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镖》四一
他被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从昏迷中弄醒过来,他感到窒息,他想好好地吸一口气,可是,当他张开口来时,松而湿的泥土,涌进了他的口中。
不但有泥土的腥气,而且,还有血的腥气,他双手向上用力地爬着,身子扭动着。
剧痛像是烙铁一样,炙着他的小腹上的伤口,他拚命挣扎着,过度的剧痛,反倒使他变得麻木,他并不记得甚么,也不能肯定自己那样挣扎有甚么用,但是有一点,却是他的本能,他需要吸进一口气!
他双手向上扒着,劲向上伸,终于,他看到了一片亮光,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泥土的细粒,全随着他贪婪的吸气,而吸了进来,他又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那一阵呛咳,牵动了伤口,发出了阵阵剧痛,那实在使他无法挺受下去,他头向后仰,希望看清眼前的情形,但是他却看不到甚么,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血红,血好像是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将他埋没在内,他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声响,便又昏死了过去。
这时,正是白天,而地点,是在一个小土坡的道旁,自松软的浮土中挣扎出半个头来的人,满脸全是土,他的双手,一半是土,一半是血,虽然太阳高照,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实在够骇人了。
看到这种情景的,只有一个人。
四周围十分静,又热又静,远处传来的蝉鸣,若断若续,只有一个人,恰好站在这个土坡上,而且就在路边,这个人,身形纤细,一头乌发披着,站着一动也不动,脸色比她身上的白绸衣服还要白,正是自李家大宅,击倒了两个总镖头,逃出来的秦凤姑。
秦凤姑来到了这个小山坡上之后,就呆呆地站着,她不知道自己已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再会站多久,直到她看到了前面的路沟子上,泥土忽然在动着。
秦凤姑并不以为是自己眼花,她以为那是大雨之后,田鼠在弄松洞穴上泥土。
接着,她却看到了一只满是泥和着血的手,从土中伸出来,痉挛着,挣扎着。大日头下,秦凤姑也陡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轻微地发起抖来。接着,她又看到了另一只同样的手,从土中伸了出来,手指伸屈着,像是在向她招手。
秦凤姑张大了口,但是她并没有叫出声来,因为泥土拱起,她又看到了一个人的头,自泥土中拱了出来,那人只拱出了大半个头,一阵呛咳,又不动了!
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秦凤姑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先是踏前了一步,接着,立时又后退了两步。
她自己的事情,已经不知如何了局,她实在没有能力再去管别人的事了。可是,当她后退了两步之后,泥块从那个人的脸上,逐渐落下,秦凤姑已经看清,从土中拱出头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霸镖局那个对她死心塌地的镖头铁雄!
这一次,秦凤姑叫出了声音来,她急急向前走去,也顾不得她自己一生,如何喜欢干净,蹲下身,双手用力扒着,将铁雄的头,全扒了出来,接着,又去扒盖在铁雄身上的泥土,一刻不停地扒着。
当秦凤姑将铁雄身上的泥土扒开之际,有一半土,是和着鲜血的,那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端,秦凤姑要尽力忍着,才不致呕出来。
她终于扒开了泥土,也看到了铁雄的伤口,她伸手放在铁雄的鼻端,几乎已没有气呼出来,可是铁雄的心口,还有着轻微的跳动。
她将铁雄拖出来,扶起他的身子,拂去他脸上的碎泥,铁雄看来,已经完全像一个死人。但是秦凤姑却知道他没有死,而且,她知道,像铁雄那样,粗壮如牛的小伙子,不但不会死,还可以活回来,还可以活很久!
她拉下了几把草,垫在铁雄身下,又盖了些草在铁雄的身上,然后,走下了土坡,不多久,她就赶了一辆驴车回来,将铁雄搬上了车。
这辆驴车,当然不是她带着丈夫的灵灰,进霸县的那一辆,看样子是当地乡下人的。而在日头正中时,驴车就进了灵邱县城。
灵邱县城里有一所医院,办医院的人,是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医院里的女人,全穿着长得拖地的白衣服,和戴着片儿面一样的白帽子。
这所医院,当天中午,接受了一个奇怪的病人,那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一面摇着头,一面叽哩咕噜地讨论着。
他们还是继续不断地诊治这个奇怪的病人,这些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可能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将病人送来的,那纤弱美丽的女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一直到天黑,病人才有了微弱的呼吸,秦凤姑仍然坐在医院的走廊中。
一个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从急救室走出来,全身像是被水洗过一样,都是汗,他一出来,就用毛茸茸的手,握住了秦凤姑的手,用力摇着,大声说着话。
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一旁,道:“寇克大夫说,你是对的,他活着,没有死!”
秦凤姑的声音很低,但是她的声音,仍然很坚定,她道:“我知道他是活的,知道他的伤会好,他还会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洋人侧着头,他连手臂上的金毛上,也全是汗珠,他可能听不懂秦凤姑在讲甚么,但是他一定知道秦凤姑在讲甚么,不然,他脸上不会有这样欣赏的神情。
秦凤没有再说甚么,她的事,杀了洋人的头,洋人也不会明白,不但洋人不明白,谁又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