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路上的形形色色使勃里杜太太忘记了愁苦,想起她出门的目的了。特洛希看着奥勋太太的信大为激动,阿迦德当然也重新看过一遍。干娘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素来老成持重,这次提到一个正在吞掉约翰–雅各·罗日财产的妇女,竟用上“姘妇”,“毒虫”这类字眼,便是罗日本人也被她称为脓包,阿迦德不免为之暗暗吃惊,寻思自己到了伊苏屯怎么能救出遗产。
约瑟这个可怜的艺术家既没有图财谋利的心,对法律也不甚了了,听着母亲叫苦,不由得担起心事来。
阿迦德道:“干着急也没用,反正到了伊苏屯干妈会点拨我们的。”
阿迦德回答说:“我过去只想着腓列普在牢里或许烟都没有抽,不久又要上特别庭受审;至今我脑子昏昏沉沉,只记得小特洛希要我们收集一些材料,作为将来告他们诈欺取财的根据,假定你舅舅立的遗瞩偏袒那个……那个……那个女的。”
这段话是在奥莱昂换过车,向索洛涅进发的途中说的;由此可见母子俩并无能力扮演精明强干的特洛希派给他们的角色。阿迦德离开伊苏屯已有三十年,地方上风俗大起变化,我们必须大致描写一番;否则读者不容易体会到奥勋太太帮助干女儿的勇气,也难以了解约翰–雅各·罗日所处的尴尬地位。罗日医生固然叫儿子对阿迦德视同陌路,但做哥哥的三十年不给妹子通一个消息也太不近人情。这样的音信断绝必有奇怪的原因,罗日的亲属要是换了别人而不像约瑟母子,早就设法打听了。总而言之,伊苏屯当地的情形和勃里杜一家的利益的确不无关系,看了下文就知道。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地主的土地上,据那地主说:“那么一来,他会给地方上当作话柄,以为他跟布尔乔亚一样有钱;他怕公众的舆论,怕人在他背后指手画脚,怕人当他身体不行或者有病……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古时伊苏屯的强盛。在环城的丹沃斯河四周,一大块高地上开着一条高出地面几公尺的小运河,名叫多纳米纳。这个工程毫无疑问出于罗马人之手。此外,从古堡那边向北伸展的城关内,有一条街两千多年来一直叫作罗马街;那城关也称为罗马城关,其中的居民自称为罗马人的后代。他们的种族,血统,相貌,的确有一种特征。他们几乎全是种葡萄的庄稼人,民风特别强悍,大概是由于原来的种族关系,或者由于他们十二世纪时在夏洛斯德平原上剿灭了土匪流寇的缘故。
许多布尔乔亚说到最后这句,暗里含有骄傲的意味。
约瑟嚷道:“他说得好轻松,特洛希!……管他!倘使我们毫无头绪,就要他亲自出马。”
现在再说一说地形。伊苏屯自北而南坐落在一带丘陵上,丘陵向通往夏多罗的大路带着迂回之势。当初城市兴旺的时代,为了工业的需要或者灌溉城壕之故,高地之下利用丹沃斯河的水源开了一条运河,现在称为“人工河”。过了罗马城关,人工河回入丹沃斯河;多纳米纳河和别的几条水也在那里会合。面积相当辽阔的草原全靠这些小溪和两条大河灌溉,草原四周到处矗立着黄的白的山岗,上面布满一个个黑点。一年之中七个月,伊苏屯葡萄园的景色都是这样。种葡萄的年年截去葡萄藤的枝干,低地上只留一段不用支柱的难看的根。从维埃尔仲,华当或夏多罗来的人,路上对这些景色单调的平原看厌了,一望到伊苏屯的草场不由得喜出望外。伊苏屯可以说是这一带贝利地区的绿洲,四周几十里内的蔬菜都由伊苏屯供应。罗马城关下面,广阔的沼泽地分做上下两部,叫作上巴当和下巴当,全部种着蔬菜。城外有一条又长又阔的林荫道,两边白杨树底下还有两条小路,穿过草原一直到从前的弗拉班尔修院;那儿的英国式园林在一府之中是绝无仅有的,地方上给它取着一个气概不凡的名字,叫作蒂伏里。一对对的情侣星期日都上那边谈心。
每十年减少一次人口的布日也害着这种社会病。那些大城市都变得毫无生气。当然错处是在行政当局。政府本应该发现政治集团的缺陷,派些精明干练的人到有病的地方去补救。可是当局非但不这么办,反而把死气沉沉的局面当作天下太平,暗暗庆幸。再说,政府也没法派新的行政官或是能干的司法人员。今日之下,谁愿意埋没在州府中做一些没有光辉的事业?即使偶尔送去几个有雄心的外乡人,不久也被麻痹的力量征服,和可怕的内地生活打成一片。便是拿破仑吧,到了伊苏屯也难保不意志消沉。由于这种特殊情形,一八二二年代伊苏屯一府的行政长官都落在清一色的贝利人手里。官厅有等于无,或者毫无力量,除非遇到某些极难得的情形,事情太严重了,司法当局才有所行动。王家检察官摩伊隆先生跟每个人都是老表,他的助理也是本地人。法院院长在没有攀登院长宝座之前说过一句话,从此出了名,那句话的性质使说的人在内地一辈子被称为糊涂蛋。他经办一桩刑事案子,罪名可以判到死刑,预审完毕,他对被告说:“可怜的比哀,案子摆明在这里,你脑袋是保不住的了。希望能给你一个教训!”警察局局长从王政复辟起一直做到现在,在本府境内到处都有亲戚。宗教在地方上非但没有影响,连本堂神甫也不受尊敬。一般布尔乔亚在政治上是立宪派,没有知识,只会挖苦人,讲着神甫和他老妈子之间的可笑的故事。可是孩子们照样学《教理问答》,照样经过初领圣餐的仪式;城里照样有所中学;教堂里照样做弥撒,庆祝节日;大家照章纳税,巴黎对内地的要求不过是这一点;市长也照例接受巴黎的命令;但这些社会生活都是奉行故事而已。懦弱无能的行政管理,同本地的精神气氛和知识水平非常合拍。我们这部小说有些情节要描写到那种局面所产生的后果,而那也不像大家意想中的特殊。法国许多城市,尤其在南方,都和伊苏屯不相上下。布尔乔亚的胜利在这个首府中造成的局势,将来全法国都会遭遇到,连巴黎在内,只要我国对内对外的政策继续由布尔乔亚做主。
当然,细心的人自会看出伊苏屯全盛时代的遗迹,最显著的是市区的分划。古堡连同四周的城墙,城壕,以前就是一个独立的城,如今也自成一区,保持古城的风貌:进去要走古老的城门,出来要过三座桥,桥下是两条大河的支流。有些地方,城垣露出坚固厚实的墙基,现在上面都盖了屋子。塔的地位比古堡还要高,等于守卫古堡的炮台。城市环绕在这两个要塞四周,所以要做伊苏屯的主人,塔和古堡必须一齐占领,光是拿下古堡还控制不了塔。
在乡下,农民一向没人关心,无知与守旧的风气固然牢不可破;可是伊苏屯城内也奄奄无生气。每家人家免得坐吃山空,只会拼命俭省,彼此不相往来。社会上缺乏对抗的势力,谈不上活跃的生活,不像中世纪的意大利城邦有两种力量冲突而显得生气勃勃。伊苏屯早已没有贵族。十二世纪的土匪流寇,十四世纪雅各团的农民起义,后来的宗教战争和大革命,把本地的贵族阶级整个儿消灭了。城里人对这个胜利十分得意。他们以维持物价低廉为理由,始终拒绝驻扎军队,因而得不到与军队接触的好处,和时代失去了联络。一七五六年以前,伊苏屯还是驻屯军人认为生活最愉快的一个城市。后来,特·夏泼侯爵有个儿子当龙骑兵军官,为私情被杀,也许死得并不冤枉,但对方杀害的手段太卑鄙了;侯爵和区法院大法官打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官司。从那时起,伊苏屯不再驻扎军队。即使内战时期 一度驻过第四十四团,那次驻军的性质也根本不能恢复居民和军人的正常关系。
可见伊苏屯的衰落是由于思想停滞到了麻痹的程度,只举一件事情就可知道。巴黎到多鲁士的公路,在维埃尔仲和夏多罗中间的一段自然应当经过伊苏屯,那比现在经过华当的路线短得多。但伊苏屯的首脑人物和市参议会,据说的确经过开会讨论,要求改道华当,理由是伊苏屯有了公路,物价会上涨,鸡可能卖到三十铜子一只。这样的例子只见之于萨台涅岛上最蛮荒的区域,也是古代人口极稠密,极富庶,而如今变为一片荒凉的地方。国王查理–亚尔倍 抱着促进文明这样一个高尚的愿望,决定在岛上第二大城萨萨里和卡里阿里之间筑一条壮丽的公路,也是萨台涅大草原上唯一的公路。直接的路线应当经过鲍诺华,那个区域住着一个桀骜不训的民族,很像我国的亚剌伯部落,也是摩尔血统。鲍诺华的蛮子看到要被文明侵入了,根本不耐烦开会讨论,就表示反对。政府置之不理。不料第一个测量员去插下第一根测量棒,头上就中了一颗子弹,死在测量棒下。政府没有追究,立即改变路线,绕道三十二公里。
十四世纪,伊苏屯还有一万六七千人口,等于列高时代的一半。查理七世在城内有所行宫,至今还在,到十八世纪为止本地人都叫作“王上的屋子”。那时伊苏屯是羊毛买卖的中心,供应一部分的欧洲;城内大规模制造呢绒,帽子和上等小山羊皮手套。路易十四时代,伊苏屯出过蒲尔达罗和巴隆,始终被称为优美漂亮,谈吐文雅,人物高尚的城市。波巴神甫在《桑赛尔地方志》中说,伊苏屯的居民在贝利人中间特别聪明细腻,富有天趣。现在这种光彩这种才气完全看不见了。城市的面积还证明当年的地位重要,人口却只有一万二,还包括圣·巴丹尔纳,维拉德,罗马,云雀四大城关的种葡萄的在内,而四个城关简直等于四个小城。布尔乔亚的住宅像凡尔赛的一样分散在街上。经营贝利羊毛的市场仍旧保留,但是已经受到威胁,因为到处都在改良羊种而贝利人不愿意革新。伊苏屯的葡萄酒只销在两个州府之内,倘用蒲高涅和迦斯高涅的方法制造,一定成为法国名酒之一。可惜当地的规矩是样样照老辈的办法,绝对不能创新。
再说伊苏屯:只在当地销售的葡萄酒价钱越来越跌,布尔乔亚要求物价低廉的愿望固然满足了,种葡萄的却越来越受耕作成本和捐税的压迫,到了破产的地步,正如当地的羊毛买卖因为不能改良羊种而濒于绝境。乡下人在每样东西上都痛恨改革,即使觉得改了对他们有利也是如此。有个巴黎人在乡下看见一个工人一顿晚饭吃了大量的面包,乳饼,蔬菜,告诉他改吃一部分肉类可以营养更好,花钱更少,干的活更多,精力也不至于消耗太快。那贝利人承认这笔账算的对,却回答说:
例如种葡萄的始终在发酵阶段让葡萄梗子留在桶里,把一种明明能开辟财源,振兴市面的酒弄得好不难吃。据说葡萄梗的涩味会随着年代而变,并且就靠这涩味,伊苏屯的酒才能保存到上百年之久!种葡萄的人说的这个理由在酿酒学上相当重要,值得公开。布勒塔尼人琪奥默在长诗《腓列比特》中就有几句诗赞扬。
伊苏屯是法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巴黎人听着可别生气。历史上指普罗巴斯皇帝为高卢的挪亚,其实是一种偏见;凯撒早就赞过香福的葡萄酒,而香福原是伊苏屯出产葡萄最好的一区。十二世纪的编年史家列高提到伊苏屯时所用的字眼,使我们对当地人口稠密,商业繁盛的情形毫无怀疑的余地。但这两个证据只指出伊苏屯比较晚近的时代,实际上城市的历史还要古老得多。当地的一位考古学家阿尔芒·班雷美先生,最近在有名的伊苏屯塔底下发掘出一所五世纪的教堂,大概在法国是独一无二的了。而教堂所用的建筑材料还有更早的文明的标记,因为教堂造在一座罗马庙堂的地基之上,还用了庙堂的石头。根据这位考古学者的研究,法国城镇的名字凡是以“屯”字为结尾的,不管用的是古体dunum或近体dun的拼法,都是土著建立的城镇。伊苏屯的起源就是这样。“屯”是高卢人的宗教所崇拜的高地,城镇取以为名就表示克尔特族曾经在此驻过军队,做过礼拜。在高卢人的“屯”下面,罗马人所造的庙可能是供奉伊西斯女神的。考古学家晓蒙认为,就因为这缘故,城的名字才叫作伊苏屯。伊苏是伊西斯的简称。
他道:“特洛希打发咱们去抢救遗产,事先应该把方法说清楚才对。”
五世纪盖的基督教堂,已是那座古城改奉第三种宗教以后的建筑。盖在教堂地基上的塔毫无疑问是狮心理查造的,他还在塔内铸过货币。狮心理查保留老教堂,作为城墙最高处的一个必要的据点,再在四周筑一道封建时代的堡垒,好像替教堂披上一件外衣。狮心理查以博阿多伯爵的身份反抗他父亲英王亨利二世,亨利二世利用一般佣兵队长对付儿子;那些土匪一时声势浩大,把伊苏屯作为他们的巢穴。这个古代高卢地区的历史,本多派教士没有写,以后恐怕也不会写的了,因为本多派教士中已经没有史学家。所以我们的风俗史遇到考古学上的疑团不大弄得清楚。
一八三○年革命以后,法国大局过于动荡,没有人注意到伊苏屯种葡萄的人暴动;事情闹得很激烈,只是为了某种原因,详细情形不曾公布。先是伊苏屯的布尔乔亚不许军队开进城内,他们要照中世纪的习惯,本地的事归本地人了结。当局看到他们有六七千种葡萄的做后盾,不得不让步。种葡萄的放火烧了间接税局和所有的档案,押着一个税卡的职员在大街小巷游行,走过一个路灯杆都要叫一声:“把他吊起来!”宪兵从狂怒的群众手里抢出可怜的职员带往监狱,说要治他的罪,才救了他性命。将军跟种葡萄的订了协议才能进城,也亏他胆量不小,竟敢跑进人堆;他走到市政府前面,就有一个罗马城关的居民在杆子上扎着一把大铡刀,像平日修树用的那一种,搁在将军脖子上大叫:“收税的不滚蛋绝不干休!”那将军打过十六年仗,出生入死保留下来的脑袋几乎被当场砍下,幸亏有个暴动的首脑出来喝阻,官方也答应他“要求国会取消酒窖里的耗子。”
“是吗,人家看了要怎么说呢?”
“可是先生,那些闲话怎么办呢?”
“什么闲话?……”
圣·巴丹尔纳城关从塔的另外一边伸展出去,直到草原中间,形状像画家的调色板;只要看城关的范围之大,可见古时必是伊苏屯城的原址。从中世纪起,伊苏屯像巴黎一样翻过丘陵,向塔和古堡的那一边发展。这个意见在一八二二年还有实物为证,就是建筑优美的圣·巴丹尔纳教堂。大革命时期那教堂由政府卖给私人,最近被他的后代拆毁了。那是法国一个最美的罗马式教堂的标本,大门还十分完整,可惜没有把图案描下来就毁掉了。当时只有一个人出来呼吁,要求保存古迹,但无论在本城或本州都无人响应。伊苏屯的古堡,连同周围狭小的街道和古老的房屋,的确还保持古城的特色;但伊苏屯城本身,在历史上经过好几次兵燹和火灾,尤其在十七世纪弗隆特党内战时期,全城化为灰烬以后,完全是近代面目了。街道比别的城市开阔,房屋也盖得坚固,和古堡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使伊苏屯在某些地理书上赢得一个风景秀丽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