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小咏(上)
南朝金粉,徒搅愁怀;北地胭脂,空劳梦想。京洛绮纷之地,侲童婉娈之场。争妍取怜,别标风格。所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品题在须眉巾帼之间。仆也素衣,未染缁尘,车辙不逾析木,得之耳食,略识二三。侧闻冀阙风高,燕台月冷,才人不偶,游子离乡。旗亭画壁,唱黄河远上之篇,铁板铜琶,歌乌鹊无依之曲。清樽沓置,童冠偕来。鞠跽而前,偎肩而坐。觥筹交错,逸兴遄飞。招手成令,善心为窈。人来日边,警敏无匹。语妙天下,忍俊不禁。杂以俳谐,恣其欢谑。滑稽多辩,标弄百端。鲜仓庚之疗妒,怕鹦鹉之多言。齿喜梅酸,性忘桂辣。即看餔歠,亦自风流。大有牢愁,都堪陶写。华酌琼浆,何减蓬池之脍;纲轩凉吹,几疑化人之居。时复刻烛题诗,烹茶说饼。一枰坐隐,五弦手挥。检滕王蛱蝶之图,仿逸少惊鸿之格。抑亦雅人之深致,达士之闲情。洎乎酒阑灯灺,月落参横,良会不常,离怀斯轸。回风送远,三叠《阳关》;珍重临歧,一声《河满》。因而吮毫濡墨,镂月裁云。咏周生之圆颐,忆定子之睡脸。山木相悦,澧兰有思。白眼穷途,犹胜老兵共饮;紫微仙吏,傥为杜秋写愁。以抑塞磊落之才,成哀感顽艳之什。柯亭之笛声欲裂,渔阳之鼓挝如闻。问心期以谁亲?抚骨体而不媚。此余友靉靆轩主人《瑶台小咏》之所由作也。公车南还,出以示余。余谓此中人才,殊复难得。岂秀气独钟于男子,而风怀偏托之美人哉?顾其品汇,厥有数端:
公子裼裘,佳人修竹,手玉同色,智珠孕胸,琪花照世,众芳皆歇,桃李成蹊,不言自馨。此一流也。清词霏屑,吹气胜兰,鸣琴在床,晴波生指,桓伊三弄,柳公双锁,文楸响答,时出疏帘。更或写黄筌之折枝,静女分香;学茂漪之笔法,仙娥顾影。此一流也。靡颜腻理,敷粉凝脂,望若璧人,宛如处子,夷姤自喜,昳丽可鉴,灈灈春柳,深色荡魂,娟娟秋荷,微波通款。此一流也。奏阳阿,发激楚,唱曹子于兜铃,效少年为拍弹,薛仿之声,潜气内转,韩娥之讴,余音绕梁,不抗不幽,亦雅亦郑。此一流也。英姿飒爽,对酒当歌,星眸善窥,风气日上,作皮里之阳秋,笑目论之下士,羞同儿女,徒解人颦,别具肺肝,兼知援手。又一流也。借吹嘘以生翅,经盼睐而成饰,爱则加膝,口所偏肥,芙蓉镜下,居然及第,樱桃宴中,推为上宾,传观千佛之经,压倒群芳之谱,喜霓裳之同奏,异名纸之生毛。又一流也。至如柔曼倾意,寻梁契集,朅来城北,偷嫁汝南,灵狸之体,惆怅东平,共枕之树,托生上界,风斯下矣。亦一流也。
今将就此编依次录之,非曰好事,聊以怡情。
秀春主人顾曜,曜,字玉仙,小名寿儿,吴人。庚辰文榜第一。纨质蕙心,温厚如玉;花城酒国,泛岂随波。处华缛而独厌风尘,工吐属而不离文字。我行天下,仅见斯人。赠以五律一首云:
花史出瑶台,奇光耀碧瑰。
情多憎蝶媚,语巧任莺猜。
兰茝三湘赋,蒲桃百合杯。
春明门外骑,为尔久低徊。
韵秀孙寿荃。寿荃字梅云,小字顺儿,顺天人。师尉迟喜儿,色艺俱胜。性敏慧,善伺意旨,缠绵往复,常使人有去后思。以彼其才,阶之仕宦,谅亦飞黄之上选,荐白所揄扬矣。天南遁叟云:“闻梅云近己别树一帜,称韵春主人。初次花榜名列第四。”赠以七律云:
天与温柔一段春,当筵疑现宰官身。
相逢草草都成忆,小语喁喁解昵人。
供以幽花知有韵,冻将明镜更无尘。
真灵别籍谁刊定,只恐文章累洛神。
德春少主人杨德云。德云字蕙仙,小名四儿,顺天人,杨桂庆之子也。桂庆有假子曰贵云,字朵仙,以冶名震都下。德云与之异趣,英爽豪迈,不事修饰,其生质然也。多与燕市酒徒交,而时人恒不喜之。殆涂泽者,易为工欤?庚辰武榜,名列第五。演《李存孝》一出最工。赠以四绝句:
璧月琼花岁岁新,杨家有儿名德云。
生小娥经谢脂粉,不曾学系石榴裙。
圆瞳如漆见神姿,飞虎山前挟槊时。
何事纷纷竞蛮触,竟忘帐下有奇儿。
将军大树久知名,军律森严斗酒兵。
似此英姿来搏战,也应高筑受降城。
九衢香雾隐重重,谁识元成妩媚容。
我欲举头天际望,置君七十二高峰。
时在癸未之夏,毷氉中忽闻法越之警,心窃忧之,适蕙仙以纨扇索书,因成四绝,盖别有所感也。
忠华王蓉。蓉字畹云,崑山人。师杨月楼,歌喉冠一部,论者谓他日足继王九龄也。登癸未武榜,人争以武状元目之,而畹云殊不自异。天怀卓荦,等富贵如浮云,雅意缠绵,纳胏肺于皎日。身在尘外,天下英雄,微使君,孰当之者?畹云丰肌腻理,人或以赵合德比之,谓此乃汉成之温柔乡也。述之于靉靆轩主人,玉遐独曰:“否,否。合德一淫妪耳,柔乡一言,有识齿冷。若值此天人之姿,将合十顶礼之不暇,敢复堕邪师见哉!”赠以三绝句:
畹云之生情所钟,有意无意如云浓。
长风吹空浩无极,有时还掩青芙蓉。
畹云情态如花娇,肌理媚极难可描。
若使生逢汉成帝,柔乡魂魄更谁销!
我爱畹云非以姿,独怜伉爽异群儿。
读书美女簪花格,为赋幽并侠士诗。
熙春陈杏云。杏云字文仙,小名七儿,顺天人。色艺为诸曹冠。性情孤洁,与俗多乖,故年已十七八,犹未能鸿飞冥冥云。庚辰文榜,名列第七,时论为之不平。文仙今已脱籍,名其堂曰“春林”。赠以七律一章:
欲咽还幽寄意深,碧云无际影沈沈。
朱颜人惜临鸾镜,青眼谁输市骏金。
媚月嫣花争炫采,高山流水自弹琴。
风尘知己今谁是?我为孤吟感不禁。
景和郑蕙。蕙字丽芬,一名艳云,先世亦吴人,师梅慧仙。抱质雅素,冲怀自芳,又写兰尝以一枝贻人,拱璧不啻也。赠以五律云:
秀骨如兰媚,天然写一枝。
我将空谷隐,为尔赋新诗。
逝水年当惜,孤芳世岂知。
娟娟风露底,独系楚臣思。
春馥陈禄。禄字秦云,吴人。年十二,风仪华美,无小家子气,以色艺骤列癸未初次文榜第一。同曹或心忌之,因有更易名第之举。然秦云天怀澹漠,视升降殊不介意,巾影衫痕,风流自赏,其风度正当在魏晋之间也。其师秀兰,夙有名誉。赠以四绝句:
藉甚金鳌顶上人,多生福慧列群真。
蓝桥女伴闲相问,犹有云英未嫁身。
问年刚是十三余,早向樱桃花下居。
莫倚郁轮袍一曲,冰寒于水更何如?
抡选终知有定评,古今人物半虚名。
一从大雅沦徂后,不薄开元以下声。
气自清华韵自娇,天生典重似琼瑶。
涂脂百辈齐梁语,风味知谁近六朝?
景春少主人朱荣贵。荣贵字稚芬,小名三儿,吴人,朱莲芬延禧之子也。庚辰文榜第二。其评语云:“纤徐为妍,笃雅有节。”可以知其人矣。稚芬与雨花散人交最密,尚未缔姻,而渴思得妇。赠以五绝四首:
莲渚满西风,莲花非昔红。
莲房结莲子,怜子复怜侬。
亭亭十六七,情如春草生。
含情问春草,无雨更多晴。
缠绵复缠绵,饮子碧筒酒。
好为连理花,持荷得成藕。
团圆匣中镜,中有古时春。
照出如花意,依依独语人。
近信少主人陈瑞麟。瑞麟字璧人,又字稚芬,小名狗儿,顺天人。于诸伶中齿最稚,征色考艺,虽倍以长者,莫能过焉。璧人生甲戌,年甫十龄,而歌声遏云,真英物也。近隶韵秀。赠以五律一章:
性巧珠同慧,神清玉作姿。
天生好标格,当此妙龄时。
我巳嗟沦落,君休及暮迟。
毋如薛车子,但系转喉思。
景善少主人徐宝芳。宝芳字剑华,小名才儿,顺天人。年十一,身甚短小,而气格如二十许人。貌略逊稚芳,其能歌则相伯仲也。举止庄雅,尤不失先正典型。宝芳同门之兄曰宝荃者,亦雅材也,与芳皆善病。宝荃近脱籍,为粤游,主于黄氏,名噪一时。赠以七绝二首:
瑜亮同时有瑞麟,髫年头角露嶙峋。
朅来翡翠筵边立,湘儿居然矮似人。
闻说工愁兼善病,阿兄憔悴亦如斯。
从来天意怜幽草,愿化轻阴与护持。
同兴裘宝奎。宝奎字英华,又字笙华,顺天人。《鞠台集秀录》作天津人,非也。年十四,善歌。风标玉立,眉目间若有惨淡之色。与人言,疑远疑近,不可方物,而低徊往复,如不胜情。论其姿致,抑亦畹云之亚也。赠以二绝:
高格依稀似畹云,此声天上又重闻。
绝无画角描头态,自有回肠荡气文。
似颦非颦不言际,无情有情相见时。
道是温存又疏略,更无消息与人知。
嘉颖少主人李官保。官保字小妍,顺天人。父德华,字研农,有盛名,官保承其学。年甫十四,色艺俱绝,仪表端贵,望之如神仙中人。赠以二绝云:
绝艺还须让后生,词场小李又知名。
渊源毕竟尊家学,遮莫匆匆唱渭城。
风流如见旧乌衣,标格真宜玉带围。
我向花中论气魄,等闲裙屐似君稀。
嘉颖朱桂元。桂元字霭芬,顺天人。貌不越中人,结束登场,宛有钟郝风范。歌声清袅,足遏行云,为并时侪辈所莫及。其纤婉之态,不在十五女郎下也。霭芬今为颖春主人,年甫十八九。左手常著金约指。赠以二绝云:
楚楚腰支弱不禁,轻罗小扇出花阴。
倦来学作银屏倚,微露纤纤约指金。
抗坠悠扬出苦辛,全从幽靓见精神。
余生善病琴香老,乐府分明有替人。
金砚芬、时小福皆以色艺擅名,霭芬之前辈也。
忠华王招。招字畹如,广陵人。与畹云同师杨月楼。慧心灵性,恒为举座所欢。畹如长畹云一岁,杨氏厮养辈称之为大相公。今闻已返南中,亦未甚得志也。赠以二绝:
畹云豪宕畹如清,定子当筵有盛名。
我亦随声相附和,大郎风致更倾城。
轻如飞燕堕瑶襟,婉若流莺语碧林。
骰子玲珑见侬意,灯花开落替侬心。
莲贵小主人王联桂。联桂字小琴,天津人。能歌杂剧,而不甚见知于时,盖以小琴来自析津,故未为时流所赏。靉靆轩主颇识小琴,而酒座恒不相接。丙戌入都,问小琴巳不知何往矣,乃知酒旗歌板间具有前缘,遇不遇亦有不可预期者也。赠以二绝:
亦是芳闺绰约姿,众中眉黛未逢时。
伤心九品论资格,何处堪求国士知?
惭愧平生说护花,此花咫尺类天涯。
请回俗士三年驾,重迓佳人七宝车。
佩华刘燕芗。燕芗字幼芬,先世亦吴人。年十三,姿韵楚楚,能不失庄姝之度,最为高阳令君所眷,而目论者恒失之。赠以二绝:
温文体格幽闲性,腼腆情怀婀娜姿。
莫以轻盈猜碧玉,可知王谢未同时。
谁探仙籍叩层城,幸有飞琼识姓名。
争奈彩云偏易散,花前闲煞紫鸾笙。
以上都十有六人,是为正编。
景和二主人梅凌云。凌云字肖芬,小字二琐,广陵人,名优梅慧仙巧玲之子。年十四,明慧白哲,工写兰,有板桥道人风致。言词温婉,雅度恂恂,使晋人见之,当亦叹支公之神骏矣。肖芬在歌场中,为小生,善昆曲,近岁昆山曲子,几如广陵散,不能无望于肖芬也。赠以五律一首:
不有诗书气,何缘意度温。
清标殊俗卉,雅志拟芳荪。
巾影销脂艳,湘烟淡墨痕。
故家零落尽,法曲赖君存。
国兴李宝顺。宝顺字咏华,顺天人。貌极清弱,以能歌著称,其宛转沈着处,论者谓不在吴霭仙之下。癸未秋,曾于裘英华座间见之,才胜衣耳。别后数年,而所诣已如此,殆昔人所谓进德之美者与?闻今为复华主人。赠以二绝句:
莫向东风感岁华,能通一艺即名家。
南皮高会如重续,定有人惊薛仿车。
无言默默倚金波,倩影分明怯袖罗。
一种闲情谁省识,露桃枝上晚凉多。
熙春朱素云。素云字雅仙,小字四牛,后改名沄。昊人,前咏秀朱小元之子也。年九龄,即隶熙春为弟子。癸未夏见之,意度温朗,如裴叔则一流,中心叹赏,颇以未入是年花榜为恨。及丙戌入都,则素云已裒然举首,声气隆隆,始知若曹名誉,为有凭也。葹心小禅室主赠以诗词,极揄扬之,不遗余力,癸未偕其南下,为余言之津津。赠以七律一首:
昔年曾共葹禅主,马背船唇论素云。
蕊榜不应遗姓氏,新诗聊与致殷动。
春花秋月仍无恙,艳色香名更有闻。
今日状元声价定,世间余子漫纷纷。
颖秀主人吴顺林。顺林字霭仙,一字如云,顺天人。初隶春茂,脱籍后,从学时小馥,操青衫艺甚工,几有青胜于蓝之势。貌弱而文,性和以介,情意缱绻,不斤斤以货财为重,人谓其师所不能及。余于宾朋雅集时,从未与霭仙相遇,而爱慕之心,出诸自然,此亦佛家所谓前因也。赠以二绝句:
未敢怜君转念君,亦庄亦雅亦温文。
天风夜半吹瑶瑟,叶叶罗衣欲化云。
法曲飘零漫引商,词场老辈渐沦亡。
新声征到青衫子,让与昊郎一国狂。
熙春孙怡云,字雅仙,小名祥儿,顺天人。端丽如静女,时于言笑中见真性情。丙戌文榜第二,年甫十二三耳。赠以五律一首:
筝柱数华年,依依共绮筵。
兴来非有忤,小极倍生怜。
逸性宜书画,雏音泥管弦。
相逢频掷果,芳思落谁边?
春馥小主人郑瀚云。瀚云字杏衫,小字三儿,吴人,香兰次子也。绮龄弱质,柔婉可念,丙戌文榜第三。秀兰之徒,以秦云最为有声,年十七,尚未脱籍,与杏衫堪伯仲。赠以二绝:
阆苑曾看扫落花,春风取次到儿家。
餐霞自有神仙种,莫误人间泛月槎。
秋菊春兰各自芬,因君弥复念秦云。
相思怕有人消瘦,好爇金炉护夕熏。
瑞胜和部田际云,定州人,世所称想九霄者也。幼隶某巨公门下,为小优,巨公出镇滦阳,际云乃随其师某之上海,改习秦腔,时年甫十四五耳。姿韵幽娴,音调清脆,与凡为秦声者不同。顾南士多守雌,蔽所习见,寻常征逐,率馅事妖姬姹女,尽态极妍,反谓明僮一流不足挂齿。际云愤甚,遂于弱冠后复之京师。至则结束登场,发吭引声,一座尽惊叹。于是贵人达官,下至贩夫驺卒,无不啧啧想九霄者。或偶觌一面,接一语,则视轩冕圭组之荣不啻过之,一时声誉所流,遂远胜沪渎十倍。呜呼盛矣!论者谓际云设当盈盈十五时,即翩然以翔于日下,不知群公倾倒,当更作何等状?乃骊齿未暮,而伯乐终逢,梁云早飞,而韩娥始叹。然则孰谓软红尘土中,无真衡鉴哉!玩赏不足,为诗以张之,赠以五律三首:
天与娉婷质,嗔宜笑亦宜。
衣香飘綷縩,钗影压琉璃。
碎步提鞋际,浓歌卻队时。
移情刚一瞥,消息到今疑。
凤钥隔迢遥,思君暮复朝。
瑶台一相见,藉以永今宵。
对影难为语,闻声未可招。
元经空独抱,谁解子云嘲。
奇质不可閟,声华辇下高。
我携磨镜具,来听郁轮袍。
毷氉原吾分,飘零又尔曹。
春申江上月,相照莫辞劳。
际云屡往来于京都、歇浦之间,曾为丹桂班主,折阅数千金,然后决然舍而之京,声华藉甚,闻近已为内庭供奉矣。辛巳岁靉靆轩主客上海,夜必出郭,观田郎演剧,虽大风雪不阻,人或疑有他遇,几无以自明。
绮春少主人时德保。德保字奎芳,吴人,时琴香小馥之子。琴香以青衫擅名,奎芳则为正生色。年十二三,即登场奏技,倾其座人。性婉挚,目微短视,举止间弥见春容之度。赠以六言两章:
半温半冷性格,十三十五年华。
剧谈大似名士,读曲群推世家。
勒马英姿飒爽,转喉逸韵苍凉。
借问乌纱银恺,何如翠羽明珰。
韵秀少主人尉迟笛云。笛云小字三儿,顺天人,尉迟韵卿之子。年甫十三四,能演诸杂剧,尽态极妍,如置身于其际,由是有声歌场中。盖幼承其父之教,殚以诣力,名即随之,世固未有苦心而不获者也。韵秀诸徒,以梅云、绮云为冠,绮云小名长儿,顺天人。曲艺甚精,性情亦真挚可近。今梅云已别树一帜,韵秀惟绮云、笛云称巨擘矣。赠以二绝:
炼出当年姹女身,狂情冶思总疑真。
写声绘影知何限,沈著文章让此人。
韵秀人材最郁囷,梅云婉娩绮云真。
绮云不共梅云去,与尔同撑斗室春。
颖和主人李丽秋。丽秋小名官儿,顺天人。朱霞芬霭云之弟子也。霞芬本吴人,幼师景和梅巧玲,温丽庄雅,为近十数年之冠。师承授受,具有渊源,故丽秋年越髫龀,已声誉鹊起。及稍长,出籍别居,又从诸名优讨论杂剧。性本聪慧,诣复精进,遂几与杨朵仙、吴燕芳诸人相埒,亦庶乎能卓然自立者矣。靉靆轩主撰癸未第三次花榜,评丽秋曰:“龙跳虎卧,莺娇蝶芳。”此八字,自谓能尽其妙。赠以七律一章:
水样温柔记弱龄,亦能狡桧亦娉婷。
金樽酒满常延月,碧汉槎通早渡星。
顾影自怜垂柳舞,伤春愁损瘗花铭。
蝶莺龙虎真奇论,谁向无形证有形?
安义郭春元。春元字梅仙,顺天人。白晳善歌,当壬癸间,与王畹云、裘英华辈齐名。今畹云久以病废,梅花英华亦罕登氍毹奏技,一刹那间,人事屡变,不能不动盛衰之感也。赠以二绝:
巾扇风流又此时,华灯明月照相思。
难忘十五盈盈候,高唱黄河远上词。
王生抑塞今何处,剩我凄吟感旧篇。
俊骨由来易摧折,愿君珍重惜华年。
春馥陆华云。华云小名善儿,吴人。与锡庆陆小芬为昆弟。癸未武榜第三,葹心小禅室主所定也。性情温厚,曲艺亦工,时誉颇以为重。美人迟暮,今尚居弟子之班,正与偃蹇名场者同其郁结矣。赠以四绝句:
我曾龀岁识芳名,想见车前掷果迎。
今日因君感憔悴,文章尤命竟难更。
樱桃花底坐缄愁,心事凭谁问蹇修。
笑指寻常梁上燕,衔泥容易近朱楼。
两字依人是网罗,蛾眉谣诼古来多。
相如也有挥金愿,奈此成都四壁何。
月子团圞自有时,莫因愁绪损芳姿。
玲珑帘外看秋水,除卻同心更孰知。
以上九人,是为续编。
朱素云名沄。岁己丑,重见于京师。时刚脱籍,身世之感,有不能自遣者,神闲意瘁,言愁始欲愁矣。为赋《浣溪纱》词赠之:
生本华严十种仙,茫茫抱月又飘烟。最无聊赖是情天。
应有雄心偿怨抑,已成瘦骨奈愁煎?愿君珍重过韶年。
郑杏衫,名瀚云。杏衫今年十四,高情朗韵,有薛车子之声;慧舌灵心,擅黄磻绰之辩。京洛雅材,此其冠矣。赠以七律:
炼尽精华有此人,休言造物赋才贫。
豪情欲暖三冬日,妙语能生四海春。
似尔英名驰绮岁,惊人余技动梁尘。
不知挟策纷纷者,可有衣冠得比伦?
云和姚丽蕖。丽蕖字芙初,小名元儿,天津人。性情闲婉,每会饮,拇战甚豪,有力敌万夫之概。赠以二绝:
依约湘君旧姓姚,手扶灵气下丹霄。
众中不敢多言说,才著秋波意也消。
美人如剑气如虹,入座泱泱赋大风。
拇战直赢三百盏,漫言优孟不英雄。
梅肖芬凌云。三年不见,肖芬貌益丰硕,虽时赴歌场奏技,而儒气且益深,言动雅则,令人可观而不可狎,吾目中所见无第二人也。赠以二绝:
儒行何妨以墨名,彼苍原未限豪英。
妍姿冶骨从夸艳,谁似梅郎水样清。
黄金台圯已多时,侥幸人间国士知。
我向风尘求骏骨,欲烦高唱籋云词。
德厚朱桂秋。桂秋小名八子,吴人,朱莲芬之子。艺工齿稚,歌声遏云,其安雅之度,异乎以姚冶为入时者。赠以五律一首:
裘冶非无子,东南固有人。
伟哉天地力,钟毓到伶伦。
筵月频相照,园花取次新。
元音终不沫,记取绮年身。
韵春主人孙梅云。癸未识梅云,因自号靉靆居士,盖取云为偏旁也。己丑入都,颇闻孙氏诸宾,有大相错迕者,而不详所以致此之由。已而相遇且日疏,益莫可究诘。或谓有物焉间之,在梅云亦不能自主。其然与否,吾不敢知。然而婉娩之容,便慧之性,当世终无以过之也。复为二诗以续前咏:
东鲽西鹣眷此生,苦抛心力误多情。
恩山怨海须臾事,毕竟谁赢薄幸名。
词令风华四座倾,燕兰谱里魏长生。
相逢未恨相知晚,我亦曾聆唱渭城。
馥云主人陈秦云。秦云事母甚孝,与人酬酢,无贫富之见,恒十余年不衰。昔睹其人,今知其行,赋以补前诗之未备:
陈郎煦煦得春气,天性尤征孺慕时。
独以艰难谋菽水,不徒游冶恋花枝。
眼前富贵浑闲事,心上温黁有故知。
闻说玉台新下聘,好凭双笑慰乌慈。
韵秀郑二奎。二奎字盼仙,丽芬之弟也。姿神妍逸,某太史以状元目之,声誉遂满日下。赠以二绝:
费尽燕支画牡丹,何如本色任人看。
花王自有真风格,只是人间品藻难。
略似韶年郑丽芬,心香意蕊共氤氲。
相逢为诵令原句,知有寒温系雁群。
复春主人陆华云。丙戌赋华云诗,颇以未脱樊笼为恨,今兹重见,已立家室,声誉亦鼎鼎,乃知蠖屈之士,毋甘自菲薄为也。赠以二绝:
竟有英雄自立时,当年深慨美人知。
因君转悟穷通理,不向人间赋感知。
豪饮狂歌得几人,相逢落落健儿身。
卻怜绮席难回避,犹自香车碾细尘。
云和张春生。春生字荔衫,顺天人。娴雅能歌,专习崑曲,独冠一时,己丑文榜第二。赠以二绝:
今日花丛谁俊物,吾犹属目二三人。
风流尽说张公子,罗绮天然娇好春。
宝兰韵秀琐儿歌,才上毹氍奏采多。
雅曲自希空独抱,更无人赏待如何?
王蓉字畹云,苏州人。色艺冠其曹。为王桂芬之子。桂芬以艺名海上,垂三十年,尚未退老。而畹云近以杨月楼为师,其名益噪。顾其隶三庆部为优,非其本志,只以家贫亲老,不得已而出此。其性贞介绝俗,常怀以色事人之恨。后忽患痘毁容,殆夭之有以全之也。继而暗不能歌,依某伶以活。名优下梢如是,可慨也夫!
顾玉仙自号怀玉山人,自言与靉靆轩主为文字交。酷嗜书画,每见必论及之。告以作书须先从事隶楷,因示以法,且戒以勿习院体书。又爱写兰,乃倩姜子宜轩为写兰谱一册。旅中馈遗,自楮墨管城子外,无他物也。赠以七律二章:
澄怀如水意如云,文字缘深我共君。
柿叶写书芟伪体,蕙兰留影挹清芬。
磨人未可兼金惜,透纸须同运甓勤。
他日艺林驰俊誉,料应次第策殊勋。
维摩示疾强登筵,脉脉情怀尚未宣。
螺岫列眉通极浦,凤城回首隔遥天。
未酬一愿虚前日,从此相逢又一年。
只有加餐珍重语,与君相劝更相怜。
以上都十有二人,多有复见于前者。靉靆轩主更拟为广编、前编。广编则录南中诸名优,前编则专及都中庚辰以前诸老辈。庶存南北之宗,表后先之美。不意甫登金榜,遽赴玉楼,庚寅冬杪没于杭垣旅舍。文字深交,失此良友,惜哉!
海上诸伶,以二周为冠。周凤林字桐荪,周钊泉字补枝。他如徐介玉、丁兰荪,亦其矫矫者也。靉靆轩主云:“仆尝三至京师,遍观鞠部,妍姿妙艺,沟不乏人。其间如杨蕙仙之英武,时奎芳之清隽,尤乐观之。然杨能武而不善歌,时善讴而未工武,盖全才又若斯之难也。上海富春部雏伶阿福,籍本苏台,来游辇下,乃能兼蕙仙之技击,似奎芳之善歌,造物生才,何限中外?”顾流传小字,颇非雅驯,窃为更其名曰玮云,字曰俪奎,称厥徽美,复为四诗旌之。世多桓子野,或不病其僭逾乎:
是真妩媚魏元成,谁向风尘重姓名。
触我英雄迟暮感,欲从飞骑下长城。
巾帼须眉本不同,男儿安用妇人风?
刀光如雪身如燕,绝代风流顾盼中。
广乐迷离记凤城,奇才今又草茅生。
英姿似尔真殊绝,未合人前唤小名。
绛灌解文随陆武,茫茫今古孰能全。
新诗写入燕兰谱,吴水吴山别样妍。
按阿福操武生艺,兼善《雅观楼》、《双官诰》诸剧,性极巧慧,然不自修饰,恒敝衣以行市中,未有属而目之者也。何靉靆轩主若甚惓惓于中,独附于是编之末?岂嗜好有余于酸碱之外者欤?世不乏顿渐两家,请于此参一转语。
沪上词场竹枝词
沪上词场,至今日而极盛矣。四马路中,几于鳞次而栉比,一场中集者至十数人,手口并奏,更唱迭歌,音调铿锵,惊座聒耳。至于容色之妍冶,衣服之丽都,各擅其长,并皆佳妙。然较诸前时,风斯下矣。前时书寓,身价自高出长三上。长三诸妓则曰校书,此则称之为词史,通呼曰先生。凡酒座有校书,则先生离席远坐,所以示别也。沪上书寓之开,创自朱素兰,久之而此风乃大著,同治初年,最为盛行。素兰年五十许,易姓沈,犹时作筵间承应。继素兰而起者为周瑞仙、严丽贞。瑞仙以说《三笑姻缘》得名,然仅能说半部。丽贞则能全演,惜兰摧玉折,遽赴夜台。瑞仙年逾大衍,犹养雏姬,博买笑赀。初词场所演说者为传奇,未演之先,则调弦安缦,专唱开篇。自人才难得,传奇学习非易,于是尽易京调,以悦俗耳。京调高抗,以吴姬摹之,正如皮傅渔洋诗也;况复颈赤面红,尤非雅观。前时词媛,以常熟为最,其音凄惋,令人神移魄荡;曲中百计仿之,终不能并驾齐驱也。书寓之初,禁例綦严,但能侑酒主觞政,为都知录事,从不肯示以色身。今则滥矣。向者词场诸女,皆有师承,例须童而习之。其后稍宽限制,有愿入者,则奉一人为师,而纳番饼三十枚于公所,便可标题书寓。今闻并此洋亦不复纳。自书寓众多,于是定每岁会书一次,须各说传奇一段,不能与不往者,皆不得称先生。今此例亦废不行。书场谓唱演正书者为上手,答白者为下手,今但有同唱,而无答白。场中说书时遇熟客,例索包筹,须纳番洋一圆。然同一包筹,而为先生所属意者,则其神情又别。客人为彼中所亲热者,称曰恩客,但可藏之于心,而不可宣之于口,苟或当面诘之,则未有肯承者也。客或听书之后,约坐马车,则略毕一曲,即可携手同行。包筹之外,例有点戏,亦系佛银一枚。惟包筹则听书之费亦在其内,点戏费须另给。或有书寓先生,香名饮早,艳帜高张,则开书场者,必再三邀致,否则虚写其衔名,本人每不屑来,间有熟客偶至,瞥睹其名,因而包筹点戏者,则一临焉,是日书场听者必众。近日曲中书寓,规模酬应,一例相同,不复区别。妓筵承应之乐工曰乌师,向时曲中有之,而书寓则无。曲中酒筵下犒四洋,半给乌师,书寓不唤乐工,向例只给二番饼。今则与长三一律。且长三近亦罕奏昆曲,乌师久废,而亦仍给四圆。书寓向不闻有夜合之赀,讳出局曰堂拆,有客留宿,不书于簿,但暗为标识而已。其向客索银物者曰斫斧头,其号为清者,虽不可究诘,而其数尤巨。曲中词媛,如有恩客者,则为鸨母所不喜,而与客私约嫁娶,尤所猜忌,终须盈其欲壑,则好事得谐。书场中例有一二老妓师为之主持,开唱之时,推为领袖。其弱龄稚女,唤年倍长而相契者曰好娘。此书场今昔之大略也。词附录于左:
不道书场变曲场,京腔难说韵铿锵。
描金凤与双珠凤,谁识当年听者狂?
三笑姻缘让瑞仙,就中尤数丽贞贤。
而今剩有周娘在,犹恋人间姹女钱。
老辈开场是素兰,一时裙屐尽惊看。
酒阑羞说留髡话,不似寻常易合欢。
不分么二与长三,手拨琵琶调唱南。
偏是开篇神味别,琴河遗韵总难参。
三十番蚨许上场,纵宽界限尚成章。
如何此例都抛却,从此无人论饩羊。
本是枇杷女校书,新更书寓又迁居。
开篇一曲才教会,懊恼明朝要会书。
包筹恩客太翩翩,大姐慌忙递水烟。
一样挥金供买笑,眼波偏向一人传。
下手先生朱素芳,华年三十法身长。
观场有客私相议,不止么姬唤阿娘。
有约申园共品茶,匆匆登座弄琵琶。
曲终便下歌楼去,门外盈盈驻马车。
酒楼才唤三元局,又趁娘姨尾后车。
袖底暗携番饼一,先生吩咐要听书。
四饼番蚨散席时,半施臧获半乌师。
侬家未有乌师上,也学长三一例支。
侬本浮萍不自由,清浑何必强追求。
温柔一晌休高兴,准备明朝斫斧头。
阿奴情重阿娘猜,打鸭惊鸳事可哀。
纵使芳心能自主,也须多费聘钱来。
拼费黄金为买花,何如郑重选良家。
生儿也要由胎教,羞说遗徽出狭邪。
一刻千金不自持,那知金尽有愁时。
闭门羹啜君休讶,是我寻常是汝痴。
花阱重重久厌探,闻歌今日老何戡。
禅机说与诸年少,欲海回头即佛龛。
呜呼!迷香洞里,入易而出难。此非独少年子弟一大坑阱,凡作冶游者,能不陷溺其中者罕矣。此十六绝可作当头棒喝!
蕊玉
孟河马生字叔文,本医人子。少孤,美丰姿,倜傥自喜。值兵乱,挈母避燕北,承父业,悬壶市上,为衣食计。会大疫,就医者往往有奇效,声名大著,时日用稍丰。年十九,尚未有室家。
闻玉皇殿道士工琴,修贽谒见,请传其术。道士相之曰:“子大贵相,何流落至此?”既又审曰:“鼻运未交,然不出五六年,必有奇遇,且夫以妻贵,八座可唾手得。惟不得其死,慎之!”因授以琴。学习三日,令生试弹,道士曰:“未也。”复学三日,道士闻声喜曰:“子自是慧人。”从此神而明之,压倒广陵散矣。生归寓,冥心习弄,半载益精,操缦寻声,一时无两。
重阳日游西郭,有秋赛者,野外建高台,杂陈灯彩,优人数辈,演剧酬神,金鼓喧阗,管弦并作,男女纷沓,粉白黛绿者以数万计。生无心观剧,猎艳巡游,粥粥群雌,都无当意。嗣见西南柳树下,有一女登高足几。雾鬓云鬟,眉目如画。两足穿凤帮鞋,尖如削笋。旁立一媪,似母而女者。生不觉神夺,挤近女侧,耽耽注视。女已觉,斜睨生,送媚流娇,微笑无愠色。生就近以手从背后捘其股,女以纤足潜蹴之,似令其去。生不肯行。女袖中坠一绿纱巾,生大喜,潜纳之,幸无人知。媪见生近女,叱曰:“谁家轻薄儿,目灼灼至此!是何为者?”生遂遥立以瞷,女亦频频回首。既而戏已,生欲尾女踪迹,而略一转盼,女与妪已杂众中,纷挤如云,不知何往。惆怅而返,展巾冥弄,见上绣并头莲,双鸳戏水,下有蕊玉二字,盖女名也。私心窃喜,如对玉人。惟物在人遥,转辗不能释抱,奄奄成病,饮食锐减,瘦类休文,母忧之。旋于枕畔得巾,讶曰:“儿为意中人耶?”详诘其故,生不能隐,备述曩时见女事。母潜招生友史生密议,诡言托访消息,与女议婚也者,赚生病起。史就榻畔问疾,母言其故,托觅音耗,史锐身自任,曰:“女既有名,不难物色,当为竭力谋之。”数日至,笑谓生曰:“君所见女郎,得无细腰长脸,颊有微涡者乎?”生曰:“然。”史曰:“吾以为何人?此女陈姓,仆表姊妹行。父早故,与寡母居十里街,尚未字人。俟君霍然,即往作伐。”生以为真,病渐已,半月大瘥,史竟不至。访之,托故不见,见亦言语支吾。阴念十里街亦不远,可自往访,何必仰息于人?遂径往探询,并无陈姓。后得一家,果有媪女同居者,及见则龋齿凸头,面麻而黑。问蕊玉,茫然不如。知史诳己,大恚,踽踽而归,将赴史处问罪。过僻巷,忽有枣核坠肩头,止足仰视,则红窗启处,一女子凭楼闲眺。谛视之,蕊玉也。狂喜如获至宝,对楼长揖曰:“一月相思,为卿几死!幸得重逢,讵非夙缘?仆马姓,叔文名,归后当遣人致聘,幸垂怜焉!”女曰:“妾花姓,父字春荣,江苏华亭孝廉,侨寓于此,母已死。早遣人致词,或可如意。”生方欲言,女父忽至,须发皓然,见生与蕊玉语,大怒,盛气叱问,与生为难。众闻声皆至,有识生者,代为缓颊。生受辱而归。然为女故,亦无怨。旋遣媒往说,春荣以生儇薄,力却之。转字李姓子,即催合巹,生大失望。母恐复病,百计劝慰。
时储寇已退,相将回里,家徒四壁,出余金修葺之,重理旧业。以殷殷恋女,姻事迁延。会大婚期近,亲王之年相若者,皆相继迎娶,谣传京师民女被选无算。生托友探花氏信,则人去楼空,父女不知何往;或有言女已死者。生恸甚,特赴京中探耗。而花天尘海,芳信杳然。闷绝。偶游市上,见薪担中有破琴一,大骇,就审之,细腹瘦腰,首尾皆缺裂,有小铭云:“帘寂寂,昼愔愔,澄碧虑,冷绿阴,空绝调,骋孤心,千载下,谁赏音?”下镌“玉京道人”四字,而字迹剥蚀,穷目力心思,始可辨认。生问售否?曰:“此共青蚨四百翼,然而未劈分不能炊也。”生如数付其值,曰:“吾但需此。”即携琴归,召名手修之,设轸安弦,声音高古。自此珍如拱璧,每游名胜之区,必一操弄。
一日游大观园,时交新夏,赤日当空,绿阴在地。生于水亭上横琴理轸,奏《薰风南来》之曲。秋生十指,泠然悄然。忽一少年徐步而来,白袷轻罗,俊如缑鹤。笑曰:“先生雅奏,闻所未闻。恐江上峰青,非人间遗调也。”生起揖曰:“下里之音,有污贵耳。君知此,必有新声,幸得赐教。”少年略不谦逊,入座拨弄,见铭惊曰:“此仆家物,亡已三十年,何得入先生手?”生述其故。遂弹《彩凤求凰》之曲,而曲折尚未合拍。生反覆教导,少年喜,展问邦族,生告之。少年曰:“南方远来,有勾当否?”生欷歔曰:“室人有约未婚,不图他徙,来此觅意中人耳。”少年极赞多情,代为惋惜,既而曰:“仆有不情之请:君囊中琴,欲仍归旧主;倘许割爱,不吝重酬。”生慨然解付,少年曰:“且存君寓,仆当遣人来取。”遂细询寓所而别。
次日有长史至,宣王命传见,生曰:“素无一面,得无误耶?”长史曰:“君非赠琴者乎?”曰:“赠琴良有之。”曰:“昨日少年,即亲王也。可速行,王坐待矣。”生恍然,乃付琴,随长史去。既至,历数重门,始达内殿。王罗衫葛屦,坐胡床,生拜,王亲曳之起,曰:“昨日领教,顿启愚蒙。慨赠良琴,尤征雅量。”遂款以盛宴。生见室中琴囊十余具,王指曰:“本藩好此将十年,苦无真授,先生真良师也。”生曰:“鼓瑟雷门,有污清听,王勿齿冷足矣,尚谬赞耶?”酒半酣,有小内监出,与王耳语,王笑谓生曰:“小妃原闻雅调,烦先生一奏之。”曰:“酒后心粗,恐伤琴德,请卜以夜。”王以为然。既夕,月明如昼,王命洁偏殿,置琴台,焚妙香,殿后悬虾须帘,群艳杂坐,钏声隐约可听。生即取卞姬琴,按弦抚轸,弹《蜀道闻铃》之曲,但觉凄风惨雨,幽咽伤心,不啻李三郎销魂欲绝时也。王击赏,生遂移宫换羽,转为清徴之音,始则清风习习,继则霜角呜呜,俄而孤籁起自遥天,有元鹤一双,破空而下,迥翔庭际。弹至入破,则月为之停,云为之遏矣。王大惊异,抚掌叫绝。生曰:“此清徴也。若弹清角,则调急而险,当更进一层。”王曰:“可得闻乎?”曰:“恐惊贵人,告罪不敢。”固请之,生乃改弦重奏,即闻虎啸龙吟,自远而近,未几繁声大起,天黑如<般黑>,有巨鬼数辈,自檐而下,高丈许,目光如炬,若将攫拿,忽霹雳猛催,金蛇乱掣,合殿骇绝。王摇手即止,生煞尾一声,离坐而起,则又云净天空,璧月流素。王喜甚曰:“神哉琴乎!可以入圣矣。”生曰:“琴之为道,本与天地相通,鬼神相感,后人不知此故,但解寻声。若然,则与娼妇之琵琶,牧童之筝笛,何以异哉?”王深服其论,欲求真传,生请斋戒,别治一室,以授之。王甚慧,未两月,即有会心,自此一志专精,大臻神化。忽爱妃染病,药石无灵,王忧形于色,偶向生言之,生作毛遂自荐,曰:“某于医道,虽未折肱,亦略窥其奥,曷请试之?”王喜,即命入诊,生按脉而出。药进,半夜微汗,三日大愈。王深感其惠,谢以金不受,乃设席大享。王见生有忧色,垂问曰:“先生何故不乐?”生曰:“佳人一去无消息,同心不遇,久居于此,殊闷人耳。”王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尔尔?如故剑尚在,本藩当代求之,或得报命。今晚宜寻乐,勿向隅也。”即命:“召歌姬来,为先生解闷。”少顷幼姬数辈,珊珊来迟,皆有殊色。王问:“新进花姑,何故不至?”左右奏曰:“初学未精,且病已半月。”王不语。诸姬于堂下,各唱新歌,丝竹纷陈,酒肴并列。席半,生告醉告饱,辞归卧所。
夜半有媪叩门人,生问何人?媪曰:“老身王府乐师傅氏,新来弟子,不知渠何恙?恒抑郁不欢,闻先生善医,求入诊视,但勿为王知,发觉不宥也。”生不敢允,媪一再叩请,始随入。曲折数门,抵一室,位置亦颇幽雅。媪令生暂坐外舍,先入寝室,喁喁数语,然后引生入。银灯乍剔,光焰通明,榻上罗帐高悬,一女子病骨支离,倚枕斜坐,生视之,蕊玉也!女亦眈眈谛视,彼此大惊,相对呜咽。媪不知所云。先是某观察欲得美缺,知王欲选女乐,因于教坊中购美姬八人,只得其七。观察亦茸城籍,春荣以同乡故,往贷百金。观察将行,索之急。春荣无以偿,观察怒。密商某坊官诬陷之,系于狱。见蕊玉美,遂强夺归,足八人数,进之王。王嘉其能,未几竟放浙江某缺。女入王府,执意自戕,而守者甚严,不得死法。至是见生,疑在梦中,于是向媪各述前事。女深感生情,求媪设计,媪沈思曰:“王爱妃感重生德,婉求之,或当有效;且先生大被宠,可乘间进言。事即不谐,亦不至被罪也。”生以为然,即恳媪转语爱妃,妃首肯,生不诊而出。
越数日,王至生室,问曰:“先生岳氏何姓?”生曰:“岳花春荣。今某已知确耗,但近在咫尺,而远若蓬山,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言已泪下。王曰:“歌姬中新来一人,亦花姓,面目颇不恶。前此微病,近已小瘥,如可慰情,当以奉赠。”生跪泣曰:“此即某之荆人也。前傅姐来浼诊脉,某始探悉,未奉钧命,故不敢入医耳。”王讶曰:“渠即君夫人耶?幸未被玷,得归全璧。”即命请花姑至。须臾女出,向王冉冉而拜,王曳起笑曰:“前为下陈,今为友妇,勿复行此礼。”令侍监引至后宫,为女催妆,是夜即行却扇礼。生夫妇感激,双双拜谢。王认女膝下为郡主,丰赠妆奁。女复求妃母,转恳王出父于狱,夫妇叩谢而归。
一路有司奉令维谨。生见母,备述前因,皆大欢喜。春荣无子,依女同居。明年生举于乡,王为捐某省郡守。未十年,位至兼圻。后以失察,置人于法,仇家贿人伺间刺死,终应羽士言云。女生二子,皆通显。
李贞姑下坛自述始末记
慈溪设有奉心坛,奉事甚虔。一日乩仙降坛,自称李贞姑,备书其生平事实,今附记于此。
下坛诗云:
游魂一缕藕丝牵,飘泊无依二十年。
欲把从头心事诉,夜台朽骨有谁怜?
下云:
妾李氏,钱塘人。高祖士英,曾祖桂相,祖从矩,父绳孙,四世以文学世其家。妾生时,母夜梦大士手折碧莲以赠,寤而分娩,因名曰莲芬,字碧奴。少赢弱多病。五龄父授以《毛诗》,能默诵,不遗一字。父钟爱之,辄于解馆后,房中口传六朝艳体文,及唐宋人诗。九岁时咿唔能吟咏。父喜曰:“谢家道韫不死矣!”由是每谈论古今,兼教《内则》、《女经》,遂慨然以礼教自任。妾有姊二人,长曰阿凤,适王郎,早寡,病瘵死。次曰金兰,冶容失行,少字潘家,十六岁为邻生某诱去。二夕归,父怒其无行也,属雉经死。潘讼于官,父母俱被逮。越一年,母死狱中,父戍辽东,道卒。妾踽踽无依,既无叔伯,终鲜兄弟,乃育于周太常家为婢。夫人房中失金钏二,拷掠殆遍,迄无着,或疑妾所为。太常遣仆狗儿遍体严搜,夜半逐妾于武林门外。一老妪年五十有余,见妾昏夜啼哭,挈归其家。盖是时,妾年仅十四龄耳。
妾初入门,不知其为青楼也,恬然自安。三日后,属妾学歌习舞,兼教以丝竹,妾始瞿然以惊。顾以老妪慈仁,虽置身火坑中,而亦无所苦。
妾少有慧心,所学辄冠诸姬。于是翩翩少年,锦衣公子,争以缠头相赠。然捧觞侑酒,陪侍于宴席之间,容或有之,枕衾之约,尚无当意者。有吴生雪野者,风姿秀拔,蕴藉能文,清明日遇妾于段桥,一盼留情,恋恋不忍别。明日持床头金剥啄妾门,指名索妾。既见,两情相浃,欢宴遂开,莲漏既深,留髡送容。由此时相过从。一夕倾谈,覙缕各诉心中事。妾愿相从,永矢白头;吴生亦誓不相负。证白水以成盟,指青山而偕隐,其情愈密。每日相见,惟事奕棋对酒,作诗度曲。如是者几二年,妾已届破瓜,而吴亦二八,两小无猜,缱绻缠绵,情同铁石。鸳鸯池下,蝴蝶花间,此景此情,有不能自已者矣。
未几,生父由学官迁县令,不一月以贪墨挂弹章,兼籍其家。吴生既遵家难,又遭蜚语,空囊羞涩,欲前又却,二年之交,百年之盟,空成画饼。吴生赠断情诗六十三首,其末首云:“江郎剩有生花笔,只写当年别恨辞。”每一念及,不觉凄然泪下。然妾之此身,犹然白璧也。
咸丰庚申,粤贼陷省城,吴生被执不屈,妾亦被虏,为贼将沈压寨二日。沈苦逼妾,妾时以吴生心丧,佩缟綦,遂托言母服未除,得不辱。每欲自经,而逻守者严且众,不得也。越一月,大兵克复城垣,妾恐以贼党见杀,亟从钱塘门出投西子湖,作屈大夫矣。三竺六桥,烟景动人,二十余年,忽忽如一梦。每当清明寒食,见陌上黄土几堆,后人持麦饭纸钱,拜扫墓门,未尝不泪涔涔下。妾在水一方,恨无女媭以竹筒投米,甚可悲也。前者紫府令君,奉诏稽察节孝,见妾甚推许,遂收为侍女,故渡江到此,已月余矣。今令君覆命瑶宫,妾欲相从俱去,以情鬼不得上列仙班,命于狮子岭小洞中,暂作寄身之所。遇何仙,嘱在此地明其事实。总计妾生平,幼为儒家女,继为婢妾,又为妓女,更为虏俘,今为饿鬼,而情所未免,心则无他。身终自洁,志有可悯。异日君等文成名世,当为妾于杂说外编之中,以游戏笔墨作一佳传,则妾幸甚!至旌典之邀,究嫌冥冥无据也。莲芬敛衽拜。去也。
天南遁叟曰:此李贞姑莲芬下坛自述其生平始末甚详,抑何其遇之蹇,而情之悲也!然虽堕风尘,而仍以洁白自矢,皭然不污,洵火坑中一朵青莲花哉!其志可嘉已!九京能自忏悔,即作地仙也可,作鬼仙也亦可。
陈仲蘧
陈仲蘧,南海之西樵乡人。家世业儒,父亦名诸生,授徒里中,有经师之目,早捐馆舍,母为抚养。性敏慧,诵读经籍,目数行,壹志劬书,未尝息版。年十五,采芹于泮水,崭然露头角,人咸谓陈氏有子矣。生丰姿倜傥,有如玉树临风,因擅璧人之誉。
后从学于舅氏家,东邻有王孝廉之女,名娴,字曰绣君,年及破瓜,聪颖异常,识字知书,而又女红精绝,圆姿替月,润脸羞花,绰约风神,不可一世。偶见仲蘧而悦焉,仲瞥睹之,亦惊其艳,以为天人不啻也。两心相许,邂逅情深,出入之间,皆以目挑而眉语。舅氏与女家仅一墙隔,室后有一小园,具竹石花木之胜,葡萄架后,即女房闼焉。架旁山石平坦,盘折可登,下窥女房,近在咫尺,夜间灯火隐约可见。久之,仲审其独处无郎,遂私询其门径,竟逾垣而缔好焉。矢誓青山,指盟白水,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各无相负。如是者半载。至秋,仲将赴科场,乃与女别,约以场后即当遣媒求聘。
撤闱榜发,生得高第。既至舅家,央媒往说婚事,以为殆无不许。女母素厌仲贫,谓择婿如此,恐贻人笑。时女父司铎他州,相距尚远,遂以女父他出,托辞婉却之。仲谓此番仅得赴鹿鸣,固不足以动人,俟春明得意后,当无不谐也。
居舅家时,颇得蹈隙,与女往来。女以好事多磨,日夕涕泣,枕函尽湿。仲抚慰百端,女曰:“事若不成,妾当以死继之,决不再从他姓。君试观异日,妾必葬身于清流中耳。玉可碎而不能涅其白,竹可焚而不能灭其节,此妾之素志也。妾之所以报君者如此,君其善保千金之躯,勿以妾为念。”仲益悲不自胜,曰:“吾两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永不相离,石烂海枯,此心不改。有渝此盟,明神殛之!”荏苒数月,家中催归符至矣。将行,与女割臂矢誓,沥血酒杯中,各饮其半,然后洒泪作别。
既返,即促公车北上。明年果捷南宫,即贻书告女,并赠以五绝句:
朝夕离情费较量,此生只羡作鸳鸯。
痴心一片天成就,双宿双飞愿竟偿。
临别依依拭泪痕,情深转觉更无言。
泥金帖报平安字,亲算归期早倚门。
多烦青鸟寄邮筒,无限相思一纸中。
今日相思应较可,祝归莫遇石尤风。
怕开行箧怯深宵,泪雨分明在织绡。
苦忆阿卿情意密,一灯风雨黯魂销。
缥缈香闺何处寻,此身如在碧云深。
要知感极翻无梦,夜夜寒衾不见君。
仲因伴侣相留,流连京邸,未得早著归鞭,迨及旋里,而女已春风有主矣。先是女父在广文任时,与一友席上偶谈,遂及婚事,杯酒之间,遽成姻娅。告假言旋,为女治奁具。女既知消息,怨怅万分,又不敢明言于母氏之前,宛转思维,计无所出。以仲之前盟,万不可负,遂不告父母,忿然独出,掷身江中。女家觅其尸,竟不可得。仲既归,悉此噩耗,痛不欲生,自撰诔文,临江往祭,哭声悲恸,哀感路人。立誓终身不再娶,而不知女固未死也。
初女孑身出外,莫辨路之远近,自思与其死于山谷岩洞,为虎狼所残食,不如死于水。矢志沈渊,以从湘灵于地下。其家距大江本止数百武,为东道舟揖之通津。女易服以行,上下崭新,甫欲著履,忽闻母呼,急趋而出,至是乃易新者,而置旧履于江边,耸身一跃,竟入中流,波浪湍急,任其所之。忽与一舟相撞,舟子亟停棹。星月朦胧中,视之,其物甚巨。坐舟人急命援之起,谓观其状,必人无疑,或失足沈水者,若幸而得生,造福无量。顾尸挂于舟,久之不动,舟人得尽力拽之上。燃烛谛视,乃一女子也,装束华丽,似非小家。候其鼻,尚有微息,如法灌救,始苏。星眸微启,讶曰:“此何处也?殆阴府欤?”
坐舟人亦系陈姓,籍隶高州,以甲榜为主事,久在都门,近以乞假言旋,特偕眷属,将诣穗垣,故取道经此。时陈之妻女,皆环而相瞩,因告女以出水更生,女忽泣然,曰:“君欲其生,我欲其死,非受恩而不知感也;胸膈间事,猝难掬示。”陈奇其言,备诘其故,女缕述父母悔婚,愿守一以终,非死不足以保身。陈问以聘者何人?女以仲蘧对。陈曰:“此生与我子乡会同年也,今同在词林。俟我至都,当为汝斡旋此好事,必使乐昌之镜仍圆,延津之剑终合,以弥此世间大憾事耳。”女欲起身致谢,足弱遽仆,陈妻因令婢媪进以薄糜,神气始复。引之至内舱,启笥出衣令易,女遂拜陈为义父。逾数月,从陈北上。
仲自女丧后,不复作功名想,绳床纸帐,经卷炉香,为自行忏悔地。有来说姻事者,则严绝之,谓如是永绝风流,庶足报女泉下贞魂于万一耳。顾陈母日冀子之显荣,抱孙之念犹浅,得官之望甚切,促其至京供职。仲不得已,遂行。日惟杜门卻扫,以书史自娱,或独乘骡车,遨游于园林寺观间。
一日偶诣妙严寺,既至佛殿参拜,僧院钟楼,游历殆遍。继至洒兰精舍,则方作佛事,法鼓云铙,颇为热闹。瞥见别室,有妇女在内,中一淡妆素服者,艳绝人寰,而其容殊相稔熟。细思之,丰姿态度,宛然似女。方徘徊凝伫际,仆从喧传客至,仲不能久立,遂惘然而归,深悔未询僧人,作佛事者是何宦室也?
翌日正拟再往,而折简来招者至矣。视之,则高州陈也。仲以父执礼见,陈曰:“庭中芍药盛开,皆丰台种也,红紫烂漫,殊堪悦目。顾中有金带围,想产自扬州,要自奇事,亦系吉征。特邀君来赏玩,且请赋诗以张之。”仲曰:“侄自悼亡后,潘令魂销,荀郎肠断,无复有生人乐事,安有心情看花觅句哉?”陈曰:“闻君尚未婚,安得赋悼亡乎?是亦世间奇闻。”仲不觉赧然,两颊为赤,曰:“此侄生平缺憾事,不敢陈于长者之前。然自问此生已矣。”陈曰:“是何言欤?太夫人守节抚孤,含辛茹苦,方得此时成立;今方冀延嗣续,崇禄养,以张大门楣,乃徒为儿女私情,甘自废弃,此岂读书明礼者所出哉?窃为君所不取也。仆有螟岭女,美而贞慧,堪为君配,且可为君弥此缺憾。”仲不胜局促,难以措一语,然犹以母氏为辞。陈出箧中书示之,则母氏允婚手笔也,遂不复言。筮吉成亲,洞房卻扇之夕,红巾既揭,于明灯下端视之,则固女也。不禁悲感相并,惊喜交集,曰:“卿固未死,尚在人间耶?”女亦泣曰:“妾固践言,郎何忘义?由此观之,世间男子之心固不如女子也!”嗣后伉俪甚相得,仲亦官至少司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