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土壤有所欠-它长出。
更多的给赖以为食的生命。
可是所欠最多的是真主,它给了我的头不同的两面。
我宁愿没有衬衫没有鞋,
朋友烟草和面包。
也不要须臾丧失。
我的头的任何一面。
the two-sided man。
“那座看神的面子上,把蓝色换作红色。”马哈布说。他指的是基姆头上那不像话的头巾的印度教颜色。
基姆用古老谚语反驳他:“我会改变信仰和寝具,可是你一定要付钱。”
那马贩子笑得几乎滚下马来。在城外一家店铺换了头巾,基姆站起来,至少表面上是个回教徒。
马哈布在火车站对面租了间房,叫人送最精美的餐食连带杏仁豆腐和细切的勒克瑙烟丝。“这顿饭比我跟那锡克人吃的要好,”基姆蹲着咧嘴笑,“我的学校里当然吃不到这些。”
“我想听听那学校的情形。”马哈布大口吃油炸大羊肉丸子,丸子里有香料、甘蓝和炸过的金黄洋葱。“可是先告诉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怎么溜掉的。因为啊,世界之友,”-他松开快要断裂的腰带-“我想很少有个洋人和洋大人的儿子能从那里跑掉的。”
“他们凭什么要?他们对风土人情一点都不懂。其实再容易也没有了。”基姆说,跟着讲出那段经过,他讲到找街市上的风尘女子相助化装的时候,马哈布的神情失去了凝重,纵声大笑,频频用手拍大腿:“真高明!真高明!小家伙,你真行!那珍珠疗者听到这个不知道会怎么说。现在慢慢地把后来的情形讲给我听-一步一步地讲,什么都别漏掉。”
基姆便一步一步讲出那段经历,不时被浓烈的烟草呛到肺里而咳嗽。
“我说过,”马哈布·阿里对自己嘟囔,“我说过是小马自动出去学习打马球,果子已经成熟-只不过要学习距离和步调,以及如何使用测量杆和罗盘罢了,现在听好,我已经替你挡开上校的鞭子,这个可不是小忙。”
“对,”基姆恬然吸烟,“说得非常对。”“可别以为偷跑出去是好事。”“那是我的假期,我的朝圣之行。我已经当了好多星期的奴隶。学校停课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跑开,你瞧,还有我这些日子一直靠朋友过活或者做工糊口,就像我替那锡克人做事那样,这样也省了上校大人很多钱。”
马哈布的嘴唇在他那把修得整齐的回教胡子下颤动。
“几个卢比-”他漫不经意地挥出一只伸开的手,“对上校大人算什么?他花钱为了一个用意,决不是为了爱你。”
“这个,”基姆慢腾腾地说,“我老早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上校大人自己告诉我的。没讲多少话,可是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都可以听得出含意。对,是我们到勒克瑙去的时候他在火车上讲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再跟你说明白些,不过,全世界之友,把这些话告诉了你,我的头也就给了你。”
“你的头早已给我了,”基姆深深得意地说,“当我在乌姆巴拉挨了小鼓手打,你把我拉上马的时候,便已经如此。”
“说得明白些,除了你我之外全世界都可以说假话。要是我高兴把手指一抬,你的性命也同样给了我。”
“这一点我也体会到,”基姆把烟丝上的炭球重新放好,“你我之间有牢不可分的关系,你的身份比我重要的;一个孩子被活活地打死,或者是扔下路边一口井里,有谁注意?要是马哈布·阿里的尸体在马群中发现,那可就不同。从这里和西姆拉再越过山口在雪山那边,便会有许多人说‘马哈布·阿里出了什么事?’上校大人也一定会进行调查,可是话说回来-”基姆皱眉挤眼一片狡意,“他不会调查得太久,不然人们会问‘这位上校大人和那马贩子有什么关系?’可是我-要是我活着-”“就像你一定会死-”
“也许,不过我说的是-要是我活着,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曾经有人夜间到招待所中马哈布·阿里的房间里,也许是个普通窃贼,把他杀掉,不过在杀他以前或以后曾经细搜他的鞍袋和他的拖鞋,这告诉上校算不算新闻,或是他会对我说-我没有忘记那次他叫我去取回他并没遗下的一个雪茄烟盒那件事-‘马哈布·阿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阵烟雾向上缭绕,沉寂好久之后,马哈布·阿里才用钦佩的语调说:“你脑子里装有这么多的事,而居然仍在学校里和洋人的小儿子们同卧同起,并且乖乖地听老师讲课吗?”
“那是奉的命令,”基姆不露神色地说,“我是老几,能跟命令相抗吗?”
“你算是最精明的小鬼,”马哈布·阿里说,“可是那贼和他进行搜索是怎么一回事?”
“我亲眼看到的,”基姆说,“那天夜晚,我和喇嘛睡在你隔壁,赫然看见你房门开着,我想你的习惯并非如此,马哈布,他进去的时候很有把握,好像稳知道你一时不会回来。我是脸贴着木板上一个瘤洞窥望的,他仿佛在找一样东西-不是毯子,不是镫,不是马勒,也不是铜壶-而是一样藏得极缜密的小东西,不然他为什么用铁捅你的拖鞋鞋底?”“哈!”马哈布·阿里微笑,“看见了这些怪现象,心里想出什么样的一个故事,真理之井?”
“没想出来。我把手按在总是贴身护身符囊上,想起自己在莫苏尔曼式面包里曾咬到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书,便悟出自己受到重大的信托,当时我要是一打歪主意的话,你的头就没有了。我只消对那人说,‘我有一张关于马的纸,纸上的字我不认识。’那结果会怎样?”基姆从眼睑下窥望马哈布。
“那你就会喝两次水-也许后来还有第三次,我想至多不过三次。”马哈布说得干脆。
“不错,我也有一点儿想到,可是我所想的大部分是我爱你,马哈布。于是我到乌姆巴拉去,这你知道,可是(这你不知道)潜伏在草里看看克莱顿读了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之后有什么举动。”
“他有什么举动?”马哈布问,因为基姆不说下去了。
“你叫我传递那消息为的是爱,还是把它卖掉?”他问。
“我卖-也买。”马哈布从腰带里掏出一枚四安那硬币,把它举得高高的。
“八安那!”基姆受东方人爱讨价还价的心理驱使,不禁说出口。
马哈布大笑,把钱收起:“世界之友,在那市场上可太容易成交。为了爱而告诉我吧,这样咱俩的命就互相在彼此手里。”
“好极了。我见到总司令来赴大宴会。我看见他在克莱顿大人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他俩阅读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书,我听到了部署大战的那些命令。”
“哈!”马哈布的两眼最深处都冒起火光,“干得高明。那一仗现在已经扣‘完了,至于那些坏人,我们希望也已经在未能作乱以前便消灭掉-多亏了我-和你。你后来做什么?”
“我在一个村里向村民说出那消息,以得到吃食和风光,村僧把我的喇嘛麻醉了。可是我已把喇嘛的钱包放在我身上,那个婆罗门一无所获。第二天早上他很生气,嗬!嗬!我落入那个有牛的白人团队之手时,也曾经利用那个消息。”
“那很傻。”马哈布皱眉说,“消息不是给你当做牛粪那样乱抛的,应该像大麻那样慎用。”
“现在我这样想了,而且那样做对我没有好处。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用瘦瘦的褐色小手把这一切都挥掉,“自从那以后,尤其是在学校里那些在风扇下乘凉的晚上,我曾经细加思量。”
“可不可以问您这位天生的结果思路可能导向何方?”马哈布一方面捋他的红胡子一方面极挖苦地说。
“可以,”基姆也以同样的声调回敬,“他们在勒克瑙说一个洋大人千万不可对一个黑人说他做错了。”
马哈布的手迅速伸入怀中,因为把一个巴丹人称作黑人是极大的侮辱。然后他记住了便狂笑起来:“洋大人,请说吧,黑人恭听。”
“可是,”基姆说,“我不是洋大人,我说我做错了指的是不该骂你。马哈布·阿里,就在那天在乌姆巴拉我以为一个巴丹人出卖了我的时候。我当时实在没有头脑,因为我新上圈套,真恨不得要杀死那个低下的小鼓手。我现在说,朝过圣的哈吉,你干得很高明,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有一条很好的出路。我一定在学校里待下去直到自己成熟。”
“说得好,尤其是干那把戏非得学习距离、数目和使用罗盘的方法不可,有个人在上面山区等着指点你。”
“我会跟他们学,不过有一个条件-学校停课时,自动让我休假,不加过问。替我向上校提出这一点。”
“你为什么不自己用洋话跟上校说?”
“上校也只是政府的公仆,只字片语就把他派到这里那里,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你瞧我在勒克瑙已经学到了多少!)而且那上校我认识他才不过三个月。我认识一位马哈布·阿里却已经六年,所以你看!我一定会回学校去,也会在学校里好好的学,在那里我是个洋大人,可是学校一停课,就得让我行动自由,到我那些人当中去。不然我会死掉!”
“你那些人是什么人,世界之友?”
“是这个伟大美丽的国家。”基姆说,向那小室四下挥手。泥墙凹处的油灯在烟雾沉沉中挣扎发光。“而且我将再和我的喇嘛见面,而且我需要钱。”
“人人都有些需要,”马哈布拂然说,“我给你八安那,因为卖马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这点钱必须要用很多天。至于其他一切我很满意,不必再谈。赶快用功读书,再过三年,也许还不到三年,你就成为一个助手-甚至于是我的助手。”
“难道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很碍事吗?”基姆用小男孩那样咯咯的笑声问。
“不答复你,”马哈布哼着说,“你是我的新马僮。去和我的手下一起睡,他们带着马在车站北头附近。”
“要是我没有凭信就去,他们会把我打回头。”
马哈布在腰带里摸了摸,把大拇指用唾沫弄湿了按在一锭中国墨上,再把指纹捺在一张土纸上。从巴尔赫到孟买,人人都认识那隆起纹上有一道斜的旧伤痕的拇指印。
“把这个给我工头看就够了。我早上过来。”
“从哪一条路来?”基姆问。
“从城里那条路来,只有这一条路,然后我们回到克莱顿大人那里去,我已经使你逃过了一顿打。”
“真主在上,头在项上都不牢靠的时候,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
基姆悄悄地溜到外面黑夜中,紧贴着墙半绕过房子,从车站走开一里光景,然后兜了一个大圈子,悄悄定定地走回去,因为他需要时间编好一个故事以防马哈布的手下问这问那。
他们在铁路旁边一片荒地上扎营,因为身为土著,当然没有把马匹从两辆货车上卸下,马哈布的马和孟买电车公司买的一批上马同在货车上,工头是个似有痨病的憔悴回子,他迅速诘问基姆,不过一见到马哈布的指印气焰顿敛。
“哈吉大人赏给我工作,”基姆恼火地说,“如果对这有怀疑,等他明天早上来,请先给我一个火边容身之地。”
跟着是照例引起每个低下土著籍任何机会叽哩呱啦乱讲一通。这一阵子闲话静止之后,基姆便躺在马哈布一小批手下的后面,几乎是在一辆马货车的轮子底下,身上盖了一条借来的毯子,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夹在过挤的马匹与不洗澡的巴尔提人中,躺在碎砖乱石之间,可不是许多白种孩子所喜欢的。然而基姆非常愉快。景象、工作和环境的更变等于是他小鼻孔里的呼吸,一想到圣查威尔学校里风扇下成排整洁的白帆布床,心里便感到喜悦,就跟用英语背诵九九表一样。
“我很老了,”他带着睡意想,“每个月我就老一年,我替马哈布传递密件到乌姆巴拉的时候很年轻,是个彻头彻脑的傻瓜。连我在那白人团队里的时候,都是既年轻又小更不懂事。可是我现在天天学有所进,再过三年上校会把我接出学校让我上大路和马哈布一起去猎取马的血统证明书,也许是我单独一个人去,也或许找到喇嘛跟他一起去。对,那样最好,他回到贝纳尔斯的时候,再以弟子身份跟我的喇嘛走。”他的思潮越来越慢也越不连贯。就在进入甜美的梦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火边那些单调的喁喁低语之上另有一种声音既细又尖的窃语。是从运马的铁皮货车后面传来的。
“那么他不在这里?”
“他除了在城里寻欢作乐还会在什么地方?谁会在蛙池里找耗子?走吧,他不是我们的对象。”
“绝对不能让他再次回到山口那边去,这是命令。”
“雇个女的对他下蒙汗药,只要花几个卢比,而且没有证据。”
“除了那女的以外,一定要干得更有把握些。记好要悬赏捉拿他的那笔奖金。”
“记得,可是警网严密难逃,我们离开世界又远。但愿我们现在在白沙瓦!”
“对-在白沙瓦,”第二个人讥嘲道,“白沙瓦他的亲族多得很,躲避处和女人也多得很。他会躲在女人后面。对,不论白沙瓦或约翰奴姆对我们都很合适。”
“那么计划怎样?”
“唉,傻瓜,我不是已经说过一百遍?等他回来躺下的时候,给他保险送命的一枪。有货车阻挡住。我们只要往回头跑过铁路线就行了。他们不会看到枪弹是从哪里射出的。你在这里至少要等到天亮,你算是什么苦修僧,一听到叫你稍微把一下风便浑身发起抖来?”
“嗬唷!”基姆闭着眼心想,“又是马哈布,卖给洋大人一匹白雄马的血统证明书,真不是好玩的!或许马哈布还在卖别的消息。基姆,现在应怎么办?我不知道马哈布在哪一所房子里,要是他在天亮前来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射杀他。那对你有好处,基姆。这也不是该报告警察的事,那样对马哈布没有好处。还有-他几乎笑出声来,“我不记得在勒克瑙所念的任何一课对我有帮助,真主啊!我基姆在这里,他们在那边,那么首先基姆应该醒来走掉,使他们不至于起疑,一场噩梦会把人惊醒-因此-”
他掀开毯子,猛地扯开嗓门,发出亚洲人梦魇时那种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知讲些什么的怪叫。
“呜-呜-呜,呜!哎呀-呀-呀-呀!不得了啦!赤罗鬼!赤罗鬼!”
赤罗鬼是孕妇临盆时身死所化的厉鬼,她在僻静道路上作祟,她的脚从足踝是倒长的,她引导人遭受磨难。
基姆的喊叫越来越凄厉,后来整个人蹦了起来,然后半睡半醒地踉跄走开。所有的人都因为被吵醒而痛骂他,他朝铁路线上头走了大约二十码便再躺下,蓄意让那两个窃语的人听到他的哼声和呻吟声,过了几分钟之后,他的身子便朝道路那边翻滚过去,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溜掉。
他迅速涉水前进,后来到了一条暗渠处便跳到暗渠后面,下巴和盖石齐平,可以观察夜间往来一切,而别人看不到他。
两三辆车过去了,一个咳嗽的警察和两个行人走过。那两个行人脚步很快而且唱歌以惊退恶鬼,后来来了有蹄铁的得得蹄声。
“啊!这比较像马哈布。”基姆想。那马见到沟上出现的小人头不禁惊起。“喂,马哈布·阿里,”他轻轻地说,“你听好!”
勒住马时马几乎完全人立,骑者硬使它挨近暗渠。
“以后夜里,”马哈布说,“我再也不骑一匹有蹄铁的马办事了,在城里把什么骨头、钉子都沾上。”他俯身举起马的前足,这样他的头和基姆的相距不到一尺。“低下去-低下去,”他嘴里喃喃说,“夜里的眼睛多着呢。”
“有两个人在运马货车后等待你来。你一躺下他们就开枪打你,有人悬赏捉拿你,我是靠近马睡的时候听到的。”
“你看见他们没有?……别动,斋生!”这是对马怒说的。
“没有。”
“是不是有个穿得像托钵僧?”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算是什么托钵僧,一听到叫你稍微把一下风,便浑身发抖起来?’”
“好,回扎营地去躺下,我今天夜里死不了。”
马哈布转过马头便走了,基姆从暗渠处往回走,一直走到他第二次躺下地点的对面,像黄鼠狼一样穿过道路,重新把身子缩在毯里。
“至少马哈布知道了,”他心满意足地想,“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料到有这件事,我想那两个家伙今天夜晚会扑个空。”
一小时过去了,尽管心怀莫大善意要竟夜不睡,他还是沉沉睡去,有时一班夜车会在离他不到二十尺的轨道上隆隆掠过,可是他有东方人那样对一切噪音概不在乎的本领,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马哈布可是一点都没睡,和他寻花问柳毫无不相干的人始终盯住他不放,令他非常激怒。他的出乎本性的初步冲动是朝下走越过铁路线,再兜回来,从后面袭击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把他们干脆杀掉。可是痛心再想之下,认为与克莱顿上校完全无关的另一政府部门可能要求解释,而这些解释将难以提供;他知道边境以南正为一具尸首无理取闹,而他自从派基姆把密件送往乌姆巴拉以来,就没有惹过这种麻烦,希望自己最后能摆脱这种嫌疑。
后来他想起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英国人总是说实话的,”他想,“因此我们这些人老是显得其傻无比,可是真主在上,我一定对英国人说实话!要是一个可怜喀布尔人的马在政府的铁路货卡车里失窃了,那政府警察还有什么用?这实在糟得跟白沙瓦一样!我应该向车站申诉。不,向铁路上一个年轻洋大人申诉还要好,他们满腔热诚,要是抓到了贼,人们永远会记住,使他们非常有脸。”
他把马拴在车站外,大步走向月台。
“久违了,马哈布·阿里!”在等火车的一个年轻的区助理交通警察说,他是个个子高,淡黄头发蓬松,大而笨拙的小伙子,身穿肮脏的白丝麻布衣服。“你在这里干什么?卖草吗-呃?”
“不,我的马没有麻烦,我是来找鲁特夫·乌拉的。我有一货车的马在铁路上,可会有人能把它们取走而铁路当局不知道吗?”
“我想不会的,马哈布,要是有了这种事你可以告我们,要求赔偿。”
“我亲眼看见有两个人差不多整夜都蹲在一辆货车的轮子下面,苦修僧是不偷马的,所以没再去想这件事,我将去找我的合伙人鲁特夫·乌拉。”
“你真的看见吗?而你没再用脑子想一想?老实说,你幸亏是碰上了我,他们是什么模样,呃?”
“他们只不过是苦修僧,他们也许只不过是将从一辆货车里拿一点谷子罢了。铁路上有很多这样的人。国家永远不会失去赈济粮,我是来找我的合伙人,鲁特夫·乌拉-”
“别管你那合伙人,你的运马货车停在哪里?”
“离这边最远处替火车打灯的地方。”
“是信号所吗?对了。”
“在这样看铁路的时候,右手边最近道的轨道上。至于鲁特夫·乌拉-一个高个子,断鼻梁,还有个波斯灰狗-喂!”
那小伙子已经飞跑去叫醒一个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警察。因为他说铁路当局在货车停车场上已经遭受多次盗窃,马哈布掀着染色的胡子暗笑。
“他们穿着大皮靴走,脚步声很响,后来会奇怪怎样不见有苦修僧,他们是很聪明的孩子-巴顿大人和洋大人。”
他闲等了几分钟,指望看到他们跑去准备采取行动。一辆小火车头掠过车站,他瞥见年轻的巴顿在驾驶室里。
“我小看了那孩子。他并不十分傻,”马哈布·阿里说,“驾小火车头去捉贼,倒是个新鲜把戏!”
天亮了,马哈布·阿里来到他的营地,却没有人认为值得把夜里的新闻告诉他,至少表面上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不过除了一个新近替这位马贩大人做事的小马僮以外。马哈布把他叫到那小帐篷里去相帮收拾东西。
“我统统知道,”基姆的身子俯在鞍袋上,“两个洋大人乘了火车来。那火车上上下下慢慢地走,我在货车这边的黑暗中跑来跑去。他们进袭坐在这辅货车下的两个人-哈吉大人,这块烟草放在哪里?用纸包了,放在盐袋下面?是-并且把两人击倒。可是其中一人用苦修僧的羚羊角(基姆指的是连接在一起的黑羚羊角,这是苦修僧惟一对付世人用的武器)打一个洋大人,打得流血。另一个洋大人先把和他纠缠的人扣‘昏过去,然后用那人手里掉下的短枪去殴击那凶徒,他们打得非常激烈,仿佛个个都疯了。”
马哈布以极愉快的容忍态度微笑:“不!这不是疯狂(原文是dewwamee亦指民事案)而应该是刑事案。你说有支枪,是不是?足要坐十年牢。”
“后来那两个人都倒下去了,抬上火车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快要死了。他们的头这样动,轨道上许多血。要看看吗?”
“我看见过血。一定会囚在监牢里,他们也一定供的是假名,确实会有好久没人能找到他们。他们是我的敌人,你的命运跟我的似乎在一条线上。讲给珍珠疗师听是多么精彩的故事!现在快整理好鞍袋和烧饭用的盘子,我们将取出马赶到西姆拉去。”
那不整洁的帐篷迅速地卸下-这是按照东方人所了解的速度-连同长篇解释、谩骂和哕嗦的话,在百般调查忘掉的小东西中做到的。那六七匹筋骨僵硬,脾气恶劣的马也由人牵着在黎明的清鲜空气中沿着卡尔卡路走去,凡是心想博得马哈布好感的人都认为基姆是马哈布所喜爱的,不叫他做很多事,他们分段极轻快地漫步而行,每隔数小时便在路边歇脚处停下。很多洋人往来卡尔卡路,并且像马哈布·阿里所说的,每个年轻洋人都必须以伯乐自居,虽然欠下放债的许许多多钱,却必须装出要买马的神气,是以一个个洋人乘着驿马车驰来的时候都会停下谈谈价钱。有些甚至于下车来,摸摸马腿,问些无聊的问题,或者由于对土语无知,大大地侮辱了不动声色的马贩。
“我最初和洋大人打交道时,索迪上校大人正是阿巴齐要塞长官,他对专员的扎营地使尽了坏心眼儿,”马哈布在树下推心置腹地告诉替他点烟的基姆,“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是多大的傻瓜,生气得很,于是发生了-”他把出于无知用错一句俗语的故事告诉基姆,那孩子乐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可是现在我看,”他慢慢地喷了口烟,“这些洋人也跟所有的人一样,对某些事很精明,对其他的事非常之傻,对陌生人用错字眼就是一件非常傻的事:因为虽然心无恶意,可是陌生人怎么知道?他更容易动刀子究出真情。”
“对,说得对,”基姆郑重说,“比方说,一个女人带上床来的时候,傻人说像个猫,我听过她们的声音。”
“所以像你这种地位的人,特别要用两种脸记住这一点,在洋人之间,永远别忘了你也是个洋人;在印度老百姓之间,永远记住你是-”他停住了,脸上泛起迷惑的微笑。
“我到底是什么人?回教徒,印度教徒、耆那教徒还是佛教徒?这实在很难说。”
“你毫无疑问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所以你会在地狱。我们的神律是这么说的-或者我想是这么说的,不过你也是我的世界之友,我爱你,我的心也是这么说。信仰的事跟马一样,聪明的人知道马是好的,那就是说有利可图;至于我自己,我是个虔诚的正统派回教徒,恨西北省的人-我也相信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如此。现在很明显,一匹卡齐亚瓦牝马如果离开出生所在的沙地,带到孟加拉以西去,它就不行了。连一匹巴尔喀雄马(要是它们眉头那么重的话,就没有比它们更好的马了),在北部大沙漠和我见过的雪驼相形之下也不显得怎么神骏,所以我心想宗教信仰跟马一样,每个在本国都有其优点。”
“可是我的喇嘛说法不同。”
“哦,他是一个西藏来的,耽于梦想的梦想者,我的心有点生气,全世界之友,他那么一个无声无息的人竟值得你如此崇敬。”
“哈吉,你说得对,可是我的确看得出他的伟大,我的心为他所吸引。”
“而他也为你所吸引,我听说,内心像马一样,受到限制或激励就变幻不定。对远处的古尔希汗嚷一声,叫他把系住那匹枣红雄马的尖桩朝地下打得更结实点,我们不要马每到一个歇脚处便打架,那匹黄褐色的和黑色的会纠缠在一起……现在你听我说。是不是你一定要看到那喇嘛心才踏实?”
“那是我一部分的义务。”基姆说,“要是我看不见他或者不让我见到他,我会离开勒克瑙那个学校-而我一旦走掉,谁能再找到我?”
“这倒是真的,套在小马足上的羁绊从没有像你那样轻的。”马哈布点点头。
“别怕。”基姆说的口气仿佛他立刻就可隐身不见,“我的喇嘛曾经说他会来学校看我。”
“当着那些小洋大人之面,一个要饭的带着乞钵跟你-”
“他们一点也没什么可神气的!”基姆打断他的话,“他们的眼睛是蓝的,他们当中很多手指甲是脏黑黑的显露下等阶级血统。他们是女扫街的儿子-清道夫的小舅子。”
我们不必详述其余的血统了。不过基姆明确指出这点的时候,态度平静,没有肝火,一面还嚼着甘蔗。
“全世界之友,”马哈布说,一面把小烟袋推开让基姆去弄干净,“我一生见过许多男男女女和男孙子,也见过不少洋人,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小顽奄。”
“这是什么话?我一向是对你说实话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对老实人来说这是个危险的世界。”马哈布·阿里站起来,扎上腰带,朝他的马走去。
“或者是对出卖消息。”
说话的声音使马哈布蓦地站住转过身来,“搞什么新鬼花样?”
“给八安那,我就告诉你,”基姆咧嘴笑,“这有关你的太平。”
“嗅,魔鬼!”马哈布给了钱。
“你还记得贼夜晚埋伏在乌姆巴拉那件小事吗?”
“他们既然想要我的命,我当然没忘掉。为什么?”
“你还记得喀什米尔招待所吗?”
“再过一会儿,我就要拧你的耳朵-小洋人。”
“不必这样-巴丹佬。只不过是被打得昏迷过去的第二个托钵僧,就是在拉合尔跑到你房间来搜东西的那个人。他们把他抬上火车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
“那你早先为什么不告诉我?…‘哦,他要进监牢,会有几年安全,不论什么时候,话都不必对人说得过多。此外,我刚才还不需要钱买甜食吃。”
“感谢真主!”马哈布·阿里说,“要是哪一天你忽然心血来潮的话,你舍不舍把我的头卖掉买甜食吃?”
基姆直至老死都会记得从乌姆巴拉穿过卡尔卡和平久尔花园到西姆拉,那次漫长懒散的行程,戈格河忽然猛涨,冲走了一匹马(当然是那匹最珍贵的),基姆也险些在漂流的砾石之间淹死。在再往上走的路上,政府的一头象惊散了马群,由于正是草肥的时候,花了一天半功夫才把它们捉回来。后来他们遇见西坎达汗牵了他的马群中剩下的几匹卖不掉的驽马下山来,马哈布对于卖马,经验要比西坎达汗不知道多得多少倍,必得买下两匹最要不得的马,那就是说八小时辛苦的折冲和说不清多少袋烟。可是一切却真非常快乐-蜿蜒的山路在越来越壮观的横岭上时上时下弯弯曲曲;朝霞与远处皓雪相映;岩石巉巉的山坡上长着一层又一层分枝的仙人掌;干条水道汩汩而鸣;猿猴吱喳叫;庄严的雪松带着下垂的枝叶一棵紧接一棵;下面平原展现得很远;双轮轻马车的喇叭不断嘟嘟响,转弯时带头的马拼命向前蹿;停下祷告(马哈布如不赶时间,对干洗和高声祷告十分具有宗教虔诚);晚上有歇脚处停下打尖,骆驼和牛一起神情凝重地嚼草;呆头呆脑的车夫则讲大道上的新闻-这一切都使甚姆心花怒放。
“可是歌舞过后,”马哈布·阿里说,“就要去见上校大人了,那可不怎么甜蜜。”
“真是仙境-这印度地真是最美丽的地方,而五河之地更美。”基姆半吟半唱地说,“要是马哈布·阿里或上校抬起手脚对付我,我就会再去。一走掉之后,谁能找得到我?瞧哈吉,远处是西姆拉城吗?真主在上,好一座城池!”
“我的伯父还记得当初西姆拉只有两所房子,他在白沙瓦那口马克森大人新开的时候年纪已经老了。”
他牵着马走下大路到西姆拉低处街市去,这个市场四通八达,人挤得很,以四个五角向上延展到市政厅,对这里路熟的人,可以毫不在乎这印度夏都所有的警察,游廊和游廊,小巷与小巷,避难洞与避难洞衔接得十分巧妙。为这繁华城市服务的各种人都住在这里-晚间替美女拉车,一直赌到天亮的人力车夫;杂货商、油商、古董贩、柴商、僧人、撬手和土著政府职员,林林总总,妓女们在这里谈论按说是印度行政会议最大机密的事,一半藩邦的助理副代表集中于此。马哈布·阿里也在这里一位回教牛贩家里租了一个房间,锁得远比在拉合尔招待所的房间严密。那里也是个产生奇迹的地方,因为一个回教马僮走了进去,一小时后一个混血种少年走了出来,穿着极不合身的成衣,那勒克瑙女子的染料真是顶呱呱。
“我已经跟克莱顿大人讲过了,”马哈布说,“友谊之手已再度挡开了灾祸之鞭。他说你已在路上浪费了六十天,来不及派你到山里学校去了。”
“我已经说过我的假日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不要再上什么学校。这是我的合约的一部分。”
“上校大人还没注意到这个合约。在回勒克瑙以前你先到罗干大人家去住。”
“我情愿跟你住,马哈布。”
“你可知道那是多大的体面,是罗干大人亲自要你去的。你上山去,沿着山顶那条路走,在那里你必须暂时忘掉你曾经跟卖马给克莱顿大人的马哈布·阿里见过面,谈过话,你也不认识克莱顿大人,记住这命令。”
基姆点点头,“好。”他说,“罗干大人是什么人?不,”他看见马哈布两眼目光锐如利剑地望着他,“我实在从没听见过这个姓名,他可是,”他放低声音,“我们的人?”
“你讲的什么莫名其妙的‘我们’,大人?”马哈布恢复他对欧洲人说话的声调说“我是个巴丹人;你是个洋人和洋大人的儿子;罗干大人在欧洲店铺中有个铺子,全西姆拉都知道那铺子,在那里打听就行了……还有,全世界之友,连他睫毛眨一下你也都要遵从。人们说他会魔术,但是别让这一点把你迷住,你上山去打听,大游戏现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