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春天的的确确来了。伊芙林娜躺在病床上,看到窗外臭椿树上挂满了嫩叶,树顶上柔和的白云映衬在天空蔚蓝的背景上。大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花女的叫卖声。
一天,里屋房门上传来一声羞答答的敲门声,约翰尼·霍金斯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朵黄色的万寿菊。他长得又高大又魁梧,长满雀斑的圆脸和他父亲的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些。他走向伊芙林娜,递上那两朵花。
“它们是从马车上掉下来的,那人说就送给我了。我还是把它们送给你吧。”他大声说。
安·伊莉莎从缝纫机前的座位上站起来,想从他手里把花拿走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他抗议道。伊芙林娜伸出手接住了那两朵万寿菊。
约翰尼走后,她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花。安·伊莉莎又回到缝纫机旁。头俯在她正在缝合的两块布上。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她耳边像是拉米的闹钟的滴答声。她感觉生命似乎在倒流,那个伊芙林娜,容光焕发又愚不可及,一刚刚走进屋子,手里握着那黄色的花朵。
最后当她壮着胆子抬头看时,她发现妹妹的头垂下来靠在枕头上,她静静地睡着了。她放松的手仍旧握着那两朵万寿菊。但很明显这些花并没有让她回忆起什么,因为就在约翰尼把花递给她之后一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这一发现使安·伊莉莎猛地意识到妹妹过去的这一段生活完全是一片废墟。“我相信就连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的,”她想。但她很高兴伊芙林娜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伊芙林娜的病依然照旧。有一阵她会突然地感到兴高采烈,而过一阵,她又会陷入深深的虚弱中去。已经没有办法可想,大夫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每次走的时候,总是重复他第一次提出的善意的建议,即送伊芙林娜住院,而每次安·伊莉莎都这样回答:“我想我们自己会有办法的。”
巨大的快乐或者极度的悲哀都会给时间插上翅膀,对安·伊莉莎来说,时光就这样飞速地过去了。在这段日子里,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她以一种坚定的微笑一天天地熬着。可是对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她似乎一无所知。夜色降临后,她从店铺中解脱出来,带着活计回到伊芙林娜床边。这时候陪伴她的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她似乎在不停地干着一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干的工作。
一天,伊芙林娜感觉好些了,便说想做些假花。这突然复苏的兴致使安·伊莉莎误认为她会很快痊愈,便急忙取出腿了色的花枝花瓣、小工具和几卷线,但几分钟后那活计就从伊芙林娜手中掉了下来,她说:“我还是等明天再干吧。”
她再也没提起过做花的事。但有一天,看着安、伊莉莎很费力地试图给霍金斯夫人的春帽镶边后,她不耐烦地说,那帽子应该让她做。一转眼功夫,她就给帽沿装上了必要的螺旋线,从而使这顶本来毫无生气的帽子顿时熠熠生辉。
像这样的时刻是很少见的,更常见的是整天无精打采一言不发。她能一连好几个钟头躺着默默地盯着窗户,只有在那不间断的咳嗽的时候,身子才会晃动几下。这咳嗽声让安·伊莉莎听起来真像是给棺材钉钉子的榔头发出的声响。
终于有一天早晨,安·伊莉莎从在床脚的座垫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把梅林斯小姐喊下楼,自己则冲过黎明时分的烟雾奔向诊所。大夫随她一起来,尽他所能让伊芙林娜脱离危险,他走的时候答应天黑前再来看看。梅林斯小姐连头上的卷发垫纸都没有来得及取下来,大夫一走,她也随即回去了。只剩下姐妹俩时,伊芙林娜喊来安·伊莉莎。
“你答应过我的,”她抓着姐姐的胳膊低声说。安·伊莉莎明白了。她还没敢告诉梅林斯小姐伊芙林娜已经改变了信仰,这似乎比借钱更加困难,但现在她不得不张口了。她追上楼去,在楼梯拐弯处把裁缝叫住了。
“梅林斯小姐,你能告诉我到哪儿能找个神甫——罗马天主教的神甫?”
“神甫,班纳小姐?”
“是的,我妹妹在外时改信了罗马天主教。他们在她生病时待她很好——现在她需要个神甫。”安·伊莉莎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梅林斯小姐。
“我姨妈杜根会知道。我把这纸卷取下来,就马上去找她。”裁缝答应道,安 ·伊莉莎谢过了她。
一两个小时后,神甫出现了。安·伊莉莎一直向外望着,看到他走下台阶来到商店门口,便迎上前去。尽管他看上去很和善,但她还是不敢靠近他那身怪模怪样的衣服,也不敢正视他苍白的面孔,发青的下巴和神秘的微笑。安·伊莉莎留在店里。梅林斯小姐的姑娘又把钮扣混了起来,她开始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分开。神甫和伊芙林娜呆了很长时间。当他再一次带着那副神秘的笑容经过柜台后,安·伊莉莎便回到妹妹身边。伊芙林娜的脸上挂着跟那神甫一样的神秘的微笑,可她没有说出她的秘密。
那以后安·伊莉莎便感觉到这商店和这里屋就不再属于她了。仿佛她能够住在这儿,仅仅是别人宽宏大量的结果。一种即使在牧师不在场的情况下仍在伊芙林娜身上盘旋着的看不见的力量很大度地容忍着她的存在。那神甫几乎天天都来;最后有一天“他被叫来做了一种安·伊莉莎似懂非懂的仪式,她只知道这意味着伊芙林娜即将离去,而且是在异教神灵的引导下,走向一个比那黑暗的死亡还要遥远的地方。
神甫手中捧着一样盖起来的东西走了进来,安·伊莉莎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商店,关上了里屋的门,让他和伊芙林娜单独呆在一起。
这是个五月里温暖的下午,长在对面人行道裂缝中的一棵歪歪扭扭的臭椿树洒下一股柔柔的绿意。身着轻装的女人们以春天里懒洋洋的步伐走过。这时候,一个男人推着满满一车三色堇和天竺葵等植物走过来,停在窗外,向着安·伊莉莎招呼生意。
一个小时过去后里屋的门开了,牧师手里捧着那个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走了出来。安·伊莉莎站起身来,他经过时她后退了几步。他无疑早就猜到了她的反感,因为迄今为止,他只是在进来和出去时向她欠欠身;但今天他却停了下来,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我已让您妹妹置身于一种美丽的心理状态中,”他用一种类似女人的低声说。“她充满了精神安慰。”
安·伊莉莎一声不吭,他欠一欠身,走了出去。她急忙跑回到伊芙林娜的床边,跪在一旁。伊芙林娜的眼睛大大的,闪着光芒;她转向安·伊莉莎,双眼流露出内心的光明。
“我就要见到孩子了,”她说。然后闭上眼皮,入睡了。
黄昏时分,大夫又来过一次,对她做了最后一次治疗。他走后,安·伊莉莎谢绝了梅林斯小姐和霍金斯夫人轮流守夜的建议。坐下来一个人守着妹妹。
这是个非常安静的夜晚。伊芙林娜没有睁过眼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在天亮之前那个最静寂的时分,安·伊莉莎发现那只伸出床单外一直抖动着的手停止了抽搐。她俯下身去,一摸摸妹妹的嘴唇,发现她已没有一丝呼吸。
葬礼三天后举行。伊芙林娜葬在卡尔瓦里公墓,神甫办理了全部事务。安·伊莉莎完全处于一个被动旁观者的地位,毫无表情地、冷漠地注视着对她一生的最后一次否定。
一个星期后,她戴着帽子,穿着披风,站在小店门口。这店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柜台和架子上空无一物,橱窗里的假花、信纸、金属丝帽圈,和从染房拿来的松松垮垮的服装等一切熟悉的陈列物都已无踪无影;门口的玻璃窗上挂起了“此店转让”的告示。
安·伊莉莎从那个告示上移开双眼,走了出去,转身把门锁上。伊芙林娜的葬礼花费很高,安·伊莉莎卖掉了店里所有的库存和剩下的几件家具,最后一次离开了她的店铺。她没有钱卖丧服,幸好梅林斯小姐在她黑色的旧外套和帽子上缝了一圈黑纱,没有手套,她只好将裸露的双手藏在外套底下。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空气中充满了温暖的阳光,使临街的每一扇窗户都早早地打开,并将这一个冬天里被困在室内病恹恹的花草呼唤到窗台上。安·伊莉莎将要朝西走去,走向百老汇大街。在街角处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这条好熟悉的长街。她的视线停留在拥悬在商店空空的橱窗之上的斑斑点点的招牌,“班纳姐妹”上。然后又游向广场处绿色浓郁的树木花草。教堂的塔楼高高的立着;大钟的指针在安
·伊莉莎买那只镍制闹钟之前一直为姐妹俩指示着时间。她看着这一切,仿佛这是某种未知生命中的一片场景,她对此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了解。她能感受到一种遥远的怜悯,这是忙忙碌碌的人们向他们听说到的不幸的从投去的一种怜悯。
她走向百老汇大街,走进那个房地产经纪商的办公室,她已委托他办理那店铺的转租事务。她把钥匙递给他的一位职员,他接过来,就像从他的成千上万个顾客手中接过钥匙一样,他嘴里还念叨着天气不错,看样子春天确实来了。她转过身,走进那条正在开始它各种忙忙碌碌的事务的大街。
她的步伐开始慢了下来,边走边仔细观察走过的每一家商店的橱窗,可眼中没有一丝欣赏它们的神色。她专注的目光只在搜寻她所需要的目标,对其它事物则一扫而过。她停在一个小橱窗前,它楔在两座高楼之间,橱窗的平板玻璃后,装饰着平纹细布,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沙发垫,揩笔器,台布,彩绘挂历和其它女性产业的样品。在橱窗的一角,她看到一张粘在玻璃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招聘女售货员一名。”又细细看了看这纸条底下的花花绿绿的物品,她便拉了拉外套,挺直双肩,走了进去。
在一个装满针挚,怀表袋和其他,些零零碎碎的针线活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丰满的、头发流得光光的年轻女子,正在用丝带给,只纸篓篓缝制蝴蝶结。这小店的规模跟安·伊莉莎刚关上门的那间相当,但这里看上去更清新、愉快、蓬勃。她和伊芙林娜曾梦想着把班纳姐妹店能搞成这个样子。这地方友好的氛围使她能鼓足勇气来说话。
“售货员?对,我们是需要一位。您能给我们推荐一位吗?”那年轻女子很和善地问道。
安·伊莉莎不知该说什么,她被这个意料不到的问题搞得很窘迫。而那位年轻女子,将头一歪,一边欣赏着她刚给纸篓缝上去的那个蝴蝶结,一边接着说。“我们一个月最多只能付三十块,但活不重。她还得会做些花式针线活儿。我们需要个伶俐的女孩;时髦的,讨人喜欢。您懂我的意思吧。不管怎样,不能超过三十岁。还得漂亮。您愿意写下姓名吗?”
安·伊莉莎不解地看着她。她开口想解释,可什么也没说,转身掀起打折的门帘走了出去。
“您不打算把地址留下吗?”那个年轻女子在她身后喊道。安·伊莉莎走出去,迈进那拥挤的街道。这巨大的城市,在那美好的春日的天空底下,似乎跃着无数个新的开端的冲动。她继续朝前走去,找寻另一个贴有招聘告示的商店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