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恩待我岛”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留我们,“幽灵”号短粗的桅杆竖立起来,它那些不象样子的帆悬挂起来。所有我的手工都很结实,只是无一称得上美丽;不过我知道一切都很管用,我打量它的当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我创造的!我创造的!我用双手创造了!”我真想大声吆喝几声。
但是,莫德和我具备了彼此沟通思想的方法,在我们准备张起主帆的时候,她说:
“想想看,汉弗莱,你用你的双手创造了一切!”
“不过,还有别的人的两只手呢,”我回答,“两只小巧的手,别再说这是你父亲的说法啊。”
她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举自己的手来察看。
“我再也不能把它们清洗干净了,”她悲伤地说,“也无法把气候摧折的粗皮洗掉了。”
“也好啊,污渍和粗皮可以成为你的荣誉的奖赏,”我说,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尽管我尽量约束自己,可是要不是她很快把手抽回去,我还是会亲吻那两只可亲可爱的纤手的。
我们的心心相印正在变得活跃。我很久以来把我的爱情控制得很好,但是现在它在控制我了。它自行其是,不听我的话,逼着我眉目传情,现在又逼着我开口表达爱意——喔,我的嘴唇,因为它们发疯了,急于亲吻那两只忠诚地辛苦地劳作过的小巧的手。而我,也发疯了。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呼叫,如同号角一样呼唤我接近她。一股风吹在我身上,我抵抗不住,把我的身体吹得摇摇晃晃,倒向她身边,完全无意识地倾斜过去了。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急速抽回去她的纤手的瞬间是很清楚这点的,可是又忍不住迅速地看我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眼,然后才把眼睛转向别处。
利用甲板滑车,我已经把升降索和绞车连起来;现在我把主帆吊起来,上上下下同时都吊起来了。方法笨拙了一点,但是所用的时间不长,而且前桅帆也很快升起来,哗啦啦飘动了。
“在这个狭窄的地方,我们千万不能把锚一下子拔起来,”我说,“那样我们会先撞到礁石上的。”
“我们怎么办呢?”莫德同道。
“拉着锚出去,”我回答说,“我拉锚时,你一定在绞车上守着。我会立即赶去掌舵,同时你必须把三角帆升起来。”
这种开船的手段我研究过,也试用过很多次;将三角帆升降索和绞车连在一起,我知道莫德能够把这面最需要的帆升起来。一阵轻快的风吹进了海湾,尽管海水平静,需要抓紧工作才能把我们平安地带出海湾。
我把连钩螺栓敲松,锚链从锚链孔中咣咣当当落进海里。我跑到船后,把舵轮掌握住,“幽灵”号似乎开始活过命来,帆一吃风便立即晃动了。三角帆在升起。三角帆吃满风时“幽灵”号的船头向上一跃,我不得不把舵轮向下打几下,把它稳住。
我已经设计出了一条横穿过三角帆的自动三角帆脚索,因此莫德不需要顾及这面帆了;但是我把舵轮死死打下去时她还在往上吊三角帆。这是令人心急如焚的时刻,“幽灵”号在直接向海滩冲去,只有扔出一块石头那么远的距离了。但是它很听话地跟着风向转动了。帆和收帆索头都哗啦哗啦拍击起来,我听得好不亲切,然后它借着另一阵风顺风前行了。
莫德完成了她的任务,来到船后,她站在我身边,一顶小帽子戴在风吹乱的头发上,因为卖力干活儿脸颊红扑扑的,因为激动两眼又大又亮,鼻孔迎着新鲜而咸味的海风的吹拂而翕动。她的棕色的眼睛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眼神显得狂野而敏锐,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屏息凝神,看着“幽灵”号在内海湾口冲向岩壁,突然间却随风转向,顺风向安全的海域行驶。
在猎捕海豹海域做过大副一职,我因此具备了驾驭船只的资本;我干净利落地驶出内海湾,沿着外海湾的海岸行驶了一大程。又转了一个弯儿,“幽灵”号向空旷的大海驶去。它现在受到一股海洋和风的驱使,自身的节奏配合海风的节奏,在一个个壮阔的海浪里顺利地起伏前进。天色一直灰蒙蒙阴沉沉,不过这时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一个吉祥的兆头,把阳光照射在蜿蜒的沙滩上,我们曾一起在那里向母海豹的雄海豹发起攻击,杀死了小海豹。整个“恩待我岛”普照在阳光下。连那个冷峻的西南海角都显得不那么冷峻了,到处看得见海面上海浪飞溅,明亮的水光在太阳下闪烁,炫耀。
“我什么时候想到它都会充满自豪。”我对莫德说。
她如同女王一样把头向后一甩,说:“亲爱的、亲爱的‘恩待我岛’啊!我这一辈子都深爱着它。”
“还有我。”我赶紧说。
我们的眼睛似乎应该心心相印地碰撞在一起,但是,没有啊,它们费劲地躲开,没有碰撞在一起。
一阵沉默,我差不多可以称之为难堪,后来我终于打破局面,说:
“看看风向那边的乌云吧。你记得,我昨天夜里告诉过你气压表在下降。”
“太阳不见了,”莫德说,她的眼睛仍然在注视我们的海岛,因为我们在那里已经证明我们可以主宰事物,并且建立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获得的最真挚的情谊。
“松开帆脚索向日本进发吧!”我高兴地喊叫道,“你知道,顺风并且慢慢地开,总会到达的。”
把舵轮捆住,我跑到前边,把前桅和主桅的帆脚索放松,拴在桁木的滑车上,把一切收拾利落迎接从船尾吹来的和风,为我们吹来的和风。那是一种清新的和风,非常清新,不过我决意尽我所能长距离行驶。不幸的是,顺风行驶时无法把舵轮拴紧,这样我一整夜都得守着。莫德坚持接替我值班,可是实际情况证明她没有力气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掌舵,哪怕她通过短暂的观察能够掌握这门知识。她发现了这个问题,看上去非常伤心,不过她把滑车、升降索和所有散开的支索都放下时,她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接下来要在厨房里做饭,打扫床铺,照料狼·拉森,天黑下来又在舱室和统舱里进行大扫除。
整个夜间我都在掌舵,没有替换,风缓慢地渐渐地在加大,海浪汹涌起来。早上五点钟,莫德给我端来热咖啡和她烤的饼干,七点钟吃了一顿实在的滚热的早餐,我浑身顿时有了生气。
白天一整天,风还像以往一样缓慢地渐渐地加大。看得出来,风下定决心刮下去,猛烈刮,不停地刮下去,“幽灵”号在逐浪前进,一程又一程地行驶,我敢肯定时速至少在十一海浬。这真是机不可失,但是天黑时分我筋疲力尽了。尽管我的身体还顶得住,但是在舵轮旁边守了三十六个小时,我的忍耐到了极限。另外,莫德乞求我顶风停船,而且我知道,如果风和大海在夜里以这样的速度增强,那么用不了多久就无法顶风停船了。于是,夜色越来越暗的时候,心甘情愿同时又十分勉强地,我把“幽灵”号开到了风头上。
但是,我没有估计到把三面帆收下来,对一个人来说是一项繁重的工作。顺风航行,我没有感觉到风的力量,但是在我们停止行驶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刮得多么厉害,把我愁坏了,简直感到绝望。风把我的各种努力都破坏了,把我手里的帆一下子掀掉,我苦苦挣扎十分钟才获得的成果,它瞬间就抢走了。到八点钟,我刚刚把第二根收帆索塞进了前桅帆;到了十一点钟我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血从每一根指尖往下滴,指甲全崩裂到肉里去了。疼痛难忍,筋疲力尽,我在黑暗中悄悄流泪,不让莫德知道。
后来,深感绝望,我放弃了收缩主帆的打算,决定在前桅帆收紧之前尝试一下顶风停船。又费了三个多小时才把主桅和三角帆收起来,到了凌晨两点钟,跟死过去差不多,我总还算有知觉,知道尝试成功了。收紧的前桅起了作用,“幽灵”号顶风停下来,遇到浪谷也没有侧身倾倒的样子。
我饿得不行了,可是莫德努力让我用餐却办不到。我含着满嘴食物就打起瞌睡。我往嘴里送食物之际便睡着了,挣扎中醒过来却发现食物还没有送进嘴里。我实在忍不住要睡过去,莫德不得不在我的椅子里扶住我,防止我因为帆船猛烈摇晃摔倒在地板上。
从厨房走向舱室的一路上,我什么都不知道。莫德带领并扶持着一个梦游者。事实上,在我醒过来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究竟脱掉靴子在床铺上躺了多长时间一点印象都没有。漆黑一片。我浑身僵硬,腰酸腿疼,被褥碰到我那些可怜的指甲尖,我疼得叫起来。
早上显然还没有到来,于是我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又到黑夜了。
我又醒来了,因为我不能睡得更好而不想睡了。我划着了火柴,看了看表。正是午夜时分。我是夜里三点钟离开甲板的!如果没有想到看一看表,我一定会迷糊不解的。可以肯定,我睡梦中醒来过。我一觉睡了二十一个小时了。我聆听了一下“幽灵”号的情况,海浪在冲击,甲板上风在瓮声瓮气地吼叫,然后我翻过身去,安静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我七点钟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莫德的影子,以为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来到甲板上,我发现“幽灵”号在缩帆状态下情况良好。但是在厨房里,虽然炉火在燃烧,水在沸腾,但是我没有找到莫德。
我在统舱狼·拉森的床铺旁边找到了她。我看了看狼·拉森,这个汉子已经从生命的顶峰跌落下来,活埋起来,比死掉还糟糕。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好像松弛下来了,这是过去没有过的。莫德看了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生命在暴风中熄灭了。”我说。
“可是他还活着。”她回答说,声音里有无限的信念。
“他具有太大的力量。”
“是的,”她说,“不过现在力量不再支配他了。他成了自由的精神。”
“他一准是一个自由的精神。”我回答;然后,拉着她的手,我把她领到了甲板上。
那天夜里来了一场暴风雨,可以说来得缓慢去得也缓慢。第二天早餐之后,我把狼·拉森的尸体吊到了甲板上,准备海葬,可风刮得仍然很凶猛,大浪不停。甲板不停地受到海浪的冲洗,越过栏杆冲上船来,从排水口流掉。风猛然吹来,袭击帆船,船体立即倾斜起来,船栏埋进水里,索具间发出的尖叫声变成了鸣叫。我们站在膝盖深的水里,我把帽子脱掉了。
“我只记得海葬仪式的一部分,”我说,“也就是说,‘尸体应该抛进大海。’”
莫德看着我,大感惊讶和震惊;不过我过去看见的某种灵魂强烈地控制着我,逼迫我给狼·拉森举行海葬,如他过去为别的海员举行海葬一样。我把舱口盖的一头抬起来,帆布包裹起来的尸体脚朝下滑进了海里。铁的重量把尸体拖了下去。它去了。
“再见,魔鬼,高傲的灵魂。”莫德小声说,低声细语,被呼叫的风声淹没了;不过我看见她的嘴唇在活动,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们顺着下风船栏,在齐膝深的水里向船后走去,我不经意中向下风方向看了一眼,“幽灵”号这时在大海上颠簸,我一眼看清了在两三英哩远的海面上有一只小汽艇,或起或落,在海面上向前行驶,看样子是朝我们这里来了。船体油漆成了黑色,从猎人们谈论他们偷猎的经历看,我认定这是美国缉私船。我把它指给莫德看,而且赶紧领着她走向船尾楼的安全地带。
我抓紧跑到船舱的旗柜,然后记起来在给“幽灵”号装索具的时候忘记了安装升旗索。
“我们不需要发出遇难的信号,”莫德说,“他们怎么也会来看我们的。”
“我们得救了,”我说,冷静而庄重。过了一会儿,在一阵无比快乐的喜悦中,又说,“我简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望着莫德。我们的眼睛欣然相遇了。我们互相依偎在一起,我不知不觉中把她揽在了怀里。
“需要我说出来吗?”
她回答说:“不需要了,不过说出来一定会很甜蜜,无比甜蜜。”
她的嘴唇接受了我的亲吻,而且,我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想象在起作用,“幽灵”号的舱室里发生的那幕景象在我脑海里闪现,当时她用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嘴唇上,说:“别做声,别做声。”
“我的女人,我的小女子。”我说,我空闲的手拍着她的肩膀,所有情人都懂得的传情方法,尽管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学习过。
“我的男人。”她说,仰脸看了我一会儿,睫毛在颤动,随后合起来,遮上了眼睛,她的头这时靠在我的胸脯,幸福地轻叹了一声。
“吻一下,亲爱的,”我悄声说,“在他们赶来之前再吻一下。”
“而且赶在我们得救之前。”她补充说,脸上露出令人倾倒的微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炫美的微笑,因为这种炫美饱含着爱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