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闰三月时令,此夜,日暮时分开始,就闷热得俨如夏夜。
“听说石田治部少辅大人,要归隐佐和山了。”
这个小道消息在伏见城下扩散。从早晨开始,三成宅邸门前就涌来常有交易的商人问安。夜色渐浓,来访的人也随之静了下来。
初芽在房里。
三成仅带少数随从,从大坂消失后,数日里,初芽和其他家臣仍留在大坂宅邸。此时,家老舞兵库开始处置大坂宅邸,让会计清算厨房等相关待付款项,再发钱给当地雇佣的仆人,将他们全都遣散了。
然后,轮到初芽。石田家的佐和山主城另当别论,其伏见宅邸与大坂宅邸都没有管理里间的女官,舞兵库就派男人管理。
“初芽小姐如何打算?”
舞兵库问道。这一问,初芽一惊。
“所谓‘如何打算’,是何意思?”
“意思是即回娘家吗?”
“我现在没有娘家。尽管如此,关于我的事,舞大人还从三成大人那里得到了何种指示?”
“没有。”
舞兵库支吾着。实际上他是获得了三成的指示。按照三成所想,自己撤出大坂后,将来或者在佐和山遭围困,或出城与家康决战。无论哪一项都不可能有安稳的未来,但初芽还有遥远的未来,不想让她沾上万一的悲惨命运。这件事三成面对初芽说不出口,他决定自己离开大坂后,让舞兵库代为转达。
舞兵库辜负了三成的期待,懦弱地支吾着。初芽看着舞兵库的神色,敏感地察觉到实情。
(简直像个才干了三两个月的家仆。)
初芽这样思忖,心情阴郁起来。
“我初芽跟去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所以,三成大人无论到何处,我都愿意陪着他。”
其后,初芽出了大坂宅邸追寻三成,独自来到伏见宅邸。其间,三成忽而在佐竹宅邸,时而在德川宅邸,初芽看不见他的影子。初芽根据宅邸里人的活动,察觉最近两三天能从德川宅邸归来。三成太忙碌吧,夜里还没回里间休息。
(主公现在是何种心情呢?)
初芽很伤心。但她不认为三成已不再爱自己了。初芽正在心里犯嘀咕之际,此夜三成的儿小姓来了,报告说:
“主公唤您。”
初芽令小女仆帮忙重新化妆后,来到了三成的居室,只有他一人在。三成膝前摆着小食案,上面乏味地放着一盘味噌,一把银壶。三成不太嗜酒,不知何故,今夜却似乎想一醉方休。
“是初芽吗?”
三成问道。然后对跪在临室的初芽招手,“到这边来!”三成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道:
“哎呀,小酌挺好。”
三成的酒量不大,不消说,自斟自饮较为惬怀。三成自己拿起酒壶,斟满涂着朱漆的酒盅。看他那形象、动作、神色,与其说是年禄十九万余石的大名,毋宁说像个普通的独身武士。三成说道:
“明天,我去佐和山。我收到了大坂舞兵库的来信,你说无论我到何方,都愿意陪着我。”
“主公。”初芽一反常态,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三成一愣,瞪大眼睛说:
“何事?”
“主公为何遭到那帮人厌恶,我初芽心里清清楚楚。”她长叹了一口气。
“哼,何故?”三成抬眼问道。
“主公一点也不理解人家的心情。连我初芽都感觉主公太可恨了。”
“不知所云。”
初芽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三成却仍没有察觉。事实上,三成不知道自己叮嘱舞兵库的那件事会如此伤初芽的心。他的秉性似乎如此。
初芽说出了心事。
“啊?”三成瞠目结舌。一会儿,他嘴唇不再紧抿着,说道:“这事儿,是该怪我的想法错了。我思来想去,最后对舞兵库叮嘱了这件事,我只想到你一生的命运和将来,才做出了那般决定。”
(是的。)
初芽这样暗想。她不怀疑三成有这样的思考过程和结果。三成肯定是高度理智地挂虑着初芽的命运。三成又说道:
“初芽啊,通俗说来,你是我的女人。我以全部心意,一直认为你是绝无仅有的心上人。可能的话,我希望到何处都跟你形影不离。我有这般懦夫式的心思。我压抑着这样的自己,只挂记着你将来要如何存活于世,才委托舞兵库那样处理的。”
“此事,我听舞大人说过了,非常感谢。”
“若是这样,不再恨我了吧?”
“恨的是大人的做法。”
“做法?”
“为何不亲口话衷肠?不,既然主公这般同情我,为何不一开始就向我提出:‘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初芽。”
“哎,主公,请听我说。宛如解聘当地雇佣的家仆一样,相当随意地处理我。这种做法,虽说是出自很深的爱情,却是逆忤人心的做法,在世间,”
“在世间如何?”
“我不说。”
“说!不说我可生气了。”三成说道。
初芽眼里溢出了珠泪,说道:“主公杀了我也无所谓,就请大动肝火吧!我初芽全说出来。”
初芽开始说了起来。她讲到在世间流传的三成形象之丑陋,三成的不受欢迎,清正等秀吉一手恩养成人的诸将对三成怀有的极端憎恶。如果澄清了这些现象发生的原因,其实并没甚么。三成的本心另当别论,他的语言表达和态度举动都不合乎人之常情,毋宁说,都逆反了人之常情。
初芽说,三成之所以不受欢迎的原因,是从自己在接受三成满怀好意的过程中彻悟出来的。
“那是你想多了。”
三成心平气和地说。
“我现在知道伤害初芽的心了。但是,清正等人恨我是另一码事。那帮人出身太合的小姓,由丰臣家自幼恩养成人。他们是在时而跟北政所撒娇、时而遭秀吉不分青红皂白训斥的环境中长大的,平步青云,当上了大名。那时的丰臣家作为天下政权,且组建且变动;然而他们看不到这点,只认为政权的发展过程好像幼时在长滨城厨房里玩耍那样,可以随便唬弄过去。他们做的每一件荒唐事到我这里都过不去,所以,按照我的做法,每件事都伤了他们的感情。仅此而已。”
三成说道。事实上,三成作为丰臣政权的营运负责人,严格管束他们在战场上的非法活动与对统制体系的批判,严格管束是三成正义感的体现。而这种正义感导致了眼下完全相反的结果。
(和主公这次对我初芽的态度一样。)
初芽这样认为。三成关爱初芽的这种“正义感”一旦启动了,在三成身上,则以无视他人情感的形式表现出来。
“哎,行了,何必计较。”
三成递出酒杯,劝初芽也喝。
“我给你斟酒。”
三成忽然拿起了酒壶。这种自然的动作,与其说是此人的直率,毋宁说怎么看他也不像个大名。好像还没长大,带着少年气。该夜,初芽在锦衾里服侍三成。闺房中只有男与女的身分。初芽的粉腮紧贴着三成的前胸。
“真是个孩子!”
面对官职从四位下佐和山城主的这位男子汉,初芽产生了要这样大喊的冲动。
“说甚么呢。”
三成爱抚着初芽的后背,察觉到她的变化。三成感觉初芽的脸紧贴着自己胸前,那雪白的肚皮却起伏咯咯笑着。
(还是个孩子。)
三成觉得初芽有些怪异。刚才哭成那样子,现在又无端笑得正起劲呢。
“初芽,男人和女人在这种场合,别太笑为好。”
“男人和女人?”
这说法初芽听着非常新鲜。她扬起了下巴,意思是问:“主公,我和主公的此刻,可以说是痴男怨女的关系吗?”
三成笑了。
“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的。”
“太高兴了!”
初芽嘴理说着,一边手慢慢滑向三成大腿上肉多的地方。初芽奇妙地平静下来,令三成感到奇怪。
“怎么了?”
这一问,被窝里的初芽狠狠掐了三成的大腿。三成低声叫了一声,而初芽畅笑得打着滚儿。
“啊,真高兴!托主公的福,心情舒畅极了。”
“犯不着的事。”
三成发出了大人似的苦笑。他觉得初芽是个孩子。她算是用了这种形式“报”了大坂宅邸的情感之“仇”。
翌晨,天还没亮,石田宅邸周围的大街小巷都已经戒备森严了。这并非石田家的军队,而是堀尾吉晴和结城秀康两位大名的兵力。这是家康的“善意”关照。
三成逃出伏见之际,清正等人也许会袭击。家康选出丰臣家的老将之一堀尾,命令他负责警卫。又对结城秀康下达了同样命令。
秀康是家康的次子,一开始是秀吉的养子,名字取自秀吉的“秀”与家康的“康”。因继承了下总的名门结城家而改姓,现任下总结城城主,二十六虚岁,食禄十万一千石。
三成喜欢结城秀康笃实的性格,以前常说:
“不像是家康的种。”
按照通知,两位大名分别带领警卫队,将三成护送到膳所。对此三成表示接受。从膳所再往前走的一路,则由佐和山城的石田两千名兵力迎接。
堀尾和结城进入石田宅邸。三成到门口迎接,感谢道:
“承蒙二位好意,无言以表谢忱!”
三成郑重点头致意。结城中纳言秀康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哎呀,这样说,反倒让在下惶恐了。在下时常骑马远去濑田游玩。”
言讫,秀康又补充道:今日骑马远行,能和治部少辅大人一路同行,非常愉快。
三成轻装骑马。路线是从六地藏进入山科街道。秀康与三成并辔前行,他无忧无虑地和三成说着话。忽然他说道:
“最近常梦见太合殿下,先日连续三夜入梦呢。”
“梦境如何?”
“是这样,太合殿下靠近我身旁,要讲故事,但总是刚要开口就突然神情悲伤起来,最后甚么也没讲。”
“……”
三成看着秀康的脸。三成知道,秀吉很喜欢秀康这年轻人。秀康也喜欢秀吉。秀康生为次子,没有从生父家康那里得到充分的父爱,二者相比,秀康似乎觉得秀吉更亲近些。
“那是因为故殿下喜欢中纳言(秀康)。”
三成说着,更加细心地看着秀康的脸,接着问道:
“神情悲伤,却为哪般?”
“是呀,我也不太明白。”
秀康天真地回答。三成颔首。
“没有谁会像故殿下这样,带着对今世的挂虑,撒手人寰。”
“何谓挂虑?”
“有秀赖公的心事。”
言讫,三成又不经意说道:
“殿下恐怕是关于秀赖公的命运,有事要拜托中纳言。”
结果家康这次予以异常直率的表情说:
“治部少辅也如此认为吗?我就一直这般揣度的。”
说完,秀康的眉间阴暗起来。这位年轻的贵族也对目前以生父家康为中心而操纵的政治形势,感到某种不安吧?
来到濑田,看见大桥对面石田家的众人已轻装恭候。三成说道:
“看来咱俩得分别了。”
感谢罢,三成下马,秀康也下马了。
三成与年轻人惜别,恋恋不舍,想馈赠他满怀谢意的纪念。一路也没想好何物最为恰当。倏然,他想起自己的佩刀在大名间是众人垂涎的目标,便手托佩刀赠之。
“我已成为隐退之人。请收下此刀,留做纪念。”
秀康一愣,接着大喜。这是世间广为人知的五郎正宗打造的宝刀,长二尺二寸二分,堪称绝品。
“感激不尽!”
秀康一再致谢。俄顷,来到桥头,他目送三成从桥上走过去了。
此为后话。三成辞世后,这口宝刀以“石田正宗”之称代代相传,传到了秀康后裔、作州津山的松平家,现在理应还保存其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