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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德·旺格尔》米娜·德·旺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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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德·旺格尔诞生在哲学和幻想之乡哥尼斯堡。1814年,法兰西战役行将结束时,普鲁士将军德·旺格尔伯爵忽然脱离宫廷,退出军队。有一晚,在香槟省的克兰奈,他指挥部队浴血拼搏,打赢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斗后,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一个民族安排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时,遵循的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内在方式,这种方式,难道另一个民族有权去改变?他为这个重大问题所困扰,便打定主意,将宝剑入鞘,不得出答案不再用它。于是他告别军旅,回到了哥尼斯堡领地。

德·旺格尔伯爵受到柏林警察局的严密监视。于是他一心一意只去思考哲学问题,培养独生女儿米娜。几年以后,他年龄还不算太老,就撤手西去,把一笔巨大的财产,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在宫廷的失宠留给了女儿。在宫中失宠,在高傲的日耳曼可不是小事。好在米娜·德·旺格尔享有东德意志最高贵的姓氏,它像避雷针一样挡住了失宠这种不幸。其时米娜虽只有十六岁,但她在跟他父亲有交往的那些年轻军官心里引起的感情,已经到了崇拜和狂热的地步。他们喜欢浪漫而忧伤的性格,有时,她眼睛里闪现这种神气。

一年过去了,丧期已经结束。但父亲去世所引起的悲伤却丝毫没有减轻。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在谈话中已经提到肺病这可怕的字眼。可是丧期一满,米娜就得到君主的宫廷去。她有幸跟这个君主沾了点儿亲。在动身去大公国的京都C城途中,德·旺格尔夫人被女儿的浪漫念头和深愁重忧吓坏了,便希望找一桩门当户对的或许有一点爱情的亲事,使女儿的思想回到她那种年龄。

“我多么希望看到你在这个国家成亲啊!”她对女儿说。

“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国家?!”女儿沉吟片刻后回答,“父亲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效忠了二十年,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最卑鄙无耻的警察的监视!不,我宁愿改变信仰,到哪家天主教修道院去当一辈子修女,也不愿待在这个国家。”

对于宫廷生活的情形,米娜只是通过她的同胞奥古斯特·拉封丹纳(编者注:德国作家(1753一1831))的小说才了解了一些。在那些艾尔巴尼(编者注:意大利画家(1578一1660),擅画神话中的爱情题材)式的画幅中,描绘的常常是某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爱情。她总是在某个偶然的场合,对某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年轻上校,国王的侍卫官一见钟情。这种产生于金钱的爱情,米娜深感厌恶。

“这样一对夫妇,”她对母亲说,“结婚一年后,男的凭婚事当上了侍卫长,女的则成了王储妃子的伴妇,还有什么比他们的生活更平庸乏味呢?一旦破了产,他们的幸福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C城的大公不曾料到奥古斯特·拉封丹纳的小说为他设下了这样的障碍,他想把米娜的巨额财产留在他的宫中。更糟的是,他的一个侍卫官也许“得到上级允许”,竟开始围着米娜大献殷勤,这两件事更促使米娜作出了逃离德国的决定,然而逃走绝非易事。

“妈妈,”有一天她对母亲说,“我想离开这里,住到外国去。”

“你说出这些话,真叫我害怕。你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你可怜的父亲。”德·旺格尔夫人回答说,“好吧!我不置可否,也不行使我的权力,不过,去国外旅行必须得到大公的臣僚们批准。你可别指望我会去求他们。”

米娜很是不幸,宫里的人知道了她与尊贵的殿下想法不合,于是她那双极其温柔的蓝幽幽的大眼睛和那种优雅风度引来的成功,很快便丧失殆尽。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米娜对获得批准已不存奢望。她想出一个女扮男装逃到英国的计划,打算到那里后卖掉钻石首饰来维持生活。德·旺格尔夫人发现米娜在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来改变肤色,十分惊恐。不久,她又获悉米娜订做了男式服装。米娜注意到:每次她骑马兜风,总是遇到大公的宪兵。但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德国人的幻想,这些困难不但没有使她打退堂鼓,反而使她更加入迷。

米娜没料到自己居然讨回伯爵夫人喜欢。她是大公的情妇,一个出色的浪漫女人。有一天,米娜同她一起骑马兜风,看见一个宪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一气之下,便把逃走的计划告诉了她。没过几个时辰,德·旺格尔夫人便收到大公亲笔写的短信,准许她到法国巴尼埃尔温泉去住半年。这时是晚上九点,十点钟时母女俩已经在路上了。十分幸运的是,第二天,在大公的臣僚们被唤醒之前,她们已经出了国境。

德·旺格尔夫人母女俩是在一八二X年初冬来到巴黎的。米娜在外交圈子的舞会上大出风头。有人声称,德国使馆的先生们得到指示,要暗中阻止这笔几百万的财产成为某个法国诱惑者的战利品。在德国,人们还认为巴黎的年轻男子对女人最感兴趣。

米娜己有十八岁,尽管她怀有德国人的种种幻想,却也开始闪现一些理智之光了。她发现自己始终不能与任何一个法国女人结下友谊。在每一个法国女人身上,她接触到的只是过分的礼貌。相识一个半月以后,她和她们的友谊反不及头一天深。米娜十分苦恼,她猜想自己的言谈举止一定有什么欠礼貌,叫人不快的地方,使法国人不愿作更亲密的交往。她的地位这样高贵,为人却是这样谦卑,真是前所未见。她的面目天真可爱,充满稚气,可是作起决定来坚决果断,这与她的相貌造成鲜明的对照。她那童稚未退的面庞上,从未显露过理智的、严肃的神态。说实话,理智从来不是她的显著的性格特征。

虽说巴黎的居民彬彬有礼到了拒人门外的地步,米娜还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在家乡,她厌恶街上的人向她致意,厌恶看到她的车马随从被人认出来;在C城,她把所有衣衫不整向她脱帽致礼的人都看作密探,而在被人称作巴黎的这个共和社会里,隐居对她这个性格独特的人很有诱惑力。只是她的心还有点德国味,对密友间相处的那种快乐还恋恋不舍。不过,她发现,巴黎虽然没有那种乐趣,却天天晚上有舞会,有趣味盎然的演出。她父亲一八一四年曾在巴黎住过,后来他经常跟她谈起那所房子。她找到了它,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房客赶走。住进了这所房子,巴黎对于她来说,就不再是一个外国城市了,在这里连最小的房间她都熟悉。

德·旺格尔伯爵虽然胸前挂满勋章和军功牌,但骨子里却是个哲人,像笛卡尔(编者注:法国皙学家(1596一1650))或斯宾诺莎(编者注:荷兰哲学家(1632一1677))那样幻想。米娜喜欢德国哲学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推理和费希特(编者注:德国哲学家(1762一1814))的高尚的禁欲主义,正如一颗温柔的心喜欢回忆美景。康德(编者注:德国哲学家(1724一1804))那些最深奥难懂的后,让米娜想起的也仅是父亲当年念这些话时的声音。有她父亲这种引导,还有什么哲学学不懂,弄不通呢?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学者答应到她家里授课,听课的只有她母女两人。

她上午跟学者们一起钻研哲学,晚上参加大使举办的舞会。

在这种生活里,爱情竟没有叩击这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心扉。法国男人使她感兴趣,却动不了她的心。母亲常在她面前称赞他们,可她对母亲说:

“他们也许是人们能够遇到的最可爱的男子,我欣赏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每天讲的讽刺话那么俏皮,叫我惊奇,叫我开心,可是,当他们极力显出心情激动的样子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做作、可笑吗?难道他们没一点真情实感?”

“你这些指责有什么益处呢?”明智的德·旺格尔夫人回答,“你要是不喜欢法国,我们就回哥尼斯堡去。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十九岁了,而我也可能离开你。还是考虑考虑,选一个保护人吧!万一我死了,”她凄然一笑,补充说,“C城的大公会把你嫁给她的侍卫官的。”

一个晴朗的夏日,德·旺格尔夫人和女儿一起去贡比涅观看国王行猎。米娜在森林中部忽然看到了比埃丰古堡遗址,感触很深。她还摆脱不了德国人的偏见,觉得巴黎那座新巴比伦城里的每一幢宏伟建筑,都有一种冷漠、嘲弄和邪恶的意味。

在她看来,比尔丰的古堡遗址就和德国布洛肯峰顶上那些古堡遗址一样动人。米娜央求母亲在比尔丰村的小客栈里住了几天。她们住得很不舒服。有一天,突然下起雨来了,米娜像十二岁的孩子似的,傻乎乎地站在客栈门口看下雨。她注意到一张出售附近一块地产的广告。一刻钟以后,客栈的一名女佣打着伞,把她带到公证人家里。公证人看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来跟他洽购一块价值几十万法郎的地产,并要他签订一份契约,而且还要交给他几张法兰西银行的一千法郎的钞票作定金,觉得十分惊讶。

我也不说这是罕有的事情,反正出于侥幸,米娜只吃了一点点亏。这块地产叫小韦白里,卖主是德·吕佩尔伯爵。此人在庇卡底省所有城堡里是个闻人。他年纪不大,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见之下,你会对他生出敬慕之心,但过不了多久,你又会觉得他粗俗不堪,令人厌恶。德·吕佩尔伯爵很快便自称是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他也让德·旺格尔夫人开心。在当时的年轻人中间,也许只有他还能让人想起摄政时期(编者注:指1715一1723年间法王路易十五年幼由奥尔良公爵摄政的时期。)那些可爱的浪荡公子。可敬的蒂利伯爵的回忆录把他们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德·吕佩尔先生把一大份家产挥霍一空,他模仿路易十四时代贵人们的种种怪癖,但不明白为什么巴黎不格外注意他。大出风头的希望落空以后,他又疯狂地迷上了金钱,他从柏林打探的消息使他对德·旺格尔小姐爱到极点。半年过后,米娜对母亲说:“要交朋友,确实要买地产。将来我们要是打算卖掉小韦百里,也许会亏几千法郎。但眼下这个代价会使我们的密友圈里子增加不少可爱的女人。”

但是,法国姑娘的姿态,米娜没有学到一点。她羡慕她们迷人的风度,却仍旧保持德国人那种自然随便的态度。在新朋友当中,德·塞利夫人是与她最亲近的一个。提到米娜,她这样说:她是有点与众不同,但并不古怪。她那迷人的气质使人什么都原谅她;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她有百万家产;她没有教养极佳的人的那种纯朴,但确实有魅力。

但晴天一声霹雳,打乱了这种平静的生活:米娜失去了母亲。当她悲痛稍稍减轻,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处境极其困难。德·塞利夫人把她带到自家的城堡。这位三十岁的朋友对她说:“你应该回去,回普鲁士,这是最明智的打算。要不,等丧期一满,你就在这里结婚。而且,得赶快从哥尼斯堡找一个伴妇来,如果找得到,最好是亲戚。”

然而,有一件大难事:德国女人,哪怕是富家小姐,都认为嫁人只能嫁给自己爱的男人。德·塞利夫人向德·旺格尔小姐提出了十个与她相配的小伙子,但米娜觉得他们俗气尖刻,甚至恶毒。这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年。她的身体垮了,美丽的容颜几乎完全不见了。有一天,她来看望德·塞利大人,听说在吃晚饭的时候能见到著名的德·拉尔赛夫人。这是当地一位最可爱,也是最阔气的女人。人们常提到她玩起来优雅动人,挥霍起她那丰厚的家产来,气派豪放,可敬可爱,但毫不显得可笑。可是米娜在这位夫人的性格里发现了许多平庸俗气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惊讶。“瞧,在这里要想得到别人的爱,就得变成这个样子。”米娜觉得很痛苦。因为对“美”的失望,在德国人心里是很痛苦的事情。于是她不再注意德·拉尔赛夫人。出于礼貌,她开始同她的丈夫攀谈。这是个十分纯朴的人,关于他的情况,她所知道的就是他在法军从俄罗斯撤退的时候,当过拿破仑皇帝的侍从,并且在那次战役以及后来的几次战役里,因为表现出超出他年纪的勇敢而立功。他跟米娜谈起希腊,言辞生动而朴实。他不久前帮希腊人打过仗,在那里待过一两年。米娜喜欢和他谈话,他给她的感觉是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密友。

吃过晚饭,大家去贡比涅森林,观赏几处著名景致。米娜不止一次想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德·拉尔赛先生,向他求教。德·吕佩尔先生这天骑着马,跟在敞篷马车后面,比起他的优雅风度,德·拉尔赛先生就更显得举止自然,态度纯朴。德·拉尔赛先生是在法俄战争中踏进社会的。那场战争使他看清了人心,促使他养成了倔强冷静,积极活泼,但缺乏幻想的性格。在充满幻想的人心里,这种性格能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一个法国人竟如此纯朴,米娜觉得惊奇。

晚上,德·拉尔赛先生走了以后,米娜感到好像与一个多年来了解她的全部秘密的知己分别了。她觉得一切都枯燥无味,令人生厌,甚至德·塞利夫人那么温馨的友情亦是如此。在新朋友面前,米娜无须隐瞒任何想法,用不着担心被法国人讥讽而时刻在她真诚坦率的德国人思想上罩上一层幕布。德·拉尔赛先生全然没有那种故充风雅的装腔作势。这一点使他显老了八、九岁,但也正是这一点,在他离开后的头一个钟头里,吸引了米娜的全部思想。

第二天,地甚至得强打起精神来听德·塞利夫人的谈话,她觉得一切都乏味、讨厌。过去,她认为要找到一颖真诚坦率的心,不会在最简单的话里寻找笑料的心,简直是异想天开,如今她不再如是认为。她一整天都沉而在遐想之中。晚上,德·塞利夫人提到德·拉尔赛先生的名字,米娜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好像有人唤她似的。她一脸通红,对自己这种异常表现无法解释。她心慌意乱,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原因。对她来说,要紧的是不要让别人察觉,于是,她跑回自己的卧房。她暗想:“我疯了。”从此刻起,她的不幸开始了,而且迅速发展,不久她便感到内疚。“我堕入了爱河,我竟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整夜她都受到这种内疚的折磨。

德·拉尔赛先生将偕同妻子去萨瓦省的埃克斯温泉。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那些夫人们看,他打算先绕一个小弯,再到温泉去。这张地图他忘了带走。德·塞利夫人的一个孩子发现了这张地图,米娜抢过来,躲到花园里,花了一个小时,在想象中顺着德·拉尔赛先生的路线旅行。她觉得他将途经的那些小市镇名字高贵,不同寻常;她想象它们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她羡慕那些市镇的居民们生活幸福。这个甜滋滋的傻念头甚至使她免除了内疚的折磨。过了几天,在德·塞利夫人家,有人谈到德·拉尔赛夫妇已经去了萨瓦省,米娜听后,心旌摇动,也渴望去旅行。

半月以后,一位年岁较大的德国夫人在日内瓦租了一辆马车,来到萨瓦省的埃克斯,在一家小旅店下榻。这位夫人带来一位侍女。她对待女脾气极坏,连旅店的老板娘图瓦诺太太也觉得愤愤不平。德国夫人名叫柯拉梅,她把图瓦诺太太唤来,说:“我想雇一个熟悉城里和附近一带情况的姑娘。我也是蠢,把这个漂亮小姐带来了,可她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真不知道该拿她作什么用。”

待到图瓦诺夫人单独与侍女相处时,她便对她说:“我的天啊,你的主人看上去对你蛮有气的。”

侍女名叫艾妮肯,她噙着泪花说:“别跟我提这事了。我悔不该离开法兰克福。我爹娘在那里开了一家铺子,生意蛮好的。我娘手下,有不少城里第一流的戴缝,做出的衣服,和巴黎的一样好。”

“你主人说,你要愿意回法兰克福,她可以给你三百法郎。”

“回去家里也不会有好脸给我看,我娘就不信柯拉梅夫人会无缘无故把我辞了。”

“那好吧!你就留在埃克斯。我可以帮你找个人家,我开了一家介绍所,来温泉洗澡的客人要佣人,都由我介绍,你付六十法郎的介绍费。柯拉梅夫人给的三百法郎,你还可以剩二百多。”

“你要是把我介绍到一家法国人屋里,我付你一百。我想学好法语,然后去巴黎找事干。我的针线活儿蛮在行的,我可以把我从法兰克福带来的四百法郎押在主人手里,作为我忠实可靠的保证。”

德·旺格尔小姐为实现她的荒唐叫计划,已经花费了五、六千法郎。偶然的机会帮助了她。德·拉尔赛夫妇下榻于著名的“萨瓦十字架”旅馆,德·拉尔赛夫人嫌旅馆太吵,在湖边一座迷人的房子里租了一套房间。这一年温泉很热闹,来了许多阔佬,经常举办豪华舞会,大家都打扮得像在巴黎一样。舞厅里夜夜宾客如云,本地的女仆既不灵巧,又不老实,德·拉尔赛夫人觉得不满意,希望找一个能干的姑娘在身边侍候。有人建议她去图瓦诺太太的介绍所。图瓦诺太太便领了一些笨手笨脚的本地姑娘给她看,然后才让艾妮肯出场。图瓦诺太太本就机灵,得了她一百法郎,更是巧舌如簧。德国姑娘那一副庄重神气很让德·拉尔赛夫人中意,于是她把姑娘留下,并派人去取她的箱子。

当天晚上,主人到舞厅去了,艾妮肯在湖畔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寻思:“这天大的荒唐事,终于干出来了!要是被人认出来,我会落得什么结果?德·塞利夫人会怎么说呢?她还认为我在哥尼斯堡呢?”以前,米娜采取行动时从不缺乏勇气,可现在她开始丧失勇气。她心情激动,呼吸急促,她怕丢脸,感到后悔,变得十分不幸。一轮皓月从奥特孔伯山背后升起来,映现在被北风吹皱的湖水里;大团大团的白云形状怪异,匆匆地在月亮前面飘过。米娜觉得它们像一个个无比高大的巨人。“它们是从家乡来的。”米娜暗想,“它们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勇气,让我把刚开始的荒庸角色扮演下去。”她双眼充满深情,出神地望着匆匆飘过的白云。“先祖的亡灵啊,认认你们的后代吧,我和你们一样勇敢。你们看见我穿着这身怪异的衣服别担心,我不会辱没荣誉的。你们把荣誉和英勇的神秘火焰传给了我,可在我命中注定生活的这个平凡时代,找不到任何东西值得它燃烧。我给自己安排了一种命运,它与激励我的这股火焰正相匹配。难道你们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吗?”米娜不再觉得不幸。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优美动听,显然是来自对岸。米娜侧耳细听。她的思想一下又变了,开始怜悯起自己的命运来了。“我贤尽心机又有什么用呢?”她寻思,“最多也就是确信世上确有我过去梦寐以求的高尚纯朴的人。可对我来说,他仍是见不到的。从前当着侍女的面我会什么都说吗?这倒楣的乔装改扮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使我与仆人们为伍,他是不屑与我谈话的。”她哭了起来。忽然,又恢复了勇气,“至少我可以每天看见他,我也无缘享受更大的福气,可怜的母亲说得对:‘哪一天你爱上谁了,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歌声又从湖上传过来,但这一次近多了。于是米娜明白了,唱歌的人是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在镀着银白色月光的水波上滑行。她听出这是一首温柔动听的歌,只有莫扎特才写得出来。一刻钟以后,她忘掉了对自己的责备,只想着每天能见到阿尔弗雷德的幸福。“难道每个人不能去实现自己的命运吗?”她最后自忖道,“我碰巧出身高贵,又有饯,但我命中注定,不能在宫中或舞会上出人头地。我在那里引人注意,受到赞赏。但在那些人中间我无聊透顶,极其优闷。大家竟相找我说话,可我厌倦得很。父母过世后,我唯一的幸福时刻就是躲开讨厌家伙,独自去听莫扎特的音乐。追求幸福是人人部有的本性,它促使我作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这难道是我的错?它很可能使我身败名裂,到那时我就去天主教修道院寻求庇护。”

从湖对岸一个村庄的钟楼上,传来了午夜的钟声。这庄严的时候使米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月亮已经隐落,她回到屋里,倚在朝小花园和湖水的走廊栏杆上,等候“主人”归来。音乐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思忖:“昔日先祖离开哥尼斯堡雄伟壮丽的城堡,到圣地去,几年以后又不我一样,乔装改扮,历经千难万险孤身回来。当年鼓舞他们的勇气,如今又使我投身于危险。在这个幼稚平庸的时代,我们女人能冒一冒的,也只有这种危险了。但愿我能体面地成功。对我干的傻事,那些高尚的人会感到惊愕,但他们心里会原谅我。”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米娜很快地适应了自己的处境。她要做许多针线恬。对新身份带给她的工作.她高高兴兴地去做。她常常觉得自己是在演戏。有时候她无意讽地做出与她的身份不相称的动作,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一天吃过晚饭,主人出去兜风,男仆打开马车门,放下踏板,她款款地走过去,想登上马车。“这姑娘疯了!”德·拉尔赛夫人说。阿尔弗雷德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她风度很是优雅。米娜其实根本没有考虑什么恪守本份,也不怕被人笑话。她根本没有常人那种谨慎的想法,仅仅出于担心引起德·拉尔赛夫人的怀疑,她才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因为就在一个半月前,她扮演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跟德·拉尔赛大人相处了一整天。

每天,米娜清晨即起,花上两钟头来化妆改容,使自己变丑。她本来长着一头秀美的金发,过去常有人说它令人难以忘怀;现在她喀嚓几下就把它剪短了,再用一种化学药水把它染成近乎深褐色的斑剥难看的颜色。她还用枸骨冬青树叶煎出淡汁,涂在娇嫩的手上,使皮肤显得粗糙。她还在鲜润的脸上涂一层难看的颜色,使她很像从殖民地来的那些沾有黑人血统的白人。对这副丑陋的模样,米娜感到十分满意。她便注意不流露出引人注意的想法。她沉湎在幸福之中,丝毫也不想开口说话。她坐在德·拉尔赛夫人房间的窗前,给夫人整理晚上穿的裙服,每天有二十次听见阿尔弗雷德说话,并且有新的机会来欣赏他的品性。我们敢说吗?……为什么不敢呢?既然我们是在描写一颗德国人的心?在一些幸福和兴奋的时刻,她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个超乎自然的生灵。米娜勤勤恳恳地干她的新工作,充满热情,在凡庸的德·拉尔赛夫人看来,却是应该的事情。她高傲地对待米娜,把她看作穷姑娘。这种女孩子,你雇用她,她就感到万分幸福了。

“难道在这些人中间,真诚与热情永远都不合适吗?”米娜寻思。于是她有意造成想重获柯拉梅夫人欢心的假象,几乎每天都要请假去看她。

米娜原来担心她的举止会使德·拉尔赛夫人生疑。现在她高兴地确信,她的新主人只不过把她看成一个女佣,做针细活儿还不及她留在巴黎的侍女灵巧。倒是阿尔弗雷德的男仆杜勃阿较难对付。这是个四十岁的巴黎汉子,仪表不错,他认为向这位新伙伴献殷勤是自己的义务。米娜引他说话,套出他唯一的愿望是积一小笔钱,将来在巴黎开一家咖啡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送他一些礼物。很快,杜勃阿就像对德·拉尔赛夫人那样,恭敬地为她效劳。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这个德国姑娘有时是那么笨拙,那么腼腆,但她的言谈举止变化很大。她有些见解正确细微,值得一听。米娜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在听自己讲话,便大着胆子发表一些敏锐而又正确的想法,特别是在她相信德·拉尔赛夫人听不见或者听不懂的时候。

在德·旺格尔小姐来埃克斯的头两个月里,假若有一位哲学家问她,她的目的是什么?那么她那幼稚的回答,准会叫他大吃一惊。这位哲学家甚至会怀疑她有点虚伪。时刻看到她疯狂地私恋的人,听见他说话,这就是她生活的唯一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感到自己太幸福了,以致根本不考虑将来的事。倘若哲学家对她说,这种爱情可能会变得没有这么纯洁。她听了一定会感到惊讶,同时更感到愤怒。米娜乐滋滋地观察她所热爱的人的品性。阿尔弗雷德的父亲是上院议员,他依靠父亲的财产地位成了上流社会的一员。但他生性文静,与上流社会的人截然相反。如果生活在中产阶级当中,他的纯朴,他厌恶装腔作势和摆阔气的态度,一定会使那些人把他看作平庸之辈。阿尔弗雷德从不挖空心思说俏皮话。第一天见面时,主要是这一点,使米娜对他极为注意。以德国人的偏见来看法国人,她便觉得他们的谈话好像是滑稽戏里唱完歌后的对白。阿尔弗雷德见过不少名人,完全可以凭记忆来说些趣话,但是,纯粹逗乐的玩笑,如果不是即兴想出来的,或者听者中间也可能有人开得出来,他都认为低级,不愿去开。

每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把妻子送到舞厅,然后回家来钻研植物学。这种爱好是由于邻近卢梭(编者注:卢梭青少年时期亦曾一度迷上植物学)青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他刚迷上的,他把标本夹和植物都放在客厅里,艾妮肯就在那里干活。每天晚上他们俩在一起,要度过好几个小时,彼此都不说一句话。他们俩都感到拘束,但也感到幸福。艾妮肯只一个办法来体贴阿尔弗雷德,就是事先用水溶好树胶,以便让他把晾干的花草贴进标本集里。而她允许自己这样做,也只是因为这会被认为是她的份内事,阿尔弗雷德到布尔热湖畔风光优美的山间游玩,带回来许多好看的植物。他不在的当口,米娜就欣赏这些标本,渐渐地她也迷上了植物学。阿尔弗雷德起初觉得这很方便,很快他就觉得这是美事了。“他爱上我了。”米娜自忖,“可我这样勤奋干活,在德·拉尔赛夫人那里,却没讨到什么好处。”

柯拉梅夫人佯装病倒了。经请求,米娜获准晚上去陪伴她原来的主人。阿尔弗雷德忽然发觉自己对植物学的兴趣降低了,几乎消失了,不免感到奇怪。晚上他泡在舞厅,妻子拿他打趣,说他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感到无聊。阿尔弗雷德心里承认他对那个姑娘有了好感,他因为自己在她面前胆怯而恼火。有时候气来了,便强充好汉,自问道:“我为什么不像任何一位朋友那么办呢?她终究只是一个侍女。”

一天晚上,下着雨,米娜留在家里。阿尔弗雷德在舞厅露了露面,便回了家。看见米娜在客厅里,他好像感到意外。米娜觉察到他的虚假表情。他原指望这天晚上享受的幸福,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剥夺得干干净净。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心情,她才愤怒地拒绝了阿尔弗雷德的引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哭着说:“我错了,这些法国佬都是一个样。”整整一夜,她都打算立刻回巴黎去。

翌日,米娜看阿尔弗雷德对目光轻蔑,那种神情可不是装出来的。阿尔弗雷德生气了,从此不再注意米娜,每晚都泡在舞厅里。他没意识到自己采取的竟是最好的办法。这种冷淡使米娜放弃了回巴黎的打算。“这个男人对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寻思道。不到一星期,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原宥他那次法国人天性的小回潮了。至于阿尔弗雷德,他从舞厅那些贵妇给他带来的无聊里,发觉自己堕入情网比原来认为的还要深。不过,他克制着自己。其实,他已把眼光愉悦地停在米娜身上,并找她搭讪,但晚上仍不回来。米娜感到很不幸,不知不觉中,她对化妆也不再那样精心,因此不像以前那样丑了。“这难道是一场梦?”阿尔弗雷德思忖,“艾妮肯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一夭晚上,他偶然回到家里,在爱情的驱使下,他请求艾妮肯原谅他的轻浮。

“我发觉,”他对她说,“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不曾这样注意过别人,我害怕,我想医好自己,要不就与你闹翻。从那以来,我成了最不幸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你让我多么快乐啊!”米娜喊起来,她感到幸福至极。

这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们彼此承认,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对方。他们互相保证永远忠于对方。

阿尔弗雷德生性明智,不会产生幻想。他知道情男情女往往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发现一些特别的优点。他发现米娜聪颖、温柔,这使他相信自己确实堕入了情网。“这不会只是一个幻觉吧?”他每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他把米娜头一天说的话跟他在舞厅遇到的那些贵妇说的话作比较。至于米娜,她明白自己差点儿失去了阿尔弗雷德。如果他仍旧每天晚上都泡在舞厅,那她会怎么样呢?她远没有努力去继续扮演一个普通姑娘,而是一心想着怎么讨人喜欢,这种情形,她一生中还没有过。“该不该告诉他我是谁?”米娜寻思,“他是个很理智的人,即使是为他干的荒唐事,他也会指责我的。再说,”米娜继续想到,“我的命运也必须在这里定下来。如果我说出我是德·旺格尔小姐。我的庄园离他的庄园只有几十里路,那他会确信可以在巴黎再见到我。应该反过来,让他担心永远见不到我,这样就会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不同一般的,于我们的幸福必不可少的措施。这个如此理智的人怎么会下决心改变信仰,跟妻子离婚,作我的丈夫,到我东普鲁士的领地上去生活呢?”在她的新计划前面,并没有耸起由不合法这几个字构成的障碍。她认为自己并不违反道德,因为只要对阿尔弗雷德有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生命牺牲一千次。

渐渐地,德·拉尔赛夫人对艾妮肯产生了嫉妒。这个姑娘脸上的奇特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认为这是过分地卖弄风情,她若要把这姑娘辞退,很可能得费一番功夫。她那些女友都劝她,不要把丈夫的一时兴致看得太严重。不过她们叮嘱她,千万不要让丈夫把艾妮肯带到巴黎去。

“谨慎一点。”她们说,“等温泉沐浴的季节一过,你就不会担心了。”

德·拉尔赛夫人派人去摸柯拉梅夫人的底细。她还努力让丈夫相信,艾妮肯只是个喜欢冒险的女人,犯过在司法部门看来应受惩罚的事儿,在维也纳或者柏林受追捕,便潜逃到埃克斯温泉来避一避,也可能是在这里等他的同伙。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真要去搞清楚又不值得,却在阿尔弗雷德坚强的心里引起了混乱。对他来说,艾妮肯不是一个侍女,这是明显的事情。但是,她充当这样一个辛苦劳碌的角色,究竟是出于什么重大的厉害关系呢?这只可能是因为畏惧。

米娜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看出他心绪烦乱,轻而易举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一天晚上她贸然相问,他便把情况都说了出来,米娜听了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讲的事离真相那么近,以致她开始难以为自己辩解。那位假装的柯拉梅夫人没有忠实地扮好自己的角色,让人觉察到她艾妮肯毫不看重金钱利益。看见柯拉梅夫人的话在阿尔弗雷德心里起了作用,米娜深感绝望,差一点要说出她究竟是谁。显然,阿尔弗雷德爱艾妮肯爱得发狂,自然也会爱德·旺格尔小姐,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确信在巴黎可以再见到她,也就不会作出为她的爱情所必须的牺牲了。

米娜惴惴不安地度过了白天,晚上一定更难打发。跟阿尔弗雷德单独相处,她有勇气来抵挡从他眼里透露的忧愁吗?看着他的爱情被一种十分自然的猜疑削弱甚至毁掉,她有勇气忍受吗?到了晚上,阿尔弗雷德送妻子去舞厅,没有回来。这一晚举行化装舞会,宾客如云,喧声鼎沸。从省会尚贝里,甚至从日内瓦赶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的马车把埃克斯的街道塞得满满的。公众的这种欢乐气氛使米娜的心情更为忧烦。她在客厅里徒然等了好几个小时,那可爱的人没有回来。她再也待不下去了,便跑到柯拉梅夫人那儿。谁知在那儿也遇到了令人不快的事情。那个雇来的女人苦着脸求米娜允许她离去,她说她人虽穷,可也不愿长久地扮演人家安排给她的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米娜远不是一个能够慎重作出决定的人。情况紧急时,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便她改变对整个处境的看法。现在伴妇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寻思:“确实,我的乔装打扮已经骗不了什么人了,我的名誉完了,我大概被他们当作爱冒险的女人了。既然我为阿尔弗雷德牺牲了一切,那么除非我疯了,才会禁止自己享受看见他的幸福。至少在舞会上,我可以随意打量他,研究他的心灵。”

她弄来化装舞会用的面具和披风,还戴上从巴黎带来的钻石首饰。或许这是为了更好地乔装改扮,使阿尔弗雷德认不出她,或许是使自己在假面舞客中引人注目,惹得他来攀谈。米娜挽着假柯拉梅夫人的手出现在舞场上。她一声不响,使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最后她看到了阿尔弗雷德,他显得闷闷不乐,她的目光紧随着他,她感到幸福。冷不防一个声音悄悄地对她说:

“爱情认出了德·旺格尔小姐的装扮。”

她不禁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原来是德·吕佩尔伯爵。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倒楣的相遇了。

“我认出了你在柏林打的钻石首饰。”他对她说,“我从特普利策、斯帕和巴登(编者注:欧洲三个温泉城市,分属捷克斯洛代克、比利时和德国。)来,为找你我跑遍了欧洲所有的温泉。”

“你再多说一句话。”米娜对他说,“我就一辈子也不见你了。明晚七点,到尚贝里大街十七号对面找我。”

整整一夜,米娜都辗转反侧,惶惶不安。她一直为这个人问题所折磨:“怎样才能阻止德·吕佩尔把我的秘密告诉德·拉尔赛呢?他们的关系那样亲密。”绝望之中,她有好几次差点叫来马车,立即离开。“但要是那样,阿尔弗雷德就会一辈子相信,艾妮肯,他那样爱过的姑娘,只是一个干了坏事化装潜逃的女人,并不值得尊敬。还有,我要不告诉德·吕佩尔先生就走,他虽然敬重我的财产,也还是有可能泄露我的秘密,可是不走,又怎样才能使德·吕佩尔先生不生疑窦呢?编段什么谎话呢?”

就在米娜和德·吕佩尔倒媚地相遇的化装舞会上,那些上流社会的男子一如往常,围着德·拉尔赛夫人竟献殷勤。他们全无头脑,想来温泉摆脱他们的无聊。这天晚上他们不知道该对德·拉尔赛夫人说什么好,因为那些客厅里的老生常谈在这里就不适宜了。于是他们讲起她的德国侍女的美丽。他们中间有一个放肆的傻瓜,甚至说了几句露骨的话,影射德·拉尔赛夫人的嫉妒。有一个戴假面具的男人,十分粗鲁,甚至劝她找个情夫,来向丈夫施加报复。德·拉尔赛夫人这样一个贞洁的女人,因地位和财富的关系,平常受惯了别人的阿腴奉承,听了这句话,头脑里轰的一下好像爆炸了。

次日是游湖,米娜有空,便到了柯拉梅夫人家里。她在那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德·吕佩尔先生尚未完全消除惊讶。

“一场巨大的不幸,改变了我的处境。”米娜对他说,“使我能够公正地对待你的爱情了。你同意和一个寡妇结婚吗?”

“原来你秘密地结过婚?”伯爵的脸煞地变得苍白。

“你看过我拒绝了你,还拒绝了许多法国最好的婚姻对象,怎么没猜到这点呢?”米娜回答。

“你的性格多么独特,又多么叫人钦佩!”伯爵大声喊起来。他尽力想掩饰他的惊讶。

“我曾和一个配不上我的男人结婚。”德·旺格尔小姐说了下去,“但我是新教徒,我的宗教允许我离婚。要是看到你也改信我的宗教,那我就太高兴了。可是你别以为我这时候能爱上谁,即使我极为敬重,极为信任的人,我对他也产生不了爱情,我只能给你友谊。我喜欢住在法国,一旦熟悉它了,又怎么可能忘掉它呢?我需要一个保护人。你的姓氏显赫,头脑聪明,又享有种种条件在上流社会占据优越地位。一大笔财产可以把你的府邸布置成巴黎的头等府邸。你愿意像孩子一样听我的安排吗?以这个代价,仅仅是以这个代价,我一年以后就答应你娶我。”

在他说这番长话时,德·吕佩尔伯爵盘算着这样一种离奇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对他来说,维持这样一种关系是并不惬意的,但终归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她又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于是他信誓旦旦,表示要顺从米娜,他想方设法来套取她更多的秘密。

“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米娜微笑着说,又问他:“你会像狮子那样勇猛,又像孩子那样顺从呜?”

“我是你的奴隶。”伯爵回答。

“我隐姓埋名住在埃克斯城附近,但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解。八九大以后,当教堂的钟敲响半夜十二点时,你注意湖面上,会看见有一只点了火的瓶子在波浪上飘浮。第二天晚上九点钟,我将在这里,我允许你来。但你若是说出我的名字,或是对任何人泄露一句我的情况,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见到我。”

在湖上,文妮肯的美貌多次被人提到,因此游湖归来,德·拉尔赛夫人一反她慎重节制的性格,心绪十分气恼。她一开始就说了米娜几句重话,她是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说的,而他也没有为她辩护,因此伤了米娜的心,她便开始回嘴。这是她第一次说这种尖刻刺人的话。德·拉尔赛夫人听到她的腔调,确信姑娘变得这么放肆,一定是勾来了别人的爱情,便忘乎所以,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了,因此她益发恼怒,便指责米娜在柯拉梅夫人那里和人约会,说别看柯拉梅夫人表面上与她不和,吵过闹过,其实是与她串通一气。

“难道德·吕佩尔这个家伙把我出卖了?”米娜寻思。

阿尔弗雷德一个劲地盯着米娜,想从她身上窥出真情。他的目光里毫无关切的表示,使她在绝望中生出了勇气。她冷冷地否认了有关她的传言,别的什么也没说。德·拉尔赛夫人把她撵走了。当时是凌晨两点,米娜由忠心耿耿的杜勃阿陪送到柯拉梅夫人家里。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起她的奇特处境使她无法进行报复,便气得发狂,泪如雨下。“啊!把这一切丢下,回巴黎去,不更好些?”米娜问自己,“我才智平平,干不好这事。但是阿尔弗雷德想起我来只会表示轻蔑,他会终生瞧不起我的。”她大哭起来。她知道,要带着这个无法摆脱的残酷念头回到巴黎,她会比在埃克斯更加不幸。“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天知道大家在舞厅会怎样议论我?他们的话会在阿尔弗雷德的心里把我完全毁掉。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会与众不同地思想?他当着我的面听这种话,竟不反驳,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安慰安慰!可这是怎么回事?我还爱着他吗?现在折磨我的这种可怕的痛苦,难道不是这份不幸爱情的最后挣扎吗?”米娜最后想:“不报复就是懦弱的表现。”

天一亮、米娜就派人去请德·吕佩尔先生。她激动地在花园里散步,等他到来。夏天的艳阳渐渐升起,照得湖周围的山峦都郁郁葱葱。大自然的明媚使米娜更感到愤怒。德·吕佩尔先生终于出现了。“这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米娜看着他走过来,心里思量,“应该先让他讲一个钟头。”

她在客厅里接待德·吕佩尔先生。她那双忧伤的眼睛盯着挂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伯爵不觉大喜过望,这个外国姑娘对他亲切,专心听他讲话,这还是第一次。

“至少你相信我的感情吧。”他对米娜说。这时候指针正好走到了米娜耐心等待的最后一分钟,一个小时到了。

“你若为我施加报复,我就什么都相信。”她说。

“该去干什么?”

“去讨德·拉尔赛夫人的欢心,而且要让她丈夫知道她欺骗他,让他相信这一点,这样他就会使她不幸,跟她诽谤我,使我不幸一样,她的诽谤毁了我的生活。”

“你这个小计划很残酷呐。”伯爵说。

“你的意思是做起来很困难?”米娜带着讥笑问他。

“要说困难倒也不见得。”伯爵愠怒地说,“只是这个女人要被我毁了,”他又轻浮地补充了一句,“可惜啊,她是个好女人。”

“当心点,先生,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博取她的欢心,我只是希望她丈夫相信你得到了她的欢心。”

伯爵走了,米娜觉得自己的不幸稍稍减轻了。报复,就是行动,而行动,就有希望。“如果阿尔弗雷德死了,”她寻思,“那我也去死!”她露出了笑容。她这时候感到的幸福,使她从此把道德观念抛在一边,她的个性太强,无法忍受头天晚上受的气。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遭人诽谤,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相信这些不实之辞。从此,她虽然还提起道德,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事实上报复与爱情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米娜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报复计划,可它能实行吗?

她担心的只是这个问题。除了一个蠢家伙的忠诚和许多钱,没有别的办法实行计划。

德·拉尔赛先生来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米娜高傲地问。

“我很不幸,我来陪我在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哭一场。”

“什么?你劈头一句话说的是这个?而不是说你不相信对我的诽谤?出去!”

“我刚才说,离开你我就感觉不到幸福,”阿尔弗雷德高傲地说,“这就是对错误的指责的回答。艾妮肯,你不要生气。”他含着眼泪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能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我听你的吩咐。偶然的事情使我陷入深渊,你把我救出来吧!我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你在这里出现,使你夫人的诽谤完全变成真的了。让我安静点,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尔弗雷德走了,他感到痛苦,更感到愤怒。

“他不清楚该对我说什么?”米娜寻思。

她大失所望,对她曾经热爱的男人差不多到了鄙视的地步。什么?他还算是个男子汉,一个军人,却想不出任何接近她的办法!她一个姑娘,一爱上他,就想了个办法,一个可怕的办法,乔装打扮……如果被人识破,她会声名狼藉,永远别想翻身!可是阿尔弗雷德说了:“你想一个妥善办法……我听你的吩咐……”这两句话给米娜带来了一点安慰,使她略微感到内疚。她觉得自己有力量行动了。“但是,”她心里响起代表不幸一方的声音,“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说‘我不相信这些不实之辞’。其实,”她思量,“我也发了疯,把法国和德国的习俗不同看大了。我一点也不像个当侍女的。说来也是,我这种年纪的姑娘,乔装打扮,来到一个温泉城市干什么呢?……他那样的人……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可能幸福。他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他很懦弱,把谋求我们幸福的担子交给了我。我要桃起它来。”她对自己说,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让我们先来看看,阿尔弗雷德在米娜离开后是不是继续爱她。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处处都该被人轻蔑的人,是不是一个真正值得嘲笑的家伙,要真是那样,米娜是会忘掉他的。

一个小时后,米娜出发去尚贝里,那个城市离埃克斯只有几十里。

阿尔弗雷德虽然并不虔诚信教,但他认为缺了它也不像样子。柯拉梅夫人到了尚贝里后,请了一个日内瓦人每晚来给她和艾妮肯讲解《圣经》。那个年轻人正在上学,准备当新教牧师。从这时起,她因为友情,也因为对以前生气的歉意,把艾妮肯当作侄女。柯拉梅夫人住在最好的旅馆里,要了解她的行止十分容易。她认为自己有病,使出高价请来尚贝里的第一流医生。米娜顺便请这些医生诊治一种风湿病。这种病有时夺走她艳丽的肤色,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伴妇对人家让她使用的柯拉梅这个姓氏,对德·旺格尔小姐的行为,远不像以前那样气愤,她只是认为她疯了。米娜在距尚贝里一刻钟路程的山谷里租了一所别墅,叫夏麦特。卢梭说他曾在这所别墅里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位作家的作品便成了米娜最好的安慰。有一天,度过了一个极为幸福的时刻。在简朴的别墅对面,有一小片栗树林,她在林中一条小路的弯道口,遇见了阿尔弗雷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怯生生地要她别给柯拉梅夫人当侍女,还要她接受一笔小小的年金。

“你不但用不着给人家当侍女,而且可以自己雇一个侍女。而我呢,只有这个侍女在场我才和你见面。”

艾妮肯对他的羞怯感到惊喜,但出于宗教的原因,她拒绝了他的提议。她告诉他,柯拉梅夫人现在侍她很好,而且好像对初到埃克斯时的态度感到后悔。

“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的话,”她最后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由于这点,我有责任坚决地要求你不要再来夏麦特。”

几天以后,她去了一趟埃克斯。她对德·吕佩尔先生非常满意。德·拉尔赛夫人和她的新朋友们趁着天气好,常到附近一带游玩,她们在奥特孔伯修道院搞了一次野餐。(这家修道院坐落在布尔热湖对岸,和埃克斯城隔湖相望,历代萨瓦公爵死了都埋葬在这家修道院的墓地里。)德·吕佩尔先生按照米娜的吩咐,没有试图加入德·拉尔赛夫人的圈子,而是在修道院周围的树林里徘徊,故意让人注意。这个男子素以大胆著称,现在变得这么羞怯,自然使德·拉尔赛夫人的朋友们深感兴趣。他们认为他热恋上了德·拉尔赛夫人。杜勃阿告诉米娜,他主人整天愁容满面,闷闷不乐。

“他失去了一个可爱的朋友,感到惋惜。”杜勃阿又补充道,“他愁眉苦脸还有一个原因,谁说他是一个豁达的人?他竟吃上了德·吕佩尔先生的醋!”

德·拉尔赛先生的嫉妒使德·吕佩尔先生大为开心。

他对德·旺格尔小姐说:“我给德·拉尔赛夫人写一封情书,但要让她先生那个可怜人收到。你允许吗?他要是下决心跟妻子谈这封信,他妻子一定会否认,那就再有意思不过了。”

“正是时候!”米娜说,“不过你得注意,”她的口气变得十分严厉,“千万别跟德·拉尔赛先生决斗;他要是死了,我就决不嫁给你。”

她马上就后悔自己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话。于是赶忙请他原谅。但她发现德·吕佩尔并不觉得她脱口说出的这些话有什么严厉,因而更加厌恶他了。德·吕佩尔先生告诉她,对于他的献媚输诚,德·拉尔赛夫人倒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为了逗乐,他一面向她大献殷勤,一面留心注意,每次与她单独相处时,只对她说些最无关紧要最索然寡味的话。

米娜对他的作法十分满意。她表面上显得很理智,其实恰恰相反,她若是鄙视哪个人,就会把这个人鄙视到底。她大胆地征求德·吕佩尔先生的意见,看她转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来购买法国公债是否合适,并且把哥尼斯堡的代理人和巴黎银行家给她的信拿给他看。结果,她注意到,德·吕佩尔先生看完信后,原来想问而她不想听的话:她为什么对德·拉尔赛先生那样感兴趣,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德·吕佩尔先生对购买公债一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米娜一边听,一边寻思:“真是天渊之隔!有些人竟还认为伯爵比阿尔弗雷德聪明、可爱!一群粗俗不堪的家伙!一群耍小聪明的角色!啊,我还是喜欢我那些憨厚朴实、正直的德国人。只不过去宫廷,嫁给国王宠爱的某个侍卫官是件可悲的事。”

杜勃阿来告诉她,阿尔弗雷德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德·吕佩尔写给德·拉尔赛夫人的。他把信拿给妻子看,妻子声称这只是一个恶作剧。米娜听到这件事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德·吕佩尔先生什么角色都能扮演,就是演不了忍性好的角色。她要他到尚贝里来住一星期,但他显得并不急切。

“我干了些好笑的事。我写了一封信,可能引起风言风语,至少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胆怯躲了起来。”

“你恰恰应该躲起来。”米娜傲慢地答道,“你到底愿不愿帮我报复?我不希望德·拉尔赛夫人是因为我才有当寡妇的福气。”

“我敢打赌,你更希望她丈夫当鳏夫!”

“这关你什么事?”米娜反问道。

她和德·吕佩尔先生大吵了一场,他气冲冲地走了。但他看来思想了一番,他认为担心的那些风言风语不大可能传出来,他的虚荣心使他想到,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他只须一个步骤就能纠正他年轻时干下的所有荒唐事,并且转瞬之间就在巴黎社交界获得一个显赫地位,这比决斗更加值得。

米娜从埃克斯回到夏麦特的次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德·吕佩尔先生。他的到来使米娜感到高兴。但是,就在这天晚上,她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因为德·拉尔赛先生来看她了。

“我不想找什么托辞,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半个月不见你,就受不了。到昨天为止,有半个月了。”

米娜也是在一天一天计算时间。过去,她从不曾感觉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有那么一股魅力在吸引她。但她一想到他可能找德·吕佩尔决斗,就不寒而栗。她想方设法引他说出那封信的事。可他显得心事重重,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只对她说了这番话。

“我很苦恼,这跟事业心无关,也跟金钱无关。我的烦恼处境最明显的结果,就是使我对你的友情成倍增长。使我绝望的是,我的心不再为责任所支配。总之,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她说,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满亲吻,同时又推开他的拥抱。“你要想到珍惜性命,因为我决不会比你多活一个钟头。”

“啊,你全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强忍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回到埃克斯的次日,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他从信里获悉,他妻子在他最近骑马进山期间(正是他去尚贝里的那段时间),在家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匿名信最后写道:“今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左右,夫人将接待德·吕……先生,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讲的,因此,请不要轻率行事,也不要生气。如果你硬要这样做,也请在亲眼见到以后,即使我弄错了,即使我欺骗你,你也不过就是藏在你妻子卧室旁边的角落里损失一个晚上而已。”

这封信把阿尔弗雷德搅得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到艾妮肯的一封短函:“我们到了埃克斯。柯拉梅夫人刚回她的卧房。我无事,来吧!”

德·拉尔赛先生想,他可以先和艾妮肯一起待上十分钟,再回到花园来打埋伏。于是他心烦意乱地到了她那里。对米娜和阿尔弗雷德而言,这个已经来临的夜晚都同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同是的米娜心平气和。对理智提出的种种反对意见,她都予以同一个答复:死。

“你不吭声,”米娜对他说。“显然你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你不应该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而不安。不过你既然作了这么大的努力来了,这一晚我也不想与你分开了。”

出乎意料,阿尔弗雷德竟毫不为难地同意了。在决定性的时刻,性格坚强的人给自己造成一种豪爽的,也就是幸福的氛围。“我得去干一件作丈夫的蠢事。”阿尔弗雷德终于告诉她,“我要藏在花园里。刚才,一封匿名信使我陷入了不幸。我觉得,摆脱这种处境,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

他把信拿给她看。

“你有什么权利彼坏德·拉尔赛夫人的名誉?”米娜问,“难道你不是明显地处于离婚状态吗?你离开她,放弃占据她那颗心的权利。一个三十岁的阔女人,连丁点儿大的不幸都没有遭受过,感到烦闷无聊本是自然的事,可你却狠心让她遭受这种折磨。难道她没有权利找个男人来消愁解闷吗?你说过你爱我。你比她更有罪,因为是你先破坏了你们的共同关系。而你却要惩罚她,让她永远过烦闷无聊的生活,你真是疯了。”

这样来考虑问题,阿尔弗雷德是做不到的,但是米娜的声调给了他力量,他对她的气势吃惊,他完全为它所折服。

“只要你屑于让我留在你身边。”他对她说,“我就不会受你刚才讲的那种烦闷无聊的折磨。”

时值午夜,湖边早已是万籁俱寂,连猫走动的声音部可以听见。米娜跟着阿尔弗雷德,在一道千金榆树篱(在萨瓦省还用这种树篱来围住花园)后藏起身子。突然有一个男子从墙头跳进花园,阿尔弗雷德要去追他,米娜使劲拉住他,轻声说:

“你要是杀了他,还能知道什么?假如他只是一个贼,或者是别的女人的情夫,杀了他你不会后悔吗?”

阿尔弗雷德认出是德·吕佩尔伯爵,不禁怒火中烧,米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拉住他。只见伯爵从墙边取出藏在那里的梯子,竖起来,搭在二楼离地有八到十尺高的木廊上,德·拉尔赛夫人的卧室有一扇窗子朝着木廊。伯爵从客厅的窗子翻入室内。这时阿尔弗雷德朝底层一道通往花园的小门跑去。米娜跟在后面,迟了几步,他便趁这空档抓起一把火镰,点燃一支蜡烛。米娜追上他,使尽力气把他的手抢夺了过来。

“你想用枪声惊响另外几层楼上的宿客吗?”她问他,“到明天早上,这就是一段有趣的故事了!我觉得这种报仇方式是可笑的,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么,你在报仇的同时不给那帮居心不良无所事事的家伙得意的机会,不是更好吗?”

阿尔弗雷德朝妻子的卧房门口走去。米娜仍然紧随他,寸步不离,她对他说:

“你敢当着我的面粗暴地对待妻子,那一定很有趣。”

到了门口,阿尔弗雷德猛一下把门推开,只见德·吕佩尔先生身着衬衣,从里处德·拉尔赛夫人的床背后跑出来。他抢先几步,打开窗子,跳进木廊,又从那里跳下花园。德·拉尔赛先生紧追不舍。但等他跑到隔在花园和湖水之间的那道齐肘高的围墙时,德·吕佩尔早跳上一条小船,离岸已有十来米远了。

“明天再说吧,德·吕佩尔先生!”德·拉尔赛先生喊道。德·吕佩尔先生没有回答。

德·拉尔赛先生立刻又上楼去找妻子,他发现米娜在卧室外面的客厅里焦急地踱来踱去。她拦住他,不让他经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杀死她吗?你有什么权利?我不容许,你把匕首交给我,不然,我就大喊,让她快逃。说实话,我在这里露面,在你的手下人看来,是蛮不光彩的事。”

看到这些话产生了效果,米娜又赶紧补充道:“怎么?你又爱我,又要毁掉我的名誉?”

德·拉尔赛先生把匕首扔给她,怒不可遏地冲进妻子的卧房。他们猛吵起来,其实德·拉尔赛夫人完全是无辜的。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德·吕佩尔先生进来。刚才的折腾,她还以为是抓贼。

“你是个疯子,”她最后对丈夫说,“但愿你只是个疯子!看样子你是想同我分手,我成全你,但请你至少谨慎点,什么也别说出去。我明天就回巴黎,我会说你到意大利旅行去了,我不想跟你去。”

德·旺格尔小姐再见到阿尔弗雷德时,问他:“你打算明天早晨几点决斗?”

“你说什么?”他问。

“对我装糊涂没有用!我希望你去找德·吕佩尔先生之前,把我扶上一条小般,我想在湖上等着。要是你有那么笨,让对手杀死你,我就让湖水来结束我的不幸。”

“好吧,亲爱的艾妮肯,让我高高兴兴地度过今夜吧。明天,我这颗心,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只为你跳动的心,还有你这只可爱的手,被我按在我心口上的手,也许会属于两具尸体。在教堂的角落里,一支蜡烛照着这两具尸体。两个萨瓦教士在旁边守着。今天这个美好的日子是我们生命中最壮丽的时刻,让它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吧!”

米娜好不容易才抵挡住阿尔弗雷德的冲动。最后她对他说:“我会属于你的,但你要活着。现在去作牺牲太不值得,我希望看见你仍像现在一样活着。”

这一天是米娜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也许是死的美景和她将做出的慷慨牺牲消除了她最后一丝内疚。

次日,太阳还未升起,阿尔弗雷德便来挽起米娜的胳臂,把她送上一条漂亮的游船。

“我们现在是多么幸福啊!你能想象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米娜在向湖边走去时问阿尔弗雷德。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是我的妻子了。”阿尔弗雷德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活下来,一定会到湖边那个大十字架旁,招呼你的小船。”

米娜正准备告诉他自己是谁,时钟敲响了六点。她不想离岸太远,船夫们开始下网拖鱼,不再注意她,这使她感到高兴。当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看见阿尔弗雷德在湖边上跑过来,一脸煞白,米娜让他把自己扶上岸。

“他受了伤,也许有危险。”阿尔弗雷德告诉她。

“你上这条船,朋友。”米娜对他说,“这个事件会使你受到地方当局的注意,去躲两天风头,到里昂去,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你。”

阿尔弗雷德有些犹豫。

“你想想来温泉度假的浴客们会说什么闲话吧。”

听了这句话,德·拉尔赛先生把心一横,上了船。

第二天德·吕佩尔先生就脱离了危险。不过他可能还需要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米娜夜里来看他,态度非常亲切友好。

“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吗?”米娜十分自然地说出虚情假义的话。她促使他接受从法兰克福银行转过来的一笔巨款。“我要到洛桑去。”米娜说,“你以前干的荒唐事,把你家的豪华府邸都败掉了;我希望在我们结婚以前,你把它买回来。为了办这件事,我必须把居斯特兰附近的一大块土地让出去。等你能下地了,你就去把它卖掉。我把必要的文件从洛桑给你寄来。如果需要,你可以作主降价出售,你也可以把得到的汇票贴现。总之,只要拿到现金,不管什么代价都行。我嫁给你,在婚约上你要显得和我一样富有才好。”

伯爵丝毫也未觉察到,米娜对待他,就像对一个用钱酬劳的下人。

在洛桑,每一班邮车都带来了阿尔弗雷德的信,因此米娜倍觉幸福。德·拉尔赛先生开始明白,这次决斗使他和米娜及妻子的关系简单化了。“她对我们是没有罪的,是你先抛弃她。”米娜写信对他说,“在那么些可爱的男人中,她单单选上了德·吕佩尔先生,这或许是一个错误。但她在钱财方面的幸福不应该受损。”阿尔弗雷德留给她一笔五万法郎的年金,这笔钱占了他一年收入的一多半。“我还需要什么呢?”他在信上对米娜说,“我打算过几年,等这个可笑的事件被人淡忘了,才回巴黎。”

“我可不希望这样。”米娜回答他说,“你回去准会引起轰动。在大家都拿你论长说短的时候,你去露半个月脸看看,要想到你妻子毫无过错。”

一个月以后,德·拉尔赛先生和米娜在迷人的贝吉拉特村相会。村子滨临玛热尔湖,离波罗梅群岛只有几里路。米娜在旅途中仍使用假名字。她是那样多情,以至于对阿尔弗雷德说:“你要愿意,就告诉柯拉梅夫人,说你已经跟我订了婚。就像在德国我们说的,你是我应允的人。我永远会愉快地接待你,但柯拉梅夫人要在场。”

德·拉尔赛先生感到他的幸福总有点缺憾。但随便哪个男人一生中,都找不到一段时间,有他们在湖上度过的这个九月这么幸福。米娜觉得阿尔弗雷德很老实,慢慢地,出去散步也不带柯拉梅夫人了。

有一天,他们泛舟湖上,阿尔弗雷德笑着问她:

“你到底是准,你这个女巫?我不相信你是柯拉梅夫人的侍女,甚至比侍女地位高的什么人。”

“哦,那你说我是什么人呢?”米娜回答,“是一个女伶,买彩票中了头彩,趁着年纪轻,到仙境一般的地方来追逐几年?还是一个受人供养的姑娘。情郎死后想改涣一下性情?”

“就算你是这样,甚至比这还差,只要我获悉德·拉尔赛夫人死了,第二天就向你求婚。”

米娜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米娜·德·旺格尔,你在德·塞利夫人家见过我。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啊,爱情总是盲目的。”米娜笑着说。

能够对米娜表示敬重,阿尔弗雷德感到幸福,但他的幸福没有米娜的幸福那样发自内心。美中不足的是,她觉得无法做到把什么都向朋友和盘托出。两人相爱时,谁欺骗对方,谁就是不幸的人。

其实,德·旺格尔小姐不该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阿尔弗雷德。几个月以后,米娜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心情略显忧郁。他们到了那不勒斯过冬,护照上的身份是夫妇。她猜到他大概是留恋巴黎,便跪着求他去巴黎住一个月。他发誓赌咒,说他并不想去巴黎。可他仍是那样闷闷不乐。

“我拿终生幸福来碰运气。”米娜毫不掩饰她的想法,她的敏锐让阿尔弗雷德害怕。有一天,米娜对他说:“但是你的优郁战胜了我的决心。”

阿尔弗雷德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到了下午,米娜对他说:

“带我到托尔·台尔·格罗科城去吧。”

他感到无比快乐。

她完全委身于他了。她认为自己没有猜错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因为他现在十分高兴了。米娜被极度的幸福和狂热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忘了她原来打定的主意。“为了获得从他决斗那天起我所获得的一切,”她思忖,“就是明天去死,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算冤枉。”她对阿尔弗雷德百依百顺,并从中感受到极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使她头脑发热,不再小心翼翼地掩饰她的那些大胆的思想,那些思想构成了她的基本性格,而且她追求幸福的方式,在凡夫俗子看来不仅古怪,而且令人反感。对于阿尔弗雷德身上被她称为法国人的偏见的东西,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去招惹。对阿尔弗雷德身上她不赞赏的地方,她尽力用民族性格不同来解释。在这方面,米娜感到了父亲那种严肃教育的缺点,因为这种教育很容易使她变得令人反感。

米娜得意忘形,把阿尔弗雷德想得那样完美。爱情到了这一步,那么被所爱的人怜悯而不是嫉妒的人是幸福的!她疯到了那个地步,在她眼里,她的情人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最高贵,最英俊,最可爱,最可敬。即使她有心对他隐瞒什么想法,她也没有这份勇气。很久以来,她就觉得无法再瞒着他,不让他知道那夜在埃克斯引发捉奸事件的阴谋。

米娜陶醉于肉体之欢,失去了力量,对德·拉尔赛先生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所保留。从这时起,她那罕见的品质反而变得对她不利。她看出他的忧郁,井以此来逗乐。而他在她心中激起的爱情很快疯狂到极点。“我真傻,竟然担心呢!”她寻思,“我是因为我更爱他的缘故。我真傻竟然为这种事苦恼!在人间最强烈的幸福里,总碰得到这一类事情的。再说我的性格又不羊比他更喜欢担心。终归老天是公正的。”她叹了口气,补充说,(自从她幸福到极点以来,常常受到内疚的烦扰。)“我犯了过错,该受谴责,埃克斯那个夜晚成了我的心病。”

米娜习惯了这种想法:阿尔弗雷德的天性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她那样爱得发狂。“就算他还不如现在温柔,”她思忖道,“我的命运也是热爱他。我感到万幸的是,他不是道德败坏的人!我觉得,他要是引诱我犯罪,我是完全可能犯罪的。”

不管米娜怎样幻想,有一天她还是惊愕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又烦闷起来。很久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想法:把每年的全部财产收入都留给妻子,自己则改信新教,和米娜结婚。这一天,S亲王在那不勒斯举行盛大宴会,全城都为之轰动。当然,他们并未受到邀请。米娜猜想,他或许是留恋巨额家产所带来的富贵,便坚决催他马上动身去哥尼斯堡。阿尔弗雷德低着头,没有回答。到后来,他突然抬起头,他的眼光里流露的不是爱情,而是最叫人难受的怀疑。米娜大吃一惊。

“米娜,告诉我,那天夜里我到妻子的卧室去抓德·吕佩尔先生,你是否事先知道他的计划?总之,你是否和他串通一气?”

“是的,”米娜肯定地回答,“德·拉尔赛夫人从没有想过他。我认为你是属于我的,因为我爱你,那两封匿名信都是我写的。”“这是卑鄙的行为。”阿尔弗雷德冷冷地说,“幻想结束了,我要去找我的妻子。我伶悯你,我不再爱你了。”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走了。

“卓越人物遇到的就是这种命运,不过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米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她目送着情夫一直走到大街尽头。等他消失以后,她走进她的卧室,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她的一生是不是一场错误的盘算?她的幸福持续了八个月。她是个热情太旺的人,无法满足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