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整个科学史,新的发现和新的思想总是引起科学上的争论,引出一些批评新思想的论战性论著,而这样的批评却常常有助于它们的发展;但是这种论战在过去从未到达象相对论发现时所达到的那种激烈程度,而量子论的发现所引起的争论的激烈程度又较差一些。在这两个例子中,科学问题最终都与政治争端发生联系,而且有些科学家就曾依靠政治的方法来贯彻推行他们的观点。只有当人们认识到现代物理学的最新发展已使物理学的基础发生动摇,并且认识到这种动摇已经引起科学即将丧失基地的预感,人们才能理解对现代物理学的新近发展的这种激烈的反应。同时,这或许还意味着,人们尚未找到谈论新形势的正确语言,而到处狂热地发表的关于新发现的不正确的陈述已经引起了各种各样的误解。这确实是一个根本性问题。现代的先进实验技术已在料学领域中引入了不能用普通概念描述的自然的新面貌。但是,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它们呢,在科学阐明过程中涌现出来的第一种语言,在理论物理学中常常是数学语言,就是允许人们去预言实验结果的数学方案。当物理学家有了数学方案,并且知道如何用它来解释实验时,他就可以满意了。但是他还必须向非物理学家谈论他的结果,对于他们,如果不用任何人都能理解的平常语言作出某种解释,他们是不会满意的。即使对于物理学家,平常语言的描述也是衡量他所达到的理解程度的一个标准。这样一种描述究竟可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呢?人们能够谈论原子本身吗?这是一个物理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语言学问题,因此,关于一般语言,特别是科学语言,作若干评论是必要的。
语言作为人们传达信息的方法和思考的基础,早在史前时期就在人类的氏族中形成了。我们对语言形成的各个步骤知道得很少;但是现在的语言包含了许多概念,它们是关于日常生活事件的比较明确的传达信息的适当工具。这些概念是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未作严格的分析而逐渐获得的,在经常反复使用一个词之后,我们认为我们多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当然,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词都不是那么清楚地定义了的,虽然乍看起来它们似乎是那样,它们只有一个有限的适用范围。例如,我们可以说一块铁或一块木头,但我们不能说一块水。“块”这个词不适用于液状物质。或者,再举另一个例子:在关于概念的局限性的讨论中,玻尔喜欢讲下面这个故事:“一个小孩跑进食品店,手中拿了一个便士,问道:‘我能买一便上的杂拌糖吗?’食品商拿了两块糖,把它们送给小孩,说:‘这里是你的两块糖。你可以自己把它们杂拌起来。’”有时甚至色盲也能使用“红”与“绿”这两个词,虽然对于他们,这些词的适用范围必定十分不同于其他人,这个事实是词与概念之间的成问题的关系的一个更为严重的例子。
词的意义的内在的不确定性当然很早就被认识到了,并且这已引起了对定义的需要,或者如“定义”一词所说的,需要确定哪里可以用这个词和哪里不能用这个词的界限。但定义只能用其他概念作出,因而人们最终必将依靠某些概念,并且,这些概念是按照它们本来的面目那样拿来使用的,既未经过分析,也未作过定义。
在希腊哲学中,语言中的概念问题自苏格拉底(Socrafes)以来,就是一个主要的题目,苏格拉底的一生——如果我们能够引用柏拉图在他的对话中的艺术性描写的话——是连续不断地讨论语言中概念的内容和表达形式的局限性的一生。为了获得科学思考的坚实基础,亚里士多德在他的逻辑中着重分析了语言形式,分析了与它们的内容无关的判断和推理的形式结构。这样,他所达到的抽象和准确的程度,是希腊哲学在他之前所未曾知道的,因此,他对我们思想方法的阐明和建立思想方法的秩序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实际上创造了科学语言的基础。
另一方面,语言的这种逻辑分析又包含了过分简化的危险。在逻辑中,注意力只集中于一些很特殊的结构、前提和推理间的无歧义的联系、推理的简单形式,而所有其他语言结构都被忽略了。这些其他的结构可以起因于词的某种意义之间的联系;例如,一个词的次要意义,只是在人们听到它时模糊地通过人们的心灵,但它却可以对一个句子的内容作出主要的贡献。每个词可以在我们内心引起许多只是半有意识的运动,这个事实能够用到语言中来表示实在的某些部分,并且甚至比用逻辑形式表达得更清楚。因此,诗人常常反对在语言和思考中强调逻辑形式,它——如果我正确地解释了他们的意见的话—一可能使语言不太适合于它的目的。例如,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哥德(Goethe)的《浮士德》(Faust)中靡非斯特(Mephistopheles)对青年学生所说的那段话:
时间要好生利用,它是驷马难追,
秩序却能够教你不至把它荒废。
所以我要劝你,诚实的朋友,
你应该先把逻辑研究。
你的精神便可以就范,
象统进西班牙的长靴一般,
你会慎重地循着思维的轨道,
不致于胡乱地东奔西跑。
譬如平常的饮食,
本来是一口可以吃完,
但到你研究过逻辑,
那就要分出第一! 第二! 第三!
而且这座思维的工场,
其实和织布的工头一样,
一踩每涌出千头万绪,
梭子只见来往飞飏,
眼不见的一条经线流去,
一打则万线连成一张。
哲学家要走来教你:
第一段如是,第二段如是,
则第三第四段如是,
假如第一第二不如是,
则第三第四永不如是。
随处的学生都在赞奖,
但没有一人成为织匠。
想认识生物,记述生物的人,
首先便要驱逐精神,
结果是得到些零碎的片体,
可惜没有精神的连系。
这一节引文包含了对于语言结构和单纯逻辑形式的狭隘性的令人赞叹的描述。
另一方面,科学必须依靠语言作为唯一的传达信息的方法,并且在传达中,在无歧义性问题具有最大的重要性的地方,逻辑形式必须起它们的作用。在这点上,特征性的困难可以描述如下。在自然科学中,我们试图从一般导出特殊,试图理解由简单的普遍规律引起的特殊现象。用语言表述的普遍规律只能包含少量简单的概念——否则规律将不是简单和普遍的了。从这些概念要推导出无限多样性的可能现象,不仅是定性地,而且要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以完全的准确性推导出来。显然,日常语言的概念,既然它们是不准确的并且是模糊地定义的,就决不能允许作这样的推导。当从既定的前提导出判断的链条时,链条中可能有的环的数目依赖于前提的准确性。由此可见,自然科学中普遍规律的概念必须以完全的准确性规定下来,而这只有用数学的抽象方法才能做到。
在其他也需要比较准确的定义的科学中,例如在法学中,情况多少有点相象。但这里判断的链条中环的数目不需要很大,因而不需要完全的准确性,用日常语言作出的比较准确的定义就足够了。
在理论物理学中,我们试图引入一些能够与事实(即测量结果)相关联的数学符号来理解各类现象。关于这些符号,我们使用了能令人联想到它们与测量的相互关系的名称。这样,符号就同语言联系起来了。然后,这些符号通过严格的定义和公理的系统彼此联系起来,最后,再用符号间的方程式来表示自然规律。于是,这些方程的解的无限多样性将对应于这部分自然中可能出现的特殊现象的无限多样性。这样,在符号与测量间有着关联的情况下,数学方案就代表了这类现象。正是这种关联容许用普通语言来表达自然规律,因为由作用与观测组成的实验总是能用日常语言来描述的。
还有,在科学知识的增长过程中,语言也增长了;引人了新的术语,把老的术语应用到更广阔的领域,或者以不同于日常语言中的用法来使用它们。“能量”、“电”、“熵”这样一些术语是明显的例子。这样,我们发展了一种科学语言,它可以称为与科学知识新增加的领域相适应的日常语言的自然扩展。
在上世纪,在物理学中引人了许多新概念,在某些情况下,科学家们要真正习惯于使用那些概念,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例如,“电磁场”一词在法拉第的著作中已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了,后来它构成了麦克斯韦的理论的基础,但它却不容易为那些主要注意物质的机械运动的物理学家所接受。这个概念的引人实际上也牵涉到科学观念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不是很容易完成的。
还有,直到上世纪末所引入的全部概念构成了适用于广阔经验领域的完全首尾一贯的概念集,并且,与以往的概念一起,构成了不仅是科学家、也是技术人员和工程师在他们的工作中可以成功地应用的语言。属于这种语言的基本观念是这样一些假设:事件在时间中的次序与它们在空间中的次序完全无关;欧几里得几何在真实空间中是正确的;在空间和时间中“发生”的事件与它们是否被观测完全无关。不可否认,每次观测对被观测的现象都有某种影响,但是一般假设,通过小心谨慎地做实验,可使这种影响任意地缩小。这实际上似乎是被当作全部自然科学的基础的客观性理想的必要条件。
在物理学的这种颇为平静的状态中,突然闯进了量子论和狭义相对论,自然科学的基础移动了,开始是缓慢的,后来渐渐加快。第一次激烈的讨论是围绕着相对论提出的空间和时间问题展开的。人们应当怎样谈论新的状况呢,人们应当把运动体的洛伦兹收缩看作是真实的收缩,还是把它仅仅看作是一种表现的收缩呢?人们应当说时间空间结构是真正不同于过去所假设的那样呢,还是人们只应当说实验结果能在数学上以这种方式对应于这种新的结构,而作为我们面前事物存在的普遍和必要形式的时间空间仍保持它们过去一贯具有的样子,这许多争论后面的真实问题是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人们没有可用来前后一致地谈论新状况的语言。日常的语言是以旧的时间空间概念为基础的,这种语言过去提供了关于测量的部署和测量的结果的唯一无歧义的传达信息的方法。但是实验已经表明,旧的概念不能到处适用。
因此,相对论的解释的明显出发点是这样一个事实:在小速度(与光速相比较)的权限情形下新理论实际上与旧理论相等同。因此,在理论的这部分中,数学符号显然必须与测量和日常语言的术语相关联;事实上,正是通过这种关联,才发现了洛伦兹变换。在这个区域里,关于词和符号的意义没有任何含糊之处。事实上,这种关联已足以把这个理论应用到整个有关相对论问题的实验研究领域。由此可见,关于洛伦兹收缩的“实在性”和“表观性”的争论问题,或者关于“同时性”一词的定义的争论问题等等,与其说是有关事实的问题,不如说是语言问题。
另一方面,关于语言,人们已渐渐认识到,人们或许不应当太坚持确定的原则。在语言中应当选择什么样的术语,以及它们应当如何应用,总是难以找到普遍令人信服的准则。人们应当只是等待语言的发展,等它在若干时候以后,自己调整到与新的状况相适应。实际上,在狭义相对论中,这种调整在以往五十年中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了。例如,“实在的”和“表观的”收缩之间的区别,已经简单地消失了。“同时的”一词已经按照爱因斯坦的定义来使用了,而前面一章讨论过的更广泛的定义“类空距离”这一术语已普遍地应用了,等等。
广义相对论中关于真实空间中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观念受到某些哲学家的强烈反对,他们指出,我们整个部署实验的方法,都是以欧几里得几何学为前提的。
实际上,如果一个工匠企图准备一个完全的平面,他能用如下的方法做成。他首先准备三个差不多同样大小的表面,它们差不多已是平面。然后他尝试把三个表面中的任何两个在各种相对位置面对面地相互接触。在整个表面上,这种接触能够密切到怎样的程度,是可叫做“平面”的表面的准确度的量度。只要三个表面中任何两个都能到处完全接触,工匠将对他的三个表面表示满意。如果这一点成立了,人们能够从数学上证明欧几里得几何学在三个表面上均成立。这样,就证明了欧几里得几何学正是由我们自己的量度使它成为正确的。
从广义相对论的观点看来,当然,人们能够回答说,这种论证只证明欧几里得几何学在小的空间范围内成立,在我们实验装置的大小范围内成立。在这个范围里,它具有如此高的准确度,以致上述制造平面的过程总能够实现。但由于表面不是由严格刚性的材料构成的,它容许很小的变形,又因为“接触”这一概念不能完全准确地定义,所以将不能觉察仍存在于这个范围中的对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极微小的偏离。关于宇宙尺度的表面,上述操作过程就不适用了;但这不是一个实验物理学问题。
并且,广义相对论中数学方案的物理解释的明显出发点是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几何学在小范围内非常接近于欧几里得几何学;而相对论在这个范围内接近于经典理论。由此可见,在这里,数学符号和测量与日常语言中的概念之间的关联是无故义的。但是,人们可以在大空间范围里谈论非欧几何学。事实上,甚至在广义相对论建立前很久,教学家,特别是哥丁根的高斯,似乎已经考虑了非欧几何学在真实空间中的可能性。当高斯完成了非常准确的、由三个山头——哈尔茨山脉的布罗肯山、图林根的英舍耳堡山和靠近哥丁极的霍恩哈根山头——构成的三角的大地测量之后,据说他曾经很仔细地检验过三个角之和是否真正等于180”;这表明他曾把那种可以证明背离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差别看作是可能有的实在。实际上,在测量的准确度范围内,他没有发现任何背离。
在广义相对论中,我们现在用来描述普遍定律的语言实际上继承了数学家的科学语言,而对于实验本身的描述,我们能够使用日常概念,因为欧几里得几何学在小空间范围里是足够准确地成立的。
然而,关于使用语言的最困难的问题是在量子论中发生的。这里我们第一次失去了使数学符号与日常语言概念相关联的简单的引导;一开始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东西是我们的普通概念不能应用于原子结构这一事实。还有,量子力学的数学形式系统的物理解释的明显出发点,似乎是量子力学的数学方案在比原子大得多的范围内接近于经典力学的数学方案这一事实。但是,即使是这个陈述,也必须作某些保留。即令在大范围内,量子理论方程仍有许多解在经典力学中找不到与它们相似的解。在这些解中,如在前几章中所讨论的,会出现“几率的干涉”现象,而这在经典物理学中是没有的。由此可见,即令在大范围的极限中,数学符号、测量和日常概念间的关联也块不是无关紧要的。为了找到这样一种无歧义的关联,人们必须考虑到问题的另一个特征。必须看到,用量子力学方法处理的系统事实上是一个大得多的系统(实际上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它和这个大得多的系统相互作用着烟人们必须补充说明,这大得多的系统的微观性质(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未知的。这个陈述无疑是实际状况的正确描述。因为如果系统同包含观察者在内的大得多的系统没有相互作用的话,这个系统就不能成为测量和理论研究的对象,它在事实上就不属于现象的世界。这样,同带有没有明确规定的微观特性的大得多的系统的相互作用,在所考察的系统的描述中引入了一个新的统计因素——包括量子理论的和经典的。在大尺度的极限情形下,这个统计因素破坏“几率干涉”效应到如此程度,以致此时量子力学方案实际上在这个极限情况下接近于经典力学方案。因此,在这一点上,量子论的数学符号与日常语言概念的关联是无歧义的,而这种关联已足以解释实验。其余问题与其说是关于事实的,也无宁说是关于语言的,因为它属于能用日常语言描述的“事实”这个概念。
但是,语言问题在这里确实是严重的。我们希望以某种方式谈论原子结构,而不仅仅是谈“事实”——后者只是照相底片上的黑斑或云空中的水滴等等。但是,我们却不能用日常语言谈论原子。
现在能够进一步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来分析。或者我们问:从建立量子力学形式系统的三十年来,关于原子,物理学家们实际上建立了什么样的语言。或者我们可以叙述一下关于确定一种对应于这个数学方案的准确科学语言的尝试。
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人们可以说,玻尔引入量子论解释中的互补概念鼓励了物理学家们宁可使用一种含糊的语言,而不使用一种无歧义的语言,以符合于测不准原理的比较模糊的样子来使用经典概念,交替地使用那些在同时使用时会导致矛盾的经典概念。以这种方式,人们谈论电子轨道、物质波和电荷密度、能量和动量等等,总是意识到这些概念只有很有限的适用范围。当这样模糊和不系统地使用语言导致困难时,物理学家必须回到数学方案及它与实验事实的无歧义的关联中。
语言的这种使用方法在许多方面是十分令人满意的,因为它使我们想起在日常生活或诗歌中的类似的用法。我们认识到互补性不仅仅限于原子世界;当我们反省一个决定和我们作决定的动机时,或者当我们在欣赏音乐和分析它的结构之间有所选择时,我们就遇到它。另一方面,当以这种方式使用经典概念时,它们总是保持某种含糊性,它们在它们与“实在”的关系中所得到的只是如经典热力学概念在它的统计解释中那样的统计意义。因此,简要地讨论一下热力学的这些统计概念可能是有用的。
“温度”概念在经典热力学中似乎是描述实在的一个客观特征,是描述物质的一种客观属性的。在日常生活中,用一个温度计十分容易确定我们陈述一种物质有某种温度的含义。但当我们试图规定一个原子的温度的意义时,我们就处在一个颇为困难的境地,即令在经典物理学中也是如此。实际上我们不能将“原子的温度”这个概念和原子的明确规定了的属性相联系,但是我们至少必须将它部分地和我们对它的不完全的知识相联系。我们可以将温度值和关于原子属性的某种统计预期值相关联,但一个预期值是否应当称为客观的,这似乎是颇令人怀疑的。“原子的温度”这个概念并不比买杂拌糖的小孩的故事中的“杂拌”概念定义得更好一些。
同样,在量子论中,所有的经典概念当用到原子身上时,也就象“原子的温度”一样地定义得不清楚,它们也和统计预期值相关联;只有稀少的例子中,预期值才可能与确知值相等同。还有,和在经典热力学中一样,很难称这种预期值是客观的。人们或许可以称它为客观的倾向或者可能性,称它为亚里士多德哲学意义上的“潜能”。确实,我相信当物理学家谈论原子事件时,他们实际使用的语言在他们内心引起与“潜能”的概念相类似的想法。所以,与其说物理学家渐渐习惯于把电子轨道等等看作是实在,不如说习惯于把它们看作是一种“潜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语言已经调整了自己,使之与这种真实的情况相适应。但这不是人们可以使用普通逻辑形式的那种准确语言;而是在我们内心引起图象的那种语言,但在引起图象的同时,还引起这样一种想法,就是图象和实在只有模糊的联系,它们只代表一种朝向实在的倾向。
在物理学家中使用的这种语言的模糊性,已因此引起规定另一种准确语言的尝试,这种准确语言遵循完全符合于量子论数学方案的确定的逻辑形式。可以把相克霍夫(Birkhoff)和诺埃曼(Neumann)以及最近威札克尔所作的这些尝试的结果作这样的陈述,就是说:能够把鼻子论的数学方案解释为经典逻辑的推广与修正。特别是经典逻辑中的一个基本原理似乎需要修正。经典逻辑假设:如果一个陈述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或者这个陈述是正确的,或者这个陈述的否定是正确的,二者必居其一。在“这里有一张桌子”或者“这里没有桌子”两句话中,不是第一句,就是第二句必定是正确的。“Tertium non datur”,没有第三种可能性。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是陈述本身还是它的否定是正确的,但在“现实”中,二者总有一个是正确的。
在量子论中,“没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个法则必须加以修正。为反对这个原理的任何修正,人们当然立刻能够争辩说,这个原理是用普通语言假设的,而我们至少必须用自然语言谈论我们对逻辑的可能修正。这样,用自然语言来描述一个并不适用于自然语言的逻辑方案就是一种自相矛盾。然而,在这里,威札克尔指出,人们可以区别语言的各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涉及对象——譬如涉及原子或电子。第二个层次涉及有关对象的陈述。第三个层次可以涉及关于对象的陈述的陈述,如此等等。那么,在不同的层次可能有不同的逻辑形式。确实,最终我们必须回到自然语言,从而回到经典逻辑形式。但是,威札克尔提出,经典逻辑可能类似于量子逻辑的前身,就象经典物理学是量子论的前身一样。那么,经典逻辑就可能被包含于量子逻辑之中,作为它的一种极限情形,而后者将构成更为普遍的逻辑形式。
这么一来,经典逻辑形式的可能修正,首先将涉及有关对象的那一层次。让我们考察在一个密闭箱中运动的一个原子。用一箱壁把这个箱子分为两个相等的部分,壁上有一个很小的孔,使原子能从中通过。那么,按照经典逻辑,原子如不在箱子的左半边,就必定在右半边。没有第三种可能性:“tertium
non datur。。然而,在量子论中,如果我们仍用“原子”和“箱子”等词的话,我们就必须承认,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前面两种可能性的奇特的混合物。这对解释我们的实验结果是必需的。例如,我们能观察被原子散射的光。我们能够做三个实验:在第一个实验中,原子限制在箱子的左半边(例如,关闭壁上的孔〕,然后测量散射光的强度分布;第二个实验把原子限制在右半边,再测量散射光的强度分布;在最后一个实验中原子可以在整个箱子中自由运动,再测量散射光的强度分布。如果原子总是不在左半边就在右半边,最后一个实验中的强度分布将是前两种强度分布的混合(按照原子在两个半边度过的时间的比例)。但这在实验上一般不成立。如前所述,真实的强度分布为“几率干涉”所修正了。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威札克尔引入了“真实度”的概念。在二者择一的任何简单陈述中,例如“原子是在箱子的左半边(或右半边)”,规定一个复数作为它的“真实度”的量度。如果数值是1,这意味着陈述为真;如果数值为零,这意味着陈述为假。但是其他的值也是可能的。复数的平方的绝对值给出陈述为真的几率;但是有关二者择一(这里是非“左脚“右”)的两个部分的两个几率之和必定为1。但是,有关二者择一的两部分的每一对复数,按照威札克尔的定义,代表一个肯定为真的“陈述”,如果这些复数恰恰取这些数值的话;例如,两个数值足以决定我们实验中散射光的强度分布。如果人们容许这样使用“陈述”一词,人们就能用下列定义引入“互补性”一词:每个不与二者择一的陈述中的任何一个陈述相同的陈述——在我们这个例子中,就是不与“原子在箱子的左半边”或“原子在箱子的右半边”的两个陈述相同的陈述——称为互补于这两个陈述的陈述。对于每一个互补的陈述,原子究竟是在左边或右边的问题是不决定的。但是“不决定”、一词决不等于“不知道”一词。“不知道”将意味着原子“实在是”在左边或右边,只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而已。但是“不决定”是指另一种情况,即只能用互补的陈述表示的情况。
这种普遍的逻辑形式(其细节不能在这里描述),准确地对应于量子论的教学形式系统。它构成那种用来描述原子结构的准确语言的基础。但是使用这样一种语言,引起了许多困难问题,我们将在这里讨论其中的两个问题:语言的各个不同“层次”间的关系,和基本的本体论的后果。
在经典逻辑中。语言的不同层次间的关系是—一对应的。“原子是在左半边”和“原子在左半边是真实的。这两个陈述,在逻辑上属于不同层次。在经典逻辑中,这两个陈述是完全等价的,就是说,它们或者都为真,或者都为假,不可能一个为真,另一个却为假。但在互补性的逻辑形式中,这种关系却更为复杂。第一个陈述的正确性或不正确性仍然包含了第二个陈述的正确性或不正确性。但是第二个陈述的不正确性并不包含第一个陈述的不正确性。如果第二个陈述是不正确的,那可能是不能确定原子是否在左边:原子不需要一定在右边。在陈述的正确性方面,语言的两个层次仍然是完全等价的,但在陈述的不正确性方面就不是如此了。从这个联系中,人们能够了解到量子论中经典定律继续存在的特性:只要在一个给定的实验中,能用经典定律推导出肯定的结果,也就能从量子论推导出这个结果,并且这个结果在实验上成立。
威札克尔的尝试的最终目的,是将修正了的逻辑形式也应用到语言的更多层次中,但这些问题不能在这里讨论了。
另一个问题涉及作为修正了的逻辑形式的基础的本体论。如果一对复数以刚才所描述的意义代表一个陈述,那么,在自然中应当存在一个“态”或者一个“状态”,在其中这个陈述是正确的。以后我们将在这种联系上使用“态”这个词。接着,威札克尔称对应于互补陈述的“态”为“共存态”。“共存”这个词正确地描述了这种状态;确实很难称它们为“不同态”,因为每种态在某种程度上还包含了那个“共存态”。于是,这种“态”的概念可能构成关于量子论的本体论的第一个定义。人们可以立刻看出,“态”这个词的这种用法,特别是“共存态”这个词的用法,同通常的唯物主义本体论是如此不同,以致人们可能会怀疑,是否人们正使用着一种便利的术语。另一方面,如果人们不把“态”这个词看作是对实在的描述,而宁可看作是对某种潜能的描述——人们甚至可以就拿“潜能”这个词来代替“态”这个词——那么,“共存潜能”的概念是完全讲得通的,因为一种潜能可以包含其他潜能,或者与其他潜能相重叠。
如果人们把语言限制于事实的描写,即实验结果的描写,所有这些困难的定义和区分就能够避免。然而,如果人们希望谈论原子粒子本身,人们就必须或者是使用数学方案作为自然语言的唯一补充,或者是将它与使用修正了的逻辑的语言相结合,或者甚至和使用没有明确规定的逻辑的语言相结合。在有关原子事件的实验中,我们必须同物与事实打交道,同象日常生活中任何现象一样真实的现象打交道。但是,原子或基本粒子本身却不象是真实的;与其说它们构成一个物与事实的世界,不如说它们构成一个潜能或可能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