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广播证实了德军溃败的消息。“和平真的开始了。”亨利上桌时对自己重复说道。“这下我终于可以写作了。”他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天天写作。”可到底写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为之而庆幸;过去他的目的太明确了。这一次,他要尽自己的努力,在事先毫无考虑的情况下与读者倾心交谈,就像给一位友人写信。他也许能成功地向人们讲述在他过去结构过分讲究的作品中从无一席之地的各种事物。人们希望用词语挽留的东西何其多,可它们却都一一失去了!他抬起头,透过窗户仰望冷酷的苍穹。一想到这个上午又要流逝而去,真令人惋惜。这天上午,一切都显得那么珍贵:白纸、酒香和冷却的烟味以及从附近的咖啡馆传出的阿拉伯音乐。巴黎圣母院如同苍天一样冷漠,一个流浪汉在小巷间狂舞,脖子上挂着饰有蓝色鸡毛的大项圈,两个身着节日盛装的姑娘笑嘻嘻地看着他。今天是圣诞节,是德国溃败的日子,某种东西重又开始出现了。在这整整四个年头,他让那一个个清晨、一个个夜晚从自己的指间白白流失了。现在,他要付出三十个春秋,努力把它们追寻回来。人不能倾吐胸中的一切,这不错,但总可以设法表达自己生活的真正乐趣;各人的生活自有各自独特的情趣,这就需要吐露,不然也就没有必要用笔去“倾诉我过去和现在所热爱的一切,谈谈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画了一束花。他到底是谁?消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他变成怎样一个人?从内心去描绘自己的特征、去界定自身,谈何容易。他不是个政治狂,也不是个写作迷,也不是什么伟大的热血男儿。确切地说,他感到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说到底,他并不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一个像大家一样的普通人,真诚地谈论自己,这有什么不好?他要以芸芸众生的名义,为芸芸众生说话。真诚:这是他本应追求的惟一的独到之处,是他必须遵循的惟一要求。他在花束上又添了一朵鲜花。要做到真诚,并不那么轻而易举。他并不打算自我忏悔。俗话说,凡小说都是谎言。啊!他以后倒要看看这话是真是假。眼下,尤其不能让问题捆住手脚;信步漫游,随便怎么迈开第一步:比如就从月光下的瓦德花园开始信步走去。空空的白纸,必须加以利用。
“你那部欢快的小说已经开始动笔了吗?”波尔问。
“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在写什么?”
“我准备让自己也大吃一惊呢。”他哈哈大笑说。
波尔一耸肩膀。可这也是真话。他不愿知道,他在纸上胡乱地固定下了他生活中许许多多个阶段,从而享受到了莫大的乐趣,除此之外,他别无奢求。晚上,要去与纳迪娜约会,他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可他告诉波尔,他要与斯克利亚西纳一起出门。近一年来,他学会了对自己的坦诚有所保留;“我和纳迪娜外出”这简简单单几个字说不定会挑起一系列的问题,招来种种飞短流长,所以,他宁肯说点别的原因。可是,这位姑娘一直被他当作侄女对待,而且她又不讨人喜爱,与她出门都要瞒着家人,确实荒谬。当初鬼使神差,竟与她相约,更是不可思议。他推开“红酒吧”的门,走到餐桌边,纳迪娜早已在拉舒姆和樊尚中间坐定。
“今天没有争吵吧?”
“没有。”樊尚气恼地说。
年轻人一起挤到这家窄小的红酒吧,与其说为了朋友之间欢聚一番,倒不如说是为了与政敌交锋。他们各自代表着各家各派。亨利经常到这里来呆上一刻,他多么想坐下来和拉舒姆以及樊尚一边随便聊聊,一边看看店中的客人,可是纳迪娜却马上站起身来。
“您带我去吃晚饭?”
“我正是为此而来。”
门外,一片漆黑,人行道上积满了冰冻的污泥。他到底该怎么打发纳迪娜?他开口问道:“您愿意上哪儿?去‘意大利人’餐馆?”
“去‘意大利人’餐馆。”
她并不让人扫兴,她任他挑选餐桌,跟他一样要了一份甜椒和一份杂烩仔牛肉。不管亨利说些什么,她全都表示赞同,满脸喜色;亨利顿起疑窦。实际上,她没有听他说话,而是面对着碟子微笑,还一边在忙而不乱地吃着。亨利突然中断了话声,她似乎毫无察觉。待她把最后一口咽下了肚,她一张手,擦了擦嘴巴:
“现在,您领我去哪里?”
“您不喜欢爵士音乐,也不爱跳舞?”
“不喜欢。”
“咱们可以去‘北回归线’咖啡馆试试。”
“那儿好玩吗?”
“好玩的夜总会您见得多了。在‘北回归线’咖啡馆,交谈交谈可不坏。”
她耸了耸肩膀:“要交谈,地铁的板凳就很好。”接着,她脸上露出喜悦:“有几家馆子,我特别喜欢,那里可以观看赤身裸体的女人。”
“不可能吧?您觉得这玩艺儿有趣?”
“噢!是的,土耳其人浴室就更有趣了。不过,有歌舞演出的小酒店也不差。”
“您莫非有点中邪了吧?”亨利笑着说。
“可能。”她冷冷地回答道,“那您有什么更好玩的?”
由一位既不是处女又没有出嫁的大姑娘陪伴观看裸体女人,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有伤大雅的了;可是,亨利要负责让她开心,然而却缺乏想象力。他们来到了“阿斯塔尔代酒家”坐下,面前放着一只香槟酒桶,店堂里还是空空荡荡的,舞女们围着吧台在聊天。纳迪娜仔细地打量了她们一番。
“要我是个男人,我每天晚上都要带个漂亮的女人来,一天换一个。”
“每晚都来,一天换一个,可最终还不是都一个样。”
“绝对不会。那位可爱的棕发女郎和那位挺着那么漂亮的假乳房、一头棕红发的女人,虽然都穿着裙服,可完全不是一个味儿。”她用掌心托着下巴,打量了亨利一眼:“您和女人一起玩不开心吗?”
“像这样不开心。”
“那要怎样?”
“呃,要是她们漂亮,我特别喜爱看着她们,和她们跳舞,或聊聊天。”
“要聊天,还是跟男人聊好。”纳迪娜说,她的目光变得布满疑云:“说来说去,您邀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漂亮,舞跳得很糟,也不会聊天。”
他微微笑道:“您记不得了?您责怪我从不请您。”
“每次有人责怪您哪件事没有做,您都会去做吗?”
“那您为什么接受了我的邀请。”亨利反问道。
她向亨利溜了一眼,这目光是那么毫不掩饰地富于挑逗性,不禁使他感到惊慌:难道真的如同波尔所说,纳迪娜每见到一个男子都无法不委身于他?
“决不应该拒绝任何邀请。”她一副教训人似的口气说道。
她一时默不作声,搅动着香槟。接着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不过纳迪娜时不时故意保持缄默,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亨利,脸上露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怪嗔神情。“我总不能玩弄她吧?”他暗自思忖。她只不过惹起他几分欢心,亨利对她了解极了,要玩她再容易不过。可一想到迪布勒伊夫妇,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想方设法打破沉默,可有两次,纳迪娜竟然故意打起呵欠来。他也觉得时间是那么漫长。几对男女在跳舞,大多是美国汉子和一些姑娘,还有一两对假冒的外省夫妇。他决定等舞女们一表演完节目就马上离去。当他终于看见她们登台表演时,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总共有六位舞女,她们戴着胸罩,穿着饰以闪光片的三角裤,头顶法兰西和美利坚合众国国旗色彩的大礼帽。她们跳得不好也不差,长得也不过分丑。这个节目毫无意思,根本激不起欢笑,可纳迪娜为何一副如此欣喜的神态?当舞女们脱去胸罩,露出涂上石蜡的乳房时,她用心不善地瞥了亨利一眼:
“哪一位您最喜欢?”
“她们都一个样。”
“左边那位金发女郎,您不觉得她的小肚脐长得挺迷人?”
“可一副十分可悲的面孔。”
纳迪娜不再作声,她用显出几分腻烦的行家目光细细打量着舞女。当她们终于一手挥舞着三角裤,另一只手用三色大礼帽紧掩着下身退出场去时,纳迪娜开口问道:
“长着一副漂亮的面孔重要、还是身段优美更重要?”
“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整体,还有情趣。”
“从整体上看,按您的口味,我能打几分?”
他轻蔑地盯了她一眼:“两三年以后再告诉您:您还没有长定型呢。”
“死以前,永远不会定型。”她用愠怒的声音说道。她的目光围着整个舞场到处乱转,最后落到那位面孔可悲的舞女身上。那位舞女走到吧台边坐下,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她真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您应该邀她跳舞。”
“并不是这样就会让她很开心的吧。”
“她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有男人陪,她好像是个没人要的货似的。那就去请她跳跳吧,这又不会费您什么东西?”她陡然激烈地说,紧接着声音温柔地哀求道:“就去跳一次。”
“如果您非要我跳的话。”亨利道。
金发女郎毫无热情地伴他步入舞池。她平平庸庸、傻里傻气,亨利真不明白纳迪娜为何对她感兴趣。说实在的,纳迪娜如此任性,已经开始让他厌烦。当他回到座位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已经满斟两杯香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您真好。”她说道,两只眼睛向他频送秋波。突然,她淡淡一笑,问道:“当您喝醉了酒,您会变得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吗?”
“我一醉,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那别人会怎么想?”
“当我醉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她指了指酒:“那您就一醉方休吧。”
“喝香槟,我不会醉。”
“您能连喝多少杯不醉?”
“很多杯。”
“三杯以上?”
“那当然。”
她不信地瞅了他一眼:“我倒想开开眼界。您一口气把这两杯酒喝掉,您会一点儿事都没有?”
“一点儿事都没有。”
“那喝吧。”
“为什么?”
“人总是爱吹,必须让他们当面出丑。”
“喝了这酒,您是不是还要我顶着头走路?”亨利问道。
“喝了,您就可以回家睡觉。喝吧,一杯一杯连着喝。”
他干了一杯,感到胃里一翻。她又把另一杯送到他手上。
“有话在先,连着喝。”
他又一干而尽。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边是一位一丝不挂的女人,正揪住他的头发,摇晃着他的脑袋。他含混不清地低声问道:“是谁呀?”
“是纳迪娜。醒醒,已经很晚了。”
他睁开眼睛,电灯亮着,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是间旅馆的客房。他回想起了工作室、楼梯,在这之前,他喝香槟酒,现在头痛得厉害。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你喝的香槟酒掺了七十度的烧酒。”纳迪娜朗声大笑道。
“你偷着往香槟里掺了烧酒?”
“掺了点儿!跟美国汉子在一起时,若我要让他们醉,我常用这一手。”她淡淡一笑:“这是捉弄你的惟一办法。”
“你捉弄了我?”
“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他一抓脑瓜:“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噢!没有什么关系。”
她跳下床,从提包里拿出一把梳子,赤条条地站在大衣橱镜前,开始梳理起来。她的躯体多么富有青春气息!他难道真的紧搂了这个肩臂丰腴、乳房富有弹性的身躯?她蓦然发现了他的目光:“别这样看着我!”她一把抓起连衫衬裙,慌忙往身上套。
“你太漂亮了!”
“别说蠢话!”她声音傲慢地说。
“你为什么要套上衣服?来呀。”
她摇了摇头。他有点忐忑不安地说:“你有什么责怪我的吗?我醉了,你知道。”
她走回床榻,吻了吻亨利的面颊:“你刚才很可爱。可我不乐意再来一次。”她又走开去,并补充道:“同一天里不能再来了。”
什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实在令人恼火。她套上了短袜,亨利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感到很不自在:“我要起床了,请你把身子转过去。”
“你要我转过脸去?”
“请你。”
她脸冲着墙,背着手,像个受罚的小学生似的站在一角。她遂用含讥带讽的声音问道:“这还不行吗?”
“行了。”他扣了裤带回答道。
她一副挑剔的神情细细打量着他:“你什么事都搞得那么复杂!”
“我?”
“让你上个床、起个床,你都那么多麻烦事。”
“你弄得我头痛极了!”亨利说。
他为她不愿再来一次感到遗憾。她身段柔美,真是个怪姑娘。
他俩来到了蒙巴纳斯车站旁边那家早早开门的小“比亚尔”咖啡店。就座后,面前摆着冒牌的咖啡。他开心地问道:“说到底,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睡觉?”
“认识一下。”
“你都像这样结识他人?”
“一旦跟某人睡了觉,就消除了拘束,两人在一起比以前就更自在了,不是吗?”
“拘束消除了。”亨利笑着说,“可你为什么这么乐意跟我交往?”
“我希望你觉得我挺可爱。”
“我觉得你很可爱。”
她带着一副既狡黠又尴尬的神情看了看他:“我希望你觉得我挺可爱的,可以领我去葡萄牙。”
“啊,原来如此!”他把手放在纳迪娜的胳膊上,“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根本不可能。”
“是由于波尔的缘故?可既然她不跟你一块儿走,我完全可以去。”
“不行,你不能去,我会让她感到很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