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狼·拉森之间变得很亲密——如果亲密这个词儿可以用来表示主子与仆人,或者,更确切一点,国王与弄臣之间存在的种种关系的话。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玩具,他对我的估价就像一个孩子看中一件玩具。我的作用只是带来乐趣,而且只要我能带来乐趣,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是要让他感到厌烦了,或者让他的阴沉情绪占了上风,马上我就会被赶离舱室餐桌,回到厨房,而且每逢这个时候,我都庆幸能够逃脱生命和完整的身体。
这个人的孤独情绪慢慢地影响到了我。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不怕他,也没有一个人他不蔑视的。他似乎在消耗他身体内的巨大能量,似乎永远也在各种工作中找不到恰当的表现。他大概和鲁西夫〔注:早期基督教著作里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以骄傲出名。〕有一拼,假如那个骄傲的灵魂被流放到汤姆林逊〔注:英国作家吉卜林短诗《汤姆林逊》中的人物,说他死后没有灵魂,进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狱。〕似的鬼魂的世界里的话。
这种孤独情绪本身相当糟糕,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还遭受着人类那种原始抑郁的折磨。由于对他了解,我重温古老的斯堪地纳维亚神话,便理解得更清楚了。那些白皮肤金黄发的野蛮人创造出了可怕的万神殿,和他是同等气质的人种。笑对人生的拉丁人的那种轻浮,在他身上是没有的。他大笑的时候,笑的心情和大发雷霆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是,他很少笑;他更多的时候是悲哀的。正是这种悲哀情绪,如同人类的根一样扎得深远。这是种族的遗传,这种悲哀使得人类头脑清醒,生活清洁,恪守宗教般的道德,而在最后这点上,英国人在新教和格伦迪太太〔注:英国剧作家托马斯·默顿作品中的人物,格伦迪太太是拘泥社会礼节的化身。〕主义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事实上,这种原始的忧郁的主要发泄口,一直是宗教的各种更加吃苦修行的形式。然而,这样的宗教的种种报偿却与狼·拉森无缘。他奉行野蛮的唯物主义,与这种宗教行为格格不入。因此,一旦他的阴沉情绪占了上风,他别无所求,只会表现得像恶魔一样。如果他不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人,我有时候会为他感到难受,例如三个星期之前,我到他的睡舱去给他的水瓶添水,意外地碰上了他。他没有看见我。他的头埋在他的两只手里,他的两肩一起一伏,像是在哭泣。他好像因为什么极大的痛苦不能自拔。我悄悄地退出来,听见他在不停地呻吟:“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呀!”他不是在向苍天求救;那仅仅是一连串的惊叹语,但却是来自他的灵魂。
午餐的时候,他向猎人们询问医治头疼的法子,到了晚上,他虽然是一个强人,可他半瞎了,在舱室里蹒跚而行。
“我这辈子从来不生病,汉普,”他说,我一边把他带到他的房间去,“我的头也从不疼的,只是被绞盘棒打了个六英吋的口子,当时医治的时候疼痛过。”
这种让人眼瞎的头疼持续了三天,他像野兽那样饱受痛苦,如同在船上遭受苦难的方式一样,没有抱怨,没有同情,完全孤单单地自己挨着。
但是,这天早上,走进他的睡舱去整理床铺,清理屋子,我发现他头疼好了,在认真工作。桌子和床上堆满了设计稿和计算图纸。在一张透明的纸上,他手持罗盘和直角尺,正在复制一份看样子是比例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喂,汉普,”他热情地迎接我说,“我正在完成最后的几笔。想看看它的用途吗?”
“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为船员节省劳力的装置,航海变得像幼儿园活动一样简单了。”他快乐地回答说,“从今天起,一个小孩子也能够驾驶一艘船了。再不用进行那些冗长的计算了。在一个糟糕的夜里,你所需要的只是天空的一颗星,马上就可以确定你所在的位置了。看看吧。我把这张透明的比例图放在这张星图上,将比例图旋转到北极。我在这比例图上已经画出了纬度圈儿以及方位线。我所要做的是把它放在一颗星星上,旋转比例图,等到它和下面地图上的那些数字对上。多么快捷!这下成了,知道船的确切位置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胜利的调子,这天早上他的眼睛碧蓝碧蓝,像大海一样,闪闪有光。
“你对数学很在行,”我说,“你在哪里上学的?”
“从来没有进过学堂,运气很糟,”他回答说,“我不得不自己琢磨出来。”
“你想我为什么要琢磨出这种东西?”他冷不防地问我道,“梦想在时间的沙子上留下足迹吗?”他大笑起来,一如他那种可怕的嘲讽的大笑,“才不是呢。是要申请专利,从中获利,在别人干活儿的夜里像猪猡般贪吃贪喝。这也是我的目的。还有,我搞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很有创造性的工作。”我小声说。
“我捉摸是应该这样说才对。这是表现活着的生命的乐趣的另一种方式,是活动对物质的胜利,是活人对死人的胜利,酵母的骄傲,因为它就是酵母,在爬行。”
我摊开两手,对他令人反感的唯物主义表示不赞成,接着开始整理床铺。他继续在那张透明纸上描画线条和数字。这种工作要求做得无比心细,无比精确,我非常赞赏他这种态度,把他的力量用来做这种需要精确和细致功夫的工作。
我整理完床铺,忍不住打量他,而且是用一种着迷的方式打量他。他是一个美男子,当之无愧——还是那种男性的美。还有,怀着永不衰退的好奇之心,我注意到他的脸上一点没有恶毒、邪恶和罪过的东西。我相信,那是一张没有做过错事儿的男人的脸。我不希望这句话被人误解。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长了这张脸,既不会干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儿,也不会没有良心。我认为按照后边这种说法界定他更准确。他是一个很有特点的返祖现象的人,一个完全原始的人,他这种人在道德天性发展之前便进入这个世界了。他不是不道德的,而只是没有道德的观念。
如同我说过的:从男性美的角度审视,他具备一张美丽的脸。脸刮得光溜溜的,每一种线条都非常清晰,好比浮雕一样打凿得异常清晰,异常明了;大海和太阳把那生来美白的皮肤弄成了深铜色,表明进行过挣扎和战斗,增加了他身上的野蛮和俊美。他的嘴唇厚厚的,但是具备了坚毅之力,近乎凶狠之相,而这点却是薄嘴唇的人才有的。他的那张嘴,那个下巴,那个下颚,同样具备坚毅之力,或者凶狠之相,男性的刚烈勇猛和不屈不挠显而易见。鼻子也如此,那是一个生来征服人指挥人的鼻子,它还有点像鹰钩嘴。那或许是希腊人的遗传,或许是罗马人的遗传,只是对希腊人来说长在脸上太大一些,而对罗马人来说又太精致一些。整张面孔就是刚猛与力量的化身,他深受折磨的那种原始的忧郁,好像增强了嘴、眼睛和额头的线条,好像让脸盘显得硕大而完美,反之那张脸便会有欠缺之憾。
我忍不住站立不动,利用空闲,仔细研究他。我说不清这个人让我产生了多么大的兴趣。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怎么就生成了这副样子?他好像就是所有的权力,就是所有的潜在能量——啊,那么,他还是一艘猎捕海豹的帆船的默默无闻的船长吗?在那些猎捕海豹的人中间仅仅享有可怕的凶残性格的名声的船长吗?
我充满好奇,终于忍不住并发出了滔滔的言词。
“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干出一些伟大的事业呢?你自己身上的力量也许可以达到任何高度啊。不具备良心和道德本能,你也许可以主宰这个世界,挥手便可以把它击碎。然而,你却在这里,到达你生命的顶点,从此走下坡路,开始走向死亡,默默无闻苟且偷生般地生存,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和狐媚打扮而猎捕海生动物。用你的话说,是沉溺于一种猪猡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什么都是什么都算,就是毫无辉煌可言。哎,凭借一身今古奇观的力量,难道你不能干出些伟业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什么出了问题了?是你没有野心吗?是你禁不住诱惑吗?怎么回事呢?究竟怎么回事呢?”
我一开口说话,他便抬起了眼睛,有些得意地一直看着我,听我讲完,上气不接下气,愕然地站在他跟前。他等待一会儿,彷佛在寻求从哪里开口,然后他说:
“汉普,你知道那则播种人四处播种的寓言吗?如果你记得清楚,有些种子掉在石头遍地的地方了,这种地方没有多少土壤,它们之所以急速往上生长,那是因为它们没有深厚的土壤。太阳当空炙烤,它们便被烤焦,因为没有根须它们便枯萎了。有些掉落到了荆棘丛中,荆棘蓬勃生长,把它们生生地压制死了。”
“不好吗?”我说。
“不好吗?”他反问一句,半气半恼的样子,“一点也不好。我就是这样一粒种子。”
他垂下头盯着那张比例图,接着描绘。我干完了我的活儿,打开门向外走,这时他对我说:
“汉普,你要是看看挪威地图上的西海岸,可以看见一处凹进去的地方,名叫罗姆斯达尔峡湾。我就出生在那里,距离峡湾一百英哩左右。不过我不是挪威人。我是丹麦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丹麦人,他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西海岸这荒凉的小峡湾来的,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们是穷苦人,不识字。他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识字人——海上的农民,把他们的儿子们都播撒在海浪上,这是他们的习惯,古来有之。仅此而已,别无奉告。”
“还有可说的。”我反对说,“我还是没有弄明白。”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他反问道,那种刚猛的劲头又来了,“告诉你童年生活的贫瘠吗?告诉你我能爬行时就随船出海吗?告诉你我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到深海里去耕种再也没有回来吗?告诉你我本人,不能读不能写,刚满十岁就到沿海一带去做舱室打杂工吗?告诉你食不果腹,屡受虐待,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是叫你干这干那,因此惧怕、憎恨和痛苦是我仅有的心灵经历吗?我一点也不愿意记起这些。我现在想到这些,一种发疯的情绪就会在脑子里冒出来。不过,等长大成人孔武有力了,我也许会找那些沿海小船长算账的,只是当时我生命的轨迹在别的地方。前不久,我真的回去了,不过很遗憾,那些小船长都死了,只有一个还活着,旧时代的大副,我碰到他时已经做了小船长,我离开之前让他两腿伤残,永远也不能再走路了。”
“可是阅读过史宾塞和达尔文,可从来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坎儿,你是怎么学会读书和写字的?”我追问道。
“在英国裔船的服务中。十二岁开始做舱室打杂工,十四岁做船上小伙计,十六岁当上了普通船员,十七岁成为高级水手,接下来是水手领班,无穷无尽的野心,无穷无尽的孤独,没有得到过帮助,也没有得到过同情,我靠自己一手打天下——航海学、数学、科学、文学,还有别的东西。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如你对我说的,我一生的顶点就是主宰和拥有一艘船,这时我便开始走下坡路,开始走向死亡。微不足道,不是吗?太阳当空炙烤,我就会被烤焦,因为我没有根须,只有渐渐枯萎了。”
“可是历史表明,许多奴隶都能崛起,黄袍加身。”我提醒他说。
“历史只是表明种种机遇来到了奴隶面前,他们才崛起,黄袍加身的,”他严厉地回答说,“没有人能制造机遇。所有伟人都只是知道什么时候机遇来到了面前。那个科西嘉人知道。我想那个科西嘉人一样做过伟大的梦想。我可以知道机遇的到来,但是机遇没有到来。荆棘生长起来,把我遏制死了。哎,汉普,我可以告诉你,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除了我自己的兄弟。”
“他现在干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马其顿’号轮船的船长,海豹猎人,”他回答道,“我们大多时候都在日本海岸相见。船员们都叫他‘死亡’·拉森。”
“死亡·拉森!”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来,“他也像你一样吗?”
“很难说。他没有头脑,纯粹是野兽之躯。他具有我所有的……”
“凶暴性格。”我提议说。
“是的;谢谢你说出这个词儿——所有我的凶暴,不过他看不了数,识字有限。”
“那么他这一辈子从没有探究过生命的哲学。”我又说。
“没有,”狼·拉森回答说,悲哀之情难以描述,“他抛开生命的意义,活得倒是更加幸福。他生活得太充实了,顾不上探索生命。我的错误在于不停地把书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