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庄平出现在长府敦治家,是在这封信寄到后不久的秋末一日。
长府敦治遇到台风来袭一般地骚动着心口,进了十蓆的房间。林田庄平背向着河边景色的玻璃门端座,约莫三十五、六岁模样,一身脏兮兮的。这时候的两人间交谈,长府敦治但愿不致留在记忆里。是那么不愉快的谈话。林田把信中的内容,再次在舌尖上搬弄一番,并攻讦说:先祖父死也不瞑目,先生已经是大作家,何以出此。
敦治默默地听着,最后猜测到此人只是要钱罢了。从外表看即知生活并不如意。林田还说,是从故乡广岛县府中市跑出来,希望能在东京谋个差事干干。也说很早就和妻子离异,目前是孤家寡人一个。那张酡红的脸,无疑是时常喝酒之故。
林田庄平还带来了一册“室町夜话”,彷佛要充当证据似的。和敦治在府中的旧书店买的,是一样的本子,不过很破旧脏污了。
林田再次讥刺依然在不胫而走的敦治作品,也嘲笑不知有底本,光叫好的评论家们。那种口吻,好像随时都可能对外揭露这个秘密。当然这是勒索了。因为即令林田把这秘密,用投书的方式写到报社或杂志社,他也不会赚到一文钱。
末了,是敦治出十万圆,把一本旧书买下来了。不过有一个条件:关于这本书,林田必须守秘。
“这住家,真不错啊。”
谈判既毕,林田忽然换了一个人似地笑容满面了。他看了一会映在玻璃门上的风光说:
“啊,铁桥上有人在走呢。”
那是一座相当长的铁桥。
车站在T河对岸。这附近的人要到车站,须绕过下游好远一段距离的桥。但是如果过铁桥,时间上可以节省大约十五分钟之久。这里的铁路是单线,搭火车的人委实不多,他们多半乘私营铁路,因此火车班次也少。人们记住火车通行的时间,利用间隙,当做捷径来走过铁桥。
“这铁桥近多了。”
敦治看着村子里的三个妇人,排成一列走过去的情形说。
“是啊。以后我也可以过铁桥来啦。”
敦治听了这话,心口一愣。这家伙分明还打算再来。这意思就是说,仅十万圆他不会满意,以后还会来要。
林田庄平看着铁桥自语般说出来的话,等于向敦治提了一个预告:他还要再来索讨。
然而,敦治也知道林田庄平就只有这么一册“室町夜话”。十万圆就是这本书的代价,即令下次再来,也不会有要钱的藉口。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大不了只能说是手头拮据,希望借一点钱花花。那时候,给五千或一万,也就差不多了。说不定会来三、四次,那也没办法吧,敦治只好这么决定。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揭发出来,那是他不能忍受的事。
敦治执笔的小说,佳评越增。而林田庄平得了十万圆后,不再露面。也许,在东京找到什么工作吧。当今处处都缺人手,只要不挑剔工作,一个人糊口,并不困难。
长府敦治依然照林田的祖父秋甫文学士所写,搬到稿纸上。底本结构紧密,只要稍稍考虑文章表达即足,毫不费力。为了迎合女性周刊口味,笔触尽量求其轻软,而敦治的笔原来就是轻软的。
风评既佳,执笔起来也轻松愉快。原书里随处引用原出典,对他也是一大帮助。好比如下一段:
“将军义满公御辇过藤枝边时,适天晴,富士高岭银色灿然映于苍穹,从舆女眷声声惊叹,赞赏不已。故有某书状之如后:
“十八日御宿于藤枝,越宇津之山,雨痕濡湿,露珠拂袂,则抵骏河府。千里始自足下,高山积自微尘。斯国守护今川上总介随侍左右,念有积雪之姿,以供上览,则昨日之雨、彼山之雪矣。观雪积如白帛,富士权现亦企御光普照,益显崇高……。”
长府敦治把这样的古文改写成现代白话,添若干描写,也加上了些像煞有介事的心理描写与台词。
不久,因为越来越轰动,有别的一份杂志来邀稿,请他写一篇有关“荣华女人图”的随笔。他的脑子里虽然掠过了林田庄平,但是那以后没有再出现,便也认定不会再来找麻烦了,于是写了一篇短文去,“室町夜话”则只字未及。他在这篇杂文里说自己从年轻时即憧憬室町时代,透过谣曲和能剧,很早就熟悉那个时代的气氛,还曾一度想把“洛中洛外图屏风”里显示出来的风俗,写进小说里。附带地,也对热心读者的信及各方所主动提供过来的资料,表示了谢意。
这份月刊杂志出版后约莫一个月,林田庄平的那张酒糟脸又在长府敦治家出现。他看到敦治就嬉皮笑脸地说:
“昨天才拜读到先生所写的随笔。”
敦治内心里憎恨看了马上就赶过来的他,可是已给了十万圆,双方也约好守秘,只有对他的冷嘲热骂一笑置之。不料林田庄平打开手上的包裹,取出来的竟是“室町夜话”上卷。
“是在本乡的旧书店发现到的。这种东西,我想对先生恐怕不利,所以就买下来了。”
他的意思是:光是上卷,也可以让敦治的作品泄底。
“还有这样的东西啊!”
敦治着实吃了一惊。
“我也以为早就清洁溜溜的,不料还是有。”庄平装着若无其事吸他的香烟。最后,敦治为了那本书付了二万圆,也为了他“手头不如意”,被夺去了八万圆。
以为没事了,不料过了一个礼拜,他又送来了“室町夜话”的中卷一册,说是在一家旧书店看到的。敦治明知对方的策略,可是毫无招架之功,又被取走了五万圆。照此看来,还会有下卷是铁定的。
这不祥的预感,不幸猜中了。不仅如此,林田庄平还一本一本地把“室町夜话”送来。而且不是三本一套,每次都是一本本地拿来卖。即令只有一册,也可以使他的小说泄秘,他只有乖乖地买下来。
对方的策略是巧妙的,绝不说旧书店里有完整的一套。每次都是一本,而每次敦治也被迫出价五万、七万。
到了这个地步,长府敦治终于不得不领悟林田庄平所耍弄的法宝。想来,他必定是在广岛县府中市的家里,保存着若干册祖父遗留下来的着作。祖父林田秋甫定是把自己写的书留下几十本的吧。庄平知道这些书值钱,从故乡带出来,向敦治零星兜售。并且还故意弄污、撕破,装成从旧书店找出来的样子。起初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细看后这种把戏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