,万余人行,未尝闻声。每青至邮驿,四面严兵,每门皆诸司使二人守之,无一人得妄出入,而求见青者,无不即时得通。其野宿皆成营栅,青所居,四面陈壳弓弩皆数重,所将精锐列布左右,守卫甚严。方青之未至,诸将屡走,皆以为常。至是,知桂州崇仪使陈〈英宗庙讳、〉知英州供备库使苏缄与贼战,复败走如常时。青至宾州,悉召陈与裨校凡三十二人,数其罪,按军法斩之。惟苏缄在某所,使械击上闻。于是军中人人奋励,有死战之心。

是时智高还守邕州,青惧昆仑关险厄为所据,乃下令宾州具五日粮,休士卒,贼谍知不为备。是夜大风雨,青率众半夜时度昆仑关。既度,喜曰:“贼不知守此,无能为也。彼谓夜半风雨时吾不敢来,吾来,所以出其不意也。”已近邕州,贼方觉,逆于归仁庙。青登高望之,贼据坡上,我军薄之,裨将孙节中流矢死,青急麾军进,人人皆殊死战。先是,青已纵蕃落马军二千人出贼后。至是,前后合击。贼之标牌军为马军所冲突,皆不能驻。军士又从马上以铁连加击之,遂皆披靡,相枕藉。遂大败智高,果焚城遁去。青先为公亮言立军制,明赏罚,贼不可得见,标牌不能当骑兵,皆如其所料。青坐堂户上,以论数千里之外,辞约而虑明,虽古之名将何以加此,岂特一时武人崛起者乎?

方庆历中,葛怀敏与李元昊战于广川,怀敏败死,而诸校与士卒既败,多窜山谷间,是时以权宜招纳,皆许不死。自此军多弃其将,不肯死战。故青云“自广川之败,赏罚不行”云。翰林学士蔡襄亦言闻于青者如此。〈辑自《宋文鉴》〉

怀友一首寄介卿

圣人之于道,非思得之,而勉及之,其间于贤大远矣。然圣人者不专己以自蔽也,或师焉,或友焉,参相求以广其道而辅其成。故孔子之师,或老聃、郯子云;其友,或子产、晏婴云。师友之重也,圣人然尔,不及圣人者,不师而传,不友而居,无悔也希矣。

予少而学,不得师友,焦思焉而不中,勉勉焉而不及,抑其望圣人之中庸而未能至者也。尝欲得行古法,度士与之居或游,孜孜为考予之失而切靡刂之,庶于几而后已,予亦有以资之也。皇皇四海求若人而不获。

自得介卿,然后始有周旋儌恳摘予之过而接之以道者,使予幡然其勉者有中,释然其思者有得矣,望中庸之域其可以策而及也,使得久相从居与游,知免于悔矣。而介卿官于扬,予穷居极南,其合之日少而离别之日多,切靡刂之效浅而愚无知是懈,其可怀且忧矣。思而不释,已而叙之,相慰且相警也。介卿居今世行古道,其文章称其行,今之人盖希,古之人固未易有也。为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介卿家。〈(辑自《能改斋漫录》)〉〈临川吴曾虎臣《能改斋漫录》云:王荆公初官扬州幕职,曾南丰尚未第,与公甚相好也,尝作《怀友》一首寄公,公遂作《同学》一首别之。荆公集具有其文。其中云: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云云。然《怀友》一首,《南丰集》竟逸去,岂少作删之耶?其曰介卿者,荆公小字介卿,后易介甫。予偶得其文,今载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