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革尼撒勒湖的拿撒勒,约瑟的妻子马利亚正坐在她简陋的屋子里。灯已点亮,门开着。她在忙着把纺好的毛线绕起来,因为她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起身一个不漏地把附近的一些村子走一遍,寻找她的儿子。她的手一刻不停地绕线,但心思却一点也不在手里干的活上。她的心早已奔驰在原野,到了马加丹,到了迦百农,走遍革尼撒勒湖的湖岸。她在寻找儿子。他又走了,被上帝的赶牛杖驱赶着又从家里逃跑了。他不怜悯他吗?她问自己。他也不怜悯我吗?我们做了什么事把他惹恼了?难道这就是他答应给我们的快乐和光荣吗?上帝啊,为什么你叫约瑟的拐杖开了花,逼得我嫁了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你又掷下霹雳,叫我怀育了这样一个白日精神恍惚、黑夜到处游荡的独生儿子?在我怀胎的日子里,所有邻居都来向我祝贺。他们都说:“马利亚,你是女人中最有福气的。”我当时真是芬芳吐艳,像一株杏树,繁花开满枝头。“这棵开满花的杏树是谁啊?”过往的商人看到我都要问,于是他们就让骆驼队停住,下了骆驼,把礼物堆满我怀里。但突然刮过一阵狂风,我身上的花叶顿时都被剥尽。我双臂搭在休耕的乳房上。主啊,你的意旨达到了:你叫我开了花,你吹起狂风,花朵又复飘零。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抽芽开花了?
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获得平静了?次日清早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他此时已经绕过革尼撒勒湖,看到远处嵌在灰红岩石中的修道院了。我一步步走近那寺院,可为什么我的心却越来越烦乱?为什么?难道我走的路不正确吗?主啊,你不是一直推着我,叫我走向这个圣地吗?可为什么你却不伸出手来叫我的心感到喜悦呢?
两个穿着白袍的僧侣出现在修道院的大门前。他们爬上一块大石头,向迦百农方向眺望。
“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两个僧侣中的一个精神不太健全、身体畸形、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驼背说。
“等他们到的时候,院长也就死了。”另外一个说;这个人身体蠢笨像头大象,一张像鲨鱼的大嘴,几乎开到耳垂下面。“你先进去吧,耶罗波安。我在这里看着,等骆驼回来。” 欢迎到看书
“好吧,”驼背高兴地说,马上从石头上滑回地面,“我进去看着他归天。”
马利亚的儿子站在修道院门口犹豫不决,心像一口钟似的来回摇摆着:我进不进去?修道院是圆形的,地面铺着石板。院子里没有一棵绿叶树,没有一株花,也没有一只小鸟,但到处都长着一些带刺的梨树。环绕着这一荒凉冷漠的圆形庭院的是一间间在岩石里凿出的修道间,像一座座坟墓。
“做了一个梦?”疯疯癫癫的僧侣笑了起来。
驼背格格地笑起来。他是个很有阅历的人;他对上帝没有什么信心。
院子正中有一口井。平常井里水总是满满的,但这一天却被沙子填塞着。两只蜥蜴爬到破损的井槽上,正在晒太阳。 欢迎到看书
院长的修道室房门开着。驼背僧侣拉住来客的胳臂说:“你先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到里面去同别的修道士说说,看让不让你进去。”
他说完把两臂搭在胸前,走进屋子。两条狗也在门槛两边卧下,伸着脖子向空中嗅了嗅,又哀号了几声。
院长直挺挺地躺在屋子正中,两只脚对着房门。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守护了一整夜,已经打起瞌睡。院长卧在地面上的一张草荐上,虽然身体僵直,气息奄奄,却仍然紧绷着脸,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门外望着。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也仍然摆在他的脸旁,照着他隆起的脑门、充满祈求的双眼、鹰爪鼻、青白的嘴唇和盖住他那瘦骨嶙峋、裸露着的前胸的白色长须。僧侣们在一只燃着炭火的陶制香炉里放上了香末和揉碎了的干玫瑰花瓣,屋子弥漫着香气。
来客一直等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人们早把他忘记了。夜里曾降过霜,但这时他站在室外,却感到早晨的阳光钻进骨头里,舒适又温暖。
突然,寂静被守望在岩石上的那个僧人的叫喊打破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马利亚的儿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两步,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屋子里笼罩着死亡与长生的宁静。院长细瘦的、没有血色的脚被阳光照着像是在闪亮。一只蜜蜂贴着天花板嗡嗡飞着;一只生着绒毛的小黑虫在七支蜡烛间穿来穿去,从一支蜡烛跳到另一支,好像在选择自己的火葬场。
院长的嘴唇蠕动着。“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他含混不清地说;马利亚的儿子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却看到院长的一张痛苦、严峻的脸上显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这以后他的眼睛立刻闭上,鼻翼不再抖动,嘴合起来,搭在胸前的两手一左一右翻落到身体两边,手心朝上平摆在地上。
“他还活着吗?”年轻修道士问,声音里流露出极大的悲痛。 本文来自
“还有呼吸,”哈巴谷长老说,“他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到,就是不能说话。”
“今天晚上就叫他睡在你这里。”驼背把话说完,马上抓起剪刀,走了出去。
送葬的人这时已经回来了。因为耶和华的风把他们吹得团团转,不断摔倒,这些人并没有走出多远去。他们找到一个坑,把尸体滚下去,然后就找哈巴谷长老念祈祷词,可是哈巴谷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最后还是拿撒勒来的拉比俯身在坑边上,对灵魂已经飞升的肉皮囊讲了一段话:“你本来自泥土,终又归入泥土。你体内灵魂已去,你已尽了自己职责,如今又有何用?肉体啊,你已经尽了职责:你曾帮助灵魂贬临人世,多少寒暑,行走在尘沙石砾上,叫它犯罪、痛苦、向往天国——那是它的本土,向往上帝——那是它的父亲。肉体啊,院长已无需于你,归去吧!”
老拉比本想就在两条狗旁边卧下,但他发现马利亚的儿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角望着自己,睡意马上从他枯涩的眼皮上逃遁了。他惶惑地坐起来,向他侄儿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年轻人似乎早已等待着这个时刻了。他唇边挂着苦笑,走到拉比身边。 本文来自
“坐下,耶稣,我要跟你谈谈。”
“我在听着呢,”年轻人回答,说着就在他身旁跪下,“我也有话要跟你说,西缅伯父。”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母亲跑遍各个村子,到处找你。她伤心极了。”
“她找我;我找上帝。她同我永远碰不到一起。”年轻人说。
“你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你从来不爱你父母;你不像是一个做儿子的。”
“这样对他们更好。我的心是一块燃烧的煤,挨着谁就要把谁烫着。”
“哪一件?”年轻人打断了拉比的话。脸上再一次露出苦笑。“不是一件,是许许多多!”
他那令人心酸的一声叫喊简直把伯父吓坏了。老人把手放在侄子的膝头上,想给他一些勇气。“你就对我说吧,孩子,”他亲切地说,“把你的痛苦都亮出来,把它们从你的肠肚底下倒腾出来。罪恶只在阴暗的地方滋长,它们见不得阳光。不必害臊,也别害怕——说吧!”
但是马利亚的儿子却一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什么,把什么瞒在心坎底下,又把什么坦白说出,减轻精神上的重担。上帝,抹大拉,七大罪恶,无数的十字架。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它们在他身体里盘旋环绕,剐得他遍体鳞伤。
“不能,西缅伯父,我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受到很多诱惑?”拉比问;声音更加亲切和温柔。
“很多很多,”年轻人胆战心惊地说,“很多很多。”
“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把自己救出来?从什么事情里?从什么人那里?”
“从上帝那里。”
“从上帝那里?”拉比惊叫道;他大惑不解。
“他一直在追逐我,把他的指甲掐进我头里、心里、腰里。他要把我推到——”
“推到哪儿?”
“他的悬崖。他说我应该站起来,对人们宣讲。可是我会讲什么?我对他说:‘别缠我了,我没什么好讲的。’可他就是不听。‘好吧,那我就叫你看看——我要叫你厌恶我,你厌恶我就放过我了……’于是我就开始犯了种种的罪。”
“犯了种种罪?”拉比喊道。
年轻人没听见拉比说什么,愤怒和痛苦已经叫他沸腾起来。
“抹大拉!”
拉比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她才走上现在这条路。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教会了她肉欲的快乐——是这样的,我坦白告诉你。你听我说,拉比,如果你想知道这件叫你胆战心惊的事。我那时候大概也就三岁吧。我趁旁人都不在家时溜进你的房子。我拉着抹大拉的手,我们俩都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脚后跟紧紧贴着脚后跟,我们感到非常快乐——快乐的犯罪!从那时候抹大拉就走上迷途。她堕落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围着她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老拉比,但是老人把头埋在双膝中间,什么话也没说。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马利亚的儿子喊道,捶击着自己的胸脯。“如果只这一件事倒也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从小时候起,拉比,心头不但藏着这个奸淫的魔鬼,而且还怀着另外一个——骄傲自大。更小的时候,记得那时我还不太会走路,只能扶着墙走,老怕摔倒。那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喊:‘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真是太狂妄了,太狂妄了。有一天我正捧着一嘟噜葡萄,一个吉普赛女人,从我旁边走过。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把葡萄给我,我给你算卦。’我把葡萄给她,她低头看了看我的手心,喊道:‘噢,噢,我看到十字架,很多十字架,还有很多星星。’后来她又笑起来。‘你会成为犹太人的王的。’她说。后来她走了,我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从那以后,西缅大伯,我的头脑就混乱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西缅大伯,我过去没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以后,我的头脑就混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挺直喉咙大喊:“我是恶魔!我是恶魔!”
拉比把头从双膝中抬起来,用手堵住年轻人的嘴。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拉比安慰他说,“我们内心的魔鬼越多,我们就越有机会把它们改造成天使。天使这个名字就是我用来称呼悔改了的魔鬼的。所以你应该坚信……但是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再问一个:耶稣,你跟女人睡过觉吗?”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
“你不想吗?” 本文来自
年轻人脸红了,没有说话,但看得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嘣嘣地跳着。
“为什么不想?”拉比问。他已经找不出医治这年轻人痛苦的办法来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也根据许许多多找他来驱邪的人的经验,不少人的痛苦折磨都不难治好。这些人来的时候,嘴角冒着白沫,诅咒谩骂,口口声声说世界对他们太小了。可是后来他们结了婚,世界突然不那么小了。他们有了孩子,精神也就平静了。
“对我来说,这并不够。”年轻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需要的要比这个更大。”
“对你还不够?”拉比惊奇地问,“那你还要什么呢?”
抹大拉扭着屁股、高视阔步地从他心中走过去,敞胸露怀,描眉画眼,脸上涂着脂粉。她对他媚笑着,牙齿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但就在她扭摆身子从他面前走过时,她的形体变化了,变得纷繁多样,马利亚的儿子看到一个湖泊,那一定是革尼撒勒湖,湖边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千万个抹大拉——个个仰着幸福的脸,阳光照着光采焕发。不,照着他们的不是太阳,是他自己,拿撒勒的耶稣。他正俯身在众人上面,叫那无数张脸光辉闪烁。他不知道那是由于快乐、由于愿望、还是由于得到拯救,他看到的只是灿烂的光辉。
“你在想什么?”拉比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年轻人突然脱口问道:“你信不信梦,西缅大伯?我信,我不相信别的。有一天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被无形的仇敌捆在一棵枯死的绿柏树上。红色长箭从头到脚穿在我身上,我全身都在流血。他们把一顶荆棘的王冠戴在我头上,几个火红的字和荆棘编织在一起。那字是:‘亵渎上帝的圣徒。’你看,西缅拉比,我是一个亵渎上帝的圣徒。所以你最好别再问我什么了,不然我又要说亵渎的话了。” 本文来自
“你就说吧,孩子——告诉我,”拉比神色不动地说,又拉起了他的手,“把亵渎话说出来你的心也就轻松了。” 欢迎到看书
“我心中有一个魔鬼在喊:‘你不是木匠的儿子,你是大卫王的儿子!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先知但以理预言过的人子。不只这个,你是上帝的儿子。还不只这个,你是上帝!”
“没有了。”老人说;他觉得全部精力都已从体内流出,渗进地里。一生中他从人们的口里摄出无数魔鬼。被邪魔缠身的人从四面八方来找他驱邪。但所有那些魔鬼都微不足道,什么浴池鬼啊、怒气鬼啊、病魔啊,等等。只有这一回……他哪有力量跟这样一个恶魔较量呢?
室外,耶和华的风仍然猛力敲门,想要进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地上不见豺狼踪影,空中乌鸦也完全绝迹。一切生物都战战兢兢地蜷伏着,等待上帝发散完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