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饶恕的罪行

　　《神雕侠侣》之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尹志平。这位尹志平道长的重要性，往往被忽略，读者只知道他做过一件极坏的坏事：侮辱了小龙女，而不去深究其他。可是事实上，要是没有了这个人，整部《神雕侠侣》的情节，就得起彻头彻尾的改变，尹志平实在是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人物。

　　金庸写小说的笔法十分巧妙，绝不拘泥，像尹志平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他绝未在一开始就作郑重其事的介绍，也没有特别的出场描述，只是把他夹在重阳宫的众多道士之中，叫读者在一看到他时，只当他是全真教几百个道士中的一个而已，绝想不到他日后，竟然会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尹志平做的这件坏事，应该怎么说呢？前面，用“侮辱了小龙女”来称之，实在不大恰当，因为罪行之严重，“侮辱”不足以形容，其所以用了“侮辱”一词，是实在不想在小龙女这个名字之上，加以“强奸”、“奸污”或“迷奸”等字样。因为在读者的心目之中，小龙女是冰清玉洁、美丽可爱的代名词，怎忍心让她和那些丑恶的字眼联在一起？

　　但是作者金庸，既然忍心安排了这样的一件事，也就无可避免要研究一下，研究出一个对这件谁都不想它发生，但已经发生了的事的恰当称谓来。

　　首先必须肯定，尹志平的行为，是一种罪行，就算他不是全真教道士，不必遵守甚么淫戒，他的行为，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可是由于经过情形相当复杂，尹志平犯的罪，不是强奸──上尹志平并没有对小龙女用强，小龙女是在无意之中，被疯疯癫癫的欧阳锋点了穴道：

　　“……背心上突然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伸指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第二七七页）

　　“小龙女麻软在地……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便合眼睡去。”（第二七八页）

　　就在小龙女动弹不得，合眼睡去之际，被尹志平看到了。尹志平是怎么在这时候，会凑巧碰到小龙女呢？书中并没有明写。但可以说，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尹志平对小龙女日思夜想的自然结果。

　　对一个异性思念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就一定会去被思念的对象可能出现的地方附近，去徘徊徜徉，希望可以幸运地看上对方一眼，尹志平暗恋小龙女，只怕三天两头，常在古墓旁边打转，只不过他胆子不够壮，要他直叩古墓，去大胆求爱，那是他万万不敢的。

　　所以，尹志平不会、不敢，也不能强奸小龙女，当他见到自己日想夜想的梦中情人，躺在花草丛中熟睡之际，尹志平心头的矛盾煎熬，真是难以形容。

　　从尹志平的为人来看，他绝不是一个恶人，比起赵志敬来，他人格高尚了不知多少，面临蒙古人的威胁，他兀自可以正气凛然──当时正是他的犯罪行为被揭发之后，寻常人在内忧外患、交相煎熬之下，一定心乱如麻，哪里还会去说及甚么全真教的安危。

　　撇开了他这件罪行不说，尹志平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不然，全真七子不会选他当全真教的掌教），所以当时的情景如何，金庸并没有明写，但十分值得深究。

　　“侮辱”了小龙女

　　尹志平看到了小龙女，小龙女的睡态之美，那是绝无疑问的了，尹志平绝不可能一上马就迫不及待，这其间，定然有一个过程。

　　开始的时候，尹志平又惊又喜，接着，他一定看得痴了，怔呆至完全不知自己的存在，只是痴痴地看着熟睡的小龙女。

　　这个过程是一定有的。而在这里，有一个要提出来说一下的细节：尹志平是不是知道小龙女被欧阳锋点了穴道呢？

　　书中没有半个字提及这一点。

　　但是，尹志平是应该知道小龙女被欧阳锋点了穴道的。

　　如果他不知道小龙女是被点了穴道，只知道她在草地上睡觉，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上去轻薄吗？可以料定他绝不敢，至多只是躲在草丛之中偷窥而已，说不定在偷窥之际，还会紧张得身子发抖！

　　尹志平不是不知道小龙女的武功高强，不是不知道如果一下把她惊醒之后的后果，他之所以敢不顾一切，去侵犯小龙女，自然是知道小龙女被点了穴道，无法反抗，他的罪行，在当时，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这一点十分重要，许多犯罪者，并不是不知道犯了罪之后的恶果，但就是因为肯定在犯罪的过程之中不会被人觉察，所以才犯下罪来的。

　　金庸写小说的本事极大，许多项写小说的本事中之一项，就是对自己所要写的那类人物的心理状态，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那么，这个小说中人物，就会成功，不然，人物行动不依心态，只好硬砌情节，自然不能成为好小说了。

　　尹志平知道小龙女穴道被点，自然是事情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他能把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中，自然是由于前面曾提到过，因为他暗恋小龙女，有事没事，总在小龙女可能出现之处徘徊留恋之故。其时正当午夜，尹志平由重阳宫中溜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再假设尹志平在小龙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第二七五页）之际，就已经躲在一旁，看得发痴了，也无不可。小龙女和欧阳锋动手，尹志平武学修养甚高，看出小龙女并不危险，乐得饱看心上人，不现身出来，也很正常，因为他其实，根本没有胆子面对小龙女！

　　等到小龙女穴道被点，躺在草地上，到睡去的那一段时间中，尹志平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要知道，他不是一个现代人，是一个古代人，非但是古代人，而且是一个君子，非但是一个君子，而且还是戒律森严的全真教的道士！

　　当时，他心中的矛盾斗争之剧烈，实在有难以想象之处，一方面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恋人，一方面是种种的道德规范和社会戒律。

　　真是可叹得很，他思想斗争的结果，是情欲战胜了一切。尹志平那时，年纪轻，血气方刚，情欲之火一旦燃起，想要凭自我的意志抑制下来，绝不是容易的事。那时候，其实只要有一头野兔子自草丛之中窜将出来，也会把他吓得抱头鼠窜而逃的，可是却偏偏甚么干扰也没有，那才使得他的罪行，得以顺利完成。

　　书中写他的行动，全由小龙女的感觉来写：

　　“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放肆，渐渐大胆……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替自己宽衣解带……”（第二七八页）

　　尹志平的罪行，决不能用他如何爱恋小龙女来作掩饰，但是金庸写出了一个尹志平这样的人，在天人交战，心理上经过了剧烈的斗争之后，终于一切都敌不过人的某一种天性而犯下了罪的历程。没有人会原谅尹志平的行为，但是这种行为，是尹志平作为一个人的悲剧。

　　至少，他不是强奸小龙女。

　　不是强奸，又是甚么呢？是迷奸，也不是，又不是他点了小龙女的穴道，令小龙女昏睡不醒的；说奸污，庶几近矣。但是，谁又忍心把这么丑恶的字眼，冠在小龙女身上，只好隐约说一声“侮辱”算数。

　　唉，世上无可奈何之事再多，只怕也没有一桩，比得上这一件的了。虽然，后来书中所有人物，没有一个计较这件事，但总令人不自在至于极点！

　　（书中人物后来根本没有人计较此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是作者金庸的想法，和读者完全一样，根本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了，所以，连书中的人物，自然也不提了，把它忘了。）

　　（小说中有了不愉快的事，可以淡忘。实际上如果有同类的事，能淡忘吗？）

　　（小说中的人生，看起来比现实生活中的人生，可爱得多了。）

　　一开始提尹志平，就提到那桩不能不提，而又不想提的事，实在是这件事，在《神雕侠侣》的情节之中，占了极重要的地位之故，请读者诸君原谅则个。想象力丰富的，或者可以想象一下“任其所为”的进一步情形，但我们大家都爱小龙女，这实在是无法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