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是田地,不能用测量杆衡量;不是大海,不能用海里计算;时间是心的一次跳动。这次订婚究竟订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马利亚的儿子怀着对世人的爱心,高高兴兴地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到处向人们宣讲福音,他走过一个个村落,跨过一座座高山,有时乘坐小船从湖的此岸到彼岸。他穿着一件新制的白袍,像个新郎,而大地则是同他订了婚的新妇。他刚刚抬起脚,走过的土地就开满鲜花。他的目光落到树上,树上的花蕾就立刻吐艳。只要他登上一条渔船,一定刮起顺风,把船帆吹涨。人们听他宣讲,泥土的躯体就变得空灵,好像长出翅膀。在他整个订婚期间,如果人们翻开一块石头,就会发现上帝正在石头下面;如果敲一扇门,就会发现给你开门的是上帝;如果注视一下朋友或敌人的眼睛,也会看见上帝正坐在他们的眼珠里对你微笑。
“是的,我是一个新郎,法利赛兄弟们,请原谅我,我想不出别的词来表达我的心情。”
这以后他就回到他的几个伴侣——约翰、安德烈和犹大身边,回到农民、渔夫和这些人的妻子身边。这些农民、渔夫都为他那亲切和蔼的面容所吸引,抛下田地和渔船跑来听他宣讲,他们的妻子怀里抱着孩子也都跟在后边。
“趁现在新郎还在你们中间,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吧。”他总是这样对人们说。“将来会有一天,丈夫失掉妻子,孩子失去父母,但你们永远不能丢失对天父的虔信。看看空中那些小鸟对上帝如何信任。它们不种不收,但上帝总叫它们吃饱。再看看地上的花朵,它们不纺不织,但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有哪个国王比得上?不要整天为你们的身体担忧,总是想着它要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衣服。你们的身体来于尘土,也要回到尘土。你们挂念的应该是天国,应该是你们的不朽的灵魂!” 本文来自
犹大听着耶稣这样讲,眉毛拧到一起。他对天国没有兴趣。他牵肠挂肚的是在地上建立一个王国,不是整个地面,只是在以色列土地上。这个王国是人同石头建成的,用不着祈祷和祥云。罗马人——那些野蛮人!那些异教徒!——现在正在蹂躏着这块土地。首先要把他们赶走,以后我们就能为建立天国费脑筋了。
“天地是一体的,我的兄弟犹大,”他对他笑了笑说,“石头同云彩也分不开。天国并不在空中,它在我们身体里面,在我们心中,我讲的就是这个,就是我们的心。把你们的心改变一下,天地就会拥抱在一起,以色列人和罗马人也会拥抱在一起,万事万物就会成为一个。”
有一天西庇太的小儿子找耶稣说话。“请原谅我,老师,”他说,“我发现我不喜欢犹大。我一走近他就觉得从他身上射出一股黑气来,像几千只细针扎到我身上。一天晚上我还看见一个黑天使趴在他耳朵上嘀嘀咕咕地跟他说什么。你说黑天使说什么了?”
“我猜得到他说了些什么。”耶稣叹了口气说。
“你为什么带着他?为什么叫他白天黑夜都跟着你?为什么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比对我们说话更温和?”
“因为必须这样,约翰,我的兄弟。他更需要爱。”
安德烈也一直跟着他的这位新老师。他觉得世界一天天变了,变得越来越恬适了。不是世界变了;是他的心起了变化。饮食、欢笑都不再是罪恶了。大地在他脚下变得坚实起来;天空像慈父般地俯在他身上。上帝降临的日子不再是愤怒和烈火,不再是世界末日;它是收割、采葡萄、婚礼和跳舞。大地一天天变得愈加纯净。每天黎明都是一次新生;每天清晨上帝都重复一次他的许诺:他将把世界托在他神圣的手掌上。
耶稣把一只手放在多马头上。“多马,跟我来吧。你来替我背一些别的货物,替我背一些美化人们心灵的香料吧。你跟我走到更远的地方,走遍天涯海角。你向人们卖点儿别的,把我交给你的东西发散给他们。”
村子里一个阴险刻薄、有钱的阔佬正站在大门口。他手扶门框,好奇地望着从村口走来的这一群人。一大群孩子跑在最前面,摇晃着棕榈叶和橄榄枝,敲着每户人家的房门大喊:“他来了,他来了,大卫王的儿子来了!”跟在儿童后面的是一个穿白袍的人,长长的头发披到肩膀上。他态度安详,面含微笑,一边走一边向左右两边伸出手臂,好像为所有的人家赐福。跟在这人后面的男男女女争着看有没有人因为挨到他身体而受到神助治愈痼疾。走在这一群人最后面的是盲人和残疾人。街门一扇扇打开,更多人参加了这一行列。
行列里有一个人站住回答说:“一位新先知,亚拿尼亚。你看见这个穿白袍的人了?他一只手握着生,一只手握着死;他想给谁哪个就给谁哪个。你是个聪明人,亚拿尼亚,用不着我多说。可是我还要劝你,别把他惹恼了。你该好好款待款待他。”
老亚拿尼亚听了这个人的话,吓得魂飞魄散,他的灵魂已经压着很多重担,有时候夜里突然惊恐万状地从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被投在地狱的烈火里,熊熊火焰一直烧到脖颈。说不定这个人能够拯救他。世界上什么都是魔法,他想,这个人就是个魔法师。好吧,我就请他吃一顿饭,下一点资本叫他饱餐一顿,也许他会施展什么神迹呢。
“老师,我常常做噩梦,”他开口说,“听说你是一个伟大的驱魔师。我尽心服侍了你,求你这位圣者也替我做件好事吧。你能不能可怜我,把我的噩梦扫除?我求你也给我讲一个寓言,我会了解寓言的含义,把病治好的。世界上什么都是魔术,对不对?那好吧,就请你施展你的法力吧。”
耶稣盯住这个老头的眼睛笑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脑满肠肥的人的贪婪嘴脸、胖嘟嘟的脖颈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这种人叫他不寒而栗。他们大吃大喝,纵声大笑,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们明抢暗夺,终日狂欢,玩弄妇女,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坐在地狱的烈火里。只是偶尔在睡梦里才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处境并不美妙。耶稣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贪吃鬼,看到他的一身肥肉和刁钻的眼睛,也看到他的恐惧——于是要对他讲的真理又一次化成一个寓言。 欢迎到看书
“撑开你的耳孔,亚拿尼亚,”他说,“打开你心扉,听我给你讲吧。”
耶稣伸出手准备同主人告别,但是亚拿尼亚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师!”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眼泪从他眼睛里扑簌簌地落下来。
就在这天夜里,在一棵大家都躺在下面睡觉的橄榄树旁,犹大跑来找到马利亚的儿子。他的思想乱成一团,决定要找马利亚的儿子好好谈一谈,他要把牌摊在桌面上,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清二楚。白天在那老罪人亚拿尼亚家,他听到阔人在地狱里受罪的话非常高兴。他拍着手大喊:“真是罪有应得!”可是耶稣却从眼角里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里好像充满了谴责。直到现在他还觉得那目光在折磨着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来找耶稣把账算清楚。犹大是不喜欢模棱两可的言词和鬼鬼祟祟的眼光的。
他把要说的话仔细掂量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就是我喜爱的人,一旦我发现他背离了正路,我也要把他干掉。”
“拯救以色列。”
耶稣闭上眼睛,没有说什么。黑暗中投向他的两道充满火焰的目光烧得他非常痛疼,正像犹大使用的言词一样灼热。什么是以色列?为什么只拯救以色列?我们不都是兄弟姐妹么?
红胡子等着答话,可是马利亚的儿子却一直什么都不说。犹大抓住他的一只胳臂,拼命摇撼他,好像要把他从沉睡中摇醒。“你懂不懂我的话?”他问,“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本文来自
“是的,我懂。”耶稣说,睁开了眼睛。
“我没有跟你兜圈子,我把心里想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为的是叫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想要干什么。你也干干脆脆地给我一个回答吧。你想不想要我跟着你?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想叫你跟着我走,犹大,我的兄弟。”
“你是不是允许我把我的想法自由地说出来?是不是允许我反对你,你说是的我可以说不是?因为——我把这话说出来是叫你别对我存幻想——别的人听你讲话可以听得入迷,我可不信那一套。我不是奴隶,我是个自由人。事情就是这样,你还是早些作出决定吧!”
红胡子哆嗦了一下。他抓住耶稣的肩膀,一股热气从嘴里直喷到耶稣脸上。“你也在追求自由?想要以色列人从罗马人手里解放出来?”
“我想要灵魂从罪恶中解放出来。”
“肉体是基础——你应该先从解放肉体开始。你要小心些,马利亚的儿子。我已经说了一遍,现在我再说一次:你要小心些,走我告诉你的这条路。你以为我为了什么才一直跟着你?要是你还不知道,现在听我告诉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应该走哪条路。”
安德烈正躺在邻近的一棵橄榄树下。他听见了话语声,从梦中惊醒。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耶稣,另一个声音粗哑、怒气冲冲。他像一只被惊吓着的小鹿哆嗦起来。是不是有人乘着黑夜走来找他的老师的麻烦?安德烈知道,不论老师走到哪里,总有许许多多人——男人、女人、年轻小伙,所有贫苦人——对他非常爱戴。但也有许多地位显赫的人,许多富人和长老仇恨他,想把他打下去。会不会是这些罪犯派来一个暴徒打算伤害他?安德烈在黑暗中循着声音爬过来。但是红胡子听见有人在地面上爬动,一下子跳起来。
“那边是谁?”他问。 本文来自
安德烈听出红胡子的语声。“是我,犹大。我是安德烈。”他回答说。
“睡你的觉去,约拿的儿子。我们这里在谈私事。”
“去睡觉吧,安德烈,我的孩子。”耶稣也对他说。
犹大把声音降低,但耶稣仍然感到他那火热的呼吸直喷到自己脸上。
“你还记得,我在沙漠里给你泄露过一个秘密:我是受兄弟会委派来杀你的。但是在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把刀收进鞘里,天明的时候,像个小偷似的从修道院溜走了。” 本文来自
“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犹大兄弟?我那时已经准备好死在你手下了。”
“我还要等一等。” 本文来自
“等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对自己说: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耐心一点,再叫他活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了。如果他不是我们等着的那个人,有的是时间把他干掉……这就是当时我对自己说的,所以那次我让你逃生了。”
他沉重地喘着气,用大脚趾挖着地面的沙土。突然,他攥住了耶稣的一只胳臂,声音又一次变得沙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马利亚的儿子?木匠的儿子?大卫王之子?你看,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俩必须一起寻找答案,寻找解脱。不能叫事情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了。不要管别人对你怎么看。你的那些追随者只不过是咩咩叫的小羊。别管那些老娘们;她们就知道抹眼泪,无缘无故就对一个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女人终究是女人;心肠好,可是没脑子,咱们用不着她们。咱们得靠自己,你同我,咱们俩去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在你心中燃烧的火是以色列的上帝还是魔鬼。咱们一定得这么办?”
“什么办法?”
“咱们去找施洗者约翰。他会告诉我们。他不是一直在喊‘他来了,他来了’吗?只要叫他看到你,他就会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了的那个人。咱们去找他吧!你的心会得到平静,我也会知道该做什么了。”
耶稣陷入沉思。多少次他为这个问题忧愤、焦灼;多少次他匍匐在地上,全身抽搐,口里吐着泡沫!人们吓坏了,以为他神智失常、魔鬼附身。但他们不知道,那时他正飞到七重天上,灵魂出了躯壳,他正在叩着上帝的门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诞生?我应该做什么来拯救世界?哪条是最短的路——也许我该献出我的生命?
他抬起头;犹大正俯在他身体上面。
“犹大兄弟,”他说,“你在我身边躺下吧。上帝也许会在梦中降临,带我们到他身边。明天一清早咱们就启启程去寻找那位犹大国的先知。不管上帝想要做什么,咱们先办这件事。我已经这样决定了。”
“我也决定这样。”犹大说。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躺下了。
“原谅我们吧,老师。”彼得羞愧难当地说。
“走吧,”耶稣向两人伸出手来说,“跟我走吧!我会使你俩成为捕捉人的渔夫的。”
“不要回头看啦,彼得,咱们没有时间,走吧。”
撒罗米老太婆耳朵听的是丈夫唠唠叨叨谈论家计,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宝贝儿子约翰。他在哪儿呢?那个新来的先知嘴唇滴下的蜜汁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再见这个人一面,再听一次他宣讲,听他怎样把上帝带进每一个人心里。我儿子做得对,她想;他走的是一条正路,我为他祝福。她记起几天以前自己做的梦。梦中,她开开大门,跨出门槛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榨汁机啊、装满食品的橱柜啊,她都抛在脑后了。我跟在他后面,光着脚,肚子空空的,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我在听呢。”撒罗米回答说。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他。
正在这时西庇太老头听见街上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他们到这儿来了!”他喊起来。他看见了那个穿白袍的人,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他左右两侧,他顾不得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就跑到街门口。
“喂,孩子们,”他喊道,“你们到哪儿去?怎么连家门也不进就这样走了?你们站住!”
“什么事?”
“同你的儿子告个别吧,西庇太,”老太婆摇着头说,“他把他俩都带走了。”
“雅各也不回来了?”老头脑子乱成一团。“这不可能!这个孩子还是有脑子的啊。” 本文来自
撒罗米没有说什么。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就是说了,他又怎么能理解呢?她已经吃饱了,她站起身走到街门口望着这一伙人满心欢喜地走上约旦通往耶路撒冷的大道。她向他们抬起一只胳臂说:“我为你们所有的人祝福!”为了不叫西庇太听到,她的声音很轻。
“喂,你们没看见我吗?”他认出了这些人,高兴得大喊起来。“喂,你们上什么地方去啊?”
“上天国去!”安德烈喊着回答他。“你来不来?”
我的上帝,这一伙人真的都发疯了,牧羊人腓力下结论说。他打了个呼哨,把几只离群的羊召唤回来。
一伙人继续赶路,打头的仍是那个拿着一根弯头大树杈的犹大。他比谁都更着急,一心想快点赶到目的地。大家情绪都很欢畅,一边走一边谈笑,或者画眉似的吹着小曲,只有犹大一个人总阴沉着脸。他既不吹口哨,也不笑,只是匆匆赶路。彼得紧走了几步,赶到领头人犹大身边。
“犹大,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彼得悄悄地问。
红胡子的半边脸露出笑容。“到天国去啊!”
“别开玩笑。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吧。我不敢问咱们的老师。”
“到耶路撒冷去。”
“哎呀,那得走三天路呢。”彼得说,揪了揪自己的灰白头发。“我要是知道,就带双鞋来了。另外还得带一块面包,一葫芦酒。我的拐杖也没带来。”
“我怎么能回去呢?”彼得说。他张开两只胳臂,前后左右挥动了一下,好像叫人知道,他占据的这个空间实在太憋闷,叫他窒息。“我对这一切实在厌腻了。”他指着湖泊、渔船和迦百农的房屋说。
“那就好,”红胡子摇着大脑袋说,“那你就别抱怨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注释】
(2)近东人常喝的一种葡萄酒。 欢迎到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