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接下来演奏的舞曲是“三个小词儿”。这是她后来回忆起来的。除此之外别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当时人们一直在弹奏这支曲子。她同比尔一起随这支舞曲翩翩起舞。正因为如此,打从他们到达舞会后,她就一直在同他跳舞。她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往意四周的一切,什么也不想,心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跳舞时,脸上一直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微笑。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她的思路好似一条涓涓小溪,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平滑的卵石上迅捷而滑爽地流过。
我喜欢同他跳舞。他跳得真好,你根本不必去想着自己的两脚。他将脸转向我,一直低头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对,我要抬起头看着他,那样他就会朝我微笑的;但我不会对他微笑。瞧,我就知道他会这样的。我不会朝他笑的。不过,我对他笑了又会怎么样呢?我还来不及克制自己,笑容就露了出来。可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就不该对他微笑呢?我觉得自己该对他这样,充满柔情的微笑。
一只手从背后碰了碰比尔的肩膀。她看见那只手的手指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就在靠近她的那边肩膀上,但她没看见那只手,或是手臂,也没有看见那是什么人。
一个声音说:“我能插进来和她跳这个舞吗?”
突然他们就停了下来。是比尔停下的,因此她也就停了下来。
比尔的手臂离开了她。他的身子一移,便站到了一边,接着另一个人站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这就好像是两次曝光,一下子一个人便完全融化为另一个人。
他们两人的眼睛相遇了,她的和这位新舞伴的。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儿迎着她的眼光,而她的眼光就那么傻愣愣地撞上了他的。它们没法再挪开了。
接着她只觉得一片恐惧,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恐惧。她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在一片电灯光下的恐惧。在舞厅地板上死去,她的身体挺得笔直,但除此之外她的所有感觉都觉得死正在穿过自己的全身。
“我叫乔治森,”他一点不为人察觉地低声对比尔说。几乎一点看不出他嘴唇的嚅动。他的眼睛则依然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比尔帮他完成了这种令人不快的拙劣的介绍。
“哈泽德太太,这是乔治森先生。”
“你好,”他对她说。
不知怎么的,这简短的两个字带给她的恐惧远超过这次遭遇一开始所让她产生的恐惧。她的内心发出了一阵无声的痛苦的尖叫,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甚至没法叫出比尔的名字,不让他作这样的掉换。
“可以吗?”乔治森问,比尔点点头,于是完成了舞伴的掉换,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停了一会儿,只想就此获得解脱。她感到他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脸落进了他肩膀下的那片阴影中,于是她又开始跳起舞来。她重新有了倚持,不必再一直站得笔直了。停一会儿,那倒更好。想一分钟。有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透过气来。
音乐声又起来了,他们又重新跳起了。比尔的脸消失在舞场的背景中。
“我们以前见过,是吗?”
我可别晕过去啊,她暗暗祈求道,别让我倒下去。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别说话,别回答他。
“同你说话的那位是谁?”
她的脚踉跄起来,找不到脚的感觉了。
“别老是逼着我吧,我没法回答。救救我——让我到外面去——要不我就——”
“这儿太热了吧?”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她没回答,音乐声在消失,她正在死去。
他说,“你刚才踩错了步子,恐怕是我的过错。”
“别——”她喃喃道。“别——”
音乐停止了。他们也停下了。
他的手臂离开了她的后背,但他的另一只手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自己的身旁,就这么停了一会儿。
他说,“外面有一个阳台。到那儿去吧,离开这个地方。我先出去在那儿等你,我们可以——走走聊聊。”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不能——你不明白——”她的头颈直不起来了;她一直有气无力地想把头稍稍抬起一点。
“我想我能明白。我想我完全能理解。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然后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强调语气补充道:“我敢肯定,此刻,我们两人相互间的理解要远甚于在这整个舞厅里的随便哪一对彼此间的理解。”他的语气让她觉得自己的骨髓都冻住了。
比尔从一边向他们走来。
“我要到我说的那个地方去了。别让我在那儿等得太久,要不——我一定会进来再次找上你的。”他脸色毫无变化。他的声音也毫无变化。“谢谢你陪我跳舞,”他说,这时比尔已走过来了。
他没有放掉她的手腕,而是把它交到了比尔的手中,好像她是一样东西,一个洋娃娃,然后鞠躬,转身,离开了他们。
“在这儿见过他几次。我想,他没带舞伴来这儿。”他不赞成地耸耸肩。“来跳吧。”
“这一支曲子不跳了。等下一支吧!”
“你没事吧?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是灯光的关系。我想去化化妆。你去跟别人跳吧。”
他朝她笑笑。“我不想跟别人跳舞。”
“你还是去吧——回来找我。等这支曲子奏完后。”
“好,等这支曲子奏完后再见。”
她就在门边瞧着他走开。他向酒吧走去。她看见他走到那儿。她看见他在一把高凳上坐下,于是她折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慢慢地朝通向阳台的那一排门走去,站在一扇门边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夜色。在阳台上有许多小圆桌,每张桌边有两三把藤椅,相互间只隔开几码。
在一张椅子上,有一个垂直向上的光点,那是一支香烟在燃烧,它不停地向尾端燃去,在骄横地向她发出召唤。然后它又给人在等待的不耐烦中向一侧扔去,飞出了阳台栏杆外。
她慢慢向那个方向走去,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正走上一条漫漫不归路。她的双脚好像生了根,想用它们的意志力把她拉回去。
在走到他面前时,她停住了。他的臀部坐在阳台栏杆上,斜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副随意傲慢的样子。他重复了先前他在里面说过的那句话。“跟你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天上的群星在晃动。它们在不停地旋转着,就好像满天都是模糊不清的五彩转轮烟火。
“你抛弃了我,”她强忍住满腔怒火说。“你抛弃了我,就给我留下了五块钱。现在你又想要什么?”
“噢,那么说来我们以前见过面。我就想我们是见过的。很高兴你我的看法一致。”
“别说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有点搞不明白,仅此而已。我很想把这事搞搞清楚。那个男人在那儿介绍你时说了一个不是你的名字。”
“你想要干什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唔,就为了那个事儿,”他傲慢却又彬彬有礼地说道,“你自己又在这儿干些什么呢?”
她第三次重复了那句话。“你想要什么?”
“难道一个男人不能对以前受他保护的人和孩子表示关切吗?你知道,孩子是没法有什么‘以前’的。”
“你不是疯了就是——”
“你知道并不是这样。只不过你希望这样,”他恶狠狠地说道。
她转过身去。他又用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就像一根鞭子一样抽在她的手腕上,并留下了深深的鞭痕。
“先别忙进去。我们还没谈完呢。”
她停住了,依然是背朝着他。“我想我们已经谈完了。”
“这该由我来决定。”
他放开了她的手,不过她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听见他又点了一支香烟。看见自己背后的火光一闪。
他终于开了口,说话时嘴里喷出了浓浓的烟雾。“你还没把所有的事了清呢,”他不怀好意地说。“我还是莫名其妙。这位休-哈泽德在巴黎娶了——呃——就算是你吧,——为妻,就在一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我花去大量的钱,费了许多周折在那儿的有关证明书上核实了这个日期。可是一年前的六月十五日你和我正一起住在纽约的小公寓房间里呢。我有房租收费单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你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方呢?”他像哲学家似地叹了口气。“总是有什么人把日子搞错了。不是那人,就是我了。”接着缓而又缓地说,“要不就是你了。”
一听这话,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她的头慢慢向四周看了看,她的身体仍然背朝着他。她就好像一个受了催眠术的人,尽管不愿意但还是听着。
“是你寄来那些——?”
他摆出一种和蔼可亲的讥嘲态度点了点头,好像完成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我觉得客气地把这事给你点穿更好些。”
她因厌恶而打了个寒颤,倒抽了一口气。
“我在纽约时,偶然在火车事故受难者的名单中发现了你的名字,”他说。他停了一下。“我去了那儿,你知道,然后‘确认’出了你,”他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说,你有许多条理由该好好谢谢我才是。”
他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
“然后我听说了一件事,接着又听说了另一件事,我把这一件件听说的事串在一起。我先回去了一次——把房租费收据和别的一些东西收拾到一起——然后我出于好奇,一路赶到了这儿。在我听说了其余的故事后,”他讥讽地说道,“我真给搞糊涂了。”
他等她作出反应。她一声不吭。最后他好像有点可怜她了。“我知道,”他无所顾忌地说,“谈过去的时光嘛——这儿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这是个舞会,你急着要回去,尽情地享受。”
她打了个冷颤。
“我能在哪儿同你碰面吗?”
他取出了一本笔记本,打着了打火机。她误以为他在等着写下她说的话。她的嘴唇依然抿得紧紧的。
“塞内加路382号,”他读着笔记本上的记录。他又放回了笔记本。在这过程中他的手懒洋洋地划了个弧线。接下来是一阵煎熬人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建议道:“在那把椅子里靠一会儿吧,要不你会倒下的;看上去你好像站不稳了,我可不想当着其他那些人的面把你抱进去。”
她用两只手扶住了椅背上部,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
从打开的门里照射到大阳台中央的紫红琥珀色的朦胧光雾暂时暗了一会儿,这时比尔站在了门口,他在寻找她。
“帕特里斯,该我们上场跳舞了。”
乔治森略略从阳台栏杆上挺了一下身子,以示礼貌,又马上倚坐上去。
她径直向他走去,大阳台上的蓝色阴影掩盖了她有点踉跄的步子。她跟着他进了大厅。一进大厅,他便用胳膊搂住了她,这样一来她无需靠自己撑着了。
“你们两人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雕像,”他说。“他不可能是一个好同伴。”
在互相缠绕的伦巴舞步中,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是个好同伴,”她乏力地赞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