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称道第图斯那样的感恩报德,实在了不起。国王既让第奥纽讲最后一个故事,自己便接下去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菲罗美娜刚刚谈论到友谊的那番话,真是切中肯要,她在末尾又指责当今的人们已是完全不看重友谊,这指责也说得极有理由。假使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在这里痛斥世道人心。或是改正社会风气,那我也可以接下去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这样,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说一个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萨拉丁的慷慨大度,虽然比较长些,却非常有趣。我说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明白:虽然人类由于天性上的缺陷,彼此之间很难建立真正的友谊,但我们至少可以乐于去帮助人家,那我们也许迟早有一天会得到报偿的。
现在我开始说故事了。根据多方面人士的证实,在国王腓特烈第一统治下,基督教徒为了收复圣地,曾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十字军。当时埃及的苏丹名叫萨拉丁,是个高贵勇武的君主,他早就风闻这件事,决定亲自去观察各个基督教国家的君主准备得如何,好定下一个对付的办法。他在埃及把一切事务料理停妥之后,就打扮成一个商人模样,随身带了两名足智多谋的大臣和三个侍从出发,只说是去朝拜圣地。他们走遍了许多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以后,行经伦巴第,准备越过阿尔卑斯山到法国去。
有一天晚祷时分,他们正走在从米兰到巴维亚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名叫托勒罗的绅士,带着鹰犬仆从等,正赶往台西诺河上他那美丽的别墅里去小住。托勒罗一看见萨拉丁这一行人等,就看出他们都是外地来的高贵的绅士,凑巧苏丹走上去向他的一个仆从打听,这里离巴维亚还有多远。当天是否赶得上进城投宿。托勒罗不等那个仆从开口,抢着回答道:“诸位先生,你们今天赶不上进巴维亚城了。”
“那么,”萨拉丁说,“我们人地生疏,是否可以烦你指点我们一下哪里有上好的客店?”
托勒罗回答道:“十分乐意。我正打算派个人到巴维亚去办件事情:我叫他跟你们一块儿走,把你们带到一个地方去投宿,包管你们住得舒舒服服。”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去悄悄吩咐他的一个亲信仆人如此这般,打发他跟他们一块儿去;他自己则赶往别墅,吩咐下人预备好丰盛的晚餐,设置在花园里;各事预备停当,他就站在门口迎候嘉宾。
再说那个佣人,他陪着外地的绅士一路上谈天说地,带领他们兜过一条条狭路小径,不让他们生疑,最后把他们带到他主人的别墅里。托勒罗一见他们来到,就赶忙走上前来迎接,满面堆笑地说:“诸位绅士,竭城欢迎你们!”
萨拉丁原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猜出了这位绅士开头所以没有说明邀请他们到他家里来,为的是生怕他们不肯,因此才想出这个办法把他们带回家来,叫他们再也没法推托,非在这里过夜不可。于是他就答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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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假使殷勤多礼也要招来责怪的话,那我们可要怪你了。你耽搁了我们的路程就不说吧,可是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你就强迫我们接受你这般高贵殷勤的接待,实在叫我们惭愧!”
托勒罗本是个知情达理、善于言辞的人,回答道:“诸位绅士,从你们的举止风度看来,我这菲薄的招待,实在远不能适合你们高贵的身分。不过巴维亚城外实在也找不出一个好地方可以让你们住得舒服,所以我只得累你们绕道来到这里,将就着住一晚了,请诸位多多原谅。”
顷刻之间,仆人们都来到这些旅客身边,帮着他们下了马,再把马牵进马厩,卸下马鞍,饮水喂料。
接着,托勒罗先生就把那三位生客带到事先给他们预备好的房间里,让仆人们替他们脱了鞋子,请他们先喝些冷酒提提精神,又陪着他们一直谈笑到吃晚饭的时候。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以及仆从人等,都懂得拉丁文,因此双方的语言都完全听得懂。他们都觉得,这位骑士的无上的风趣和殷勤健谈,真是少见。再说托勒罗那方面,他也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物,远非他开头所想象得到的,因此,眼见不能在当天晚上办出豪华的筵席来款待他们,邀请些贵客来奉陪他们,心里很是懊恼。于是他决定明天再作补偿,便仔细吩咐一个佣人,打发他到巴维亚去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位贤慧过人、慷慨好客的夫人——原来巴维亚离这里很近,夜里根本不关城门。这样安排好了之后,他就把这几位贵客领进花园,客客气气地请教他们的姓名。萨拉丁回答道:“我们都是塞浦路斯来的商人,从塞浦路斯到巴黎去料理一些商务。”
“天哪,”托勒罗回答道,“但愿我们的国家能够出几个绅士,抵得上塞浦路斯商人的风度就好了!”
宾主热烈攀谈,不觉到了晚饭时分,托勒罗让他们各自按照本人的身分地位顺序坐定,招待得十分殷勤,他们吃了这一顿临时预备起来的晚饭。饭罢不久,托勒罗忖度他们一路上的辛苦疲乏,就请他们安息,床铺被褥自然备极华丽;他自己不久也就寝了。
同时,托勒罗差遣到巴维亚去的那个仆人,已把这事告诉夫人。那夫人非但没有娘儿们腔,而且气派十分豪爽,立即把托勒罗所有的亲友和仆从都找了来,帮着分头筹办豪华的筵席,一面吩咐人连夜打着火把出去邀请合城的达官贵人,一面吩咐下人在家里挂上绸缎的窗帷,铺上华丽的台布,挂上毡毯,一切都照着她丈夫的意思办理。
第二天早上,萨拉丁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床,托勒罗就陪他们一块儿上了马,同时放出了几只鹰,把他们带到附近一个浅滩那里,指给他们看那些鹰飞得多么敏捷。萨拉丁请他派个人把他们带到巴维亚的一个上等客店里去,托勒罗就说:
“让我来做诸位的向导吧,因为我也正要进城去。”
他们信以为真,非常高兴,就跟着他一块儿出发。大约在晨祷钟响的时候,他们就来到城里,满以为是到一家上好的客店去投宿的,却被托勒罗带到他自己家里去了。只见有五十来个当地的上等人早已等在门口,迎候这些陌生的嘉宾,并且马上走过去要替他们卸鞍系马。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一见这情形,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说道:
“托勒罗先生,我们请求于你的并不是这个。昨天晚上已经打扰得你够了,实在叫我们受之有愧。今天你应该让我们赶路了。”
“诸位先生,”托勒罗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有幸接待你们,只好算是机缘凑巧,因为我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你们的,而且时间已晚,只得让你们在那座小屋里委屈了一夜。可是今天诸位赏光驾临舍下,我真是感激非凡了,就连我这许多亲友们也要感激;如果诸位见外,不肯与我这些亲友一块儿吃顿便饭,那我也不便勉强。”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给这一番话说得无法推辞,只得下了马,让主人家领着他们走进那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脱下了旅行的服装,休息了一会儿,就进入客厅,只见华丽的筵席已经摆好。他们洗了手,然后入席;山珍海味,一道道端上来,主人又殷勤地劝酒进菜;纵使帝王驾临,也只能享受这样的供奉了。萨拉丁和他的随从虽然都是王侯公卿,看惯了珍贵的物品,如今见了这番场面,也不免暗中惊异;因为他们知道这位主人只是个平民,并非什么公卿大臣。
宴毕撤席,宾主欢叙了一阵,这时天气渐渐热起来,托勒罗先生示意巴维亚当地的那些绅士告辞回家。于是他独自一人陪着三位贵宾,把他们带进一个房间,又把他夫人请出来相见,表示他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隐藏着没给他们看。夫人出来,只见她长得十分美丽,身子修长,衣饰豪华,一手搀着一个天使模样的孩子,向贵宾们请安。贵宾们都站起身来,必恭必敬地向她问好,给她让坐,又把那两个孩子赞美了一通。她就愉快地和他们攀谈起来,后来托勒罗因事告退,她就客客气气地问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便把以前回答她丈夫的话,重新和她说了一遍,于是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样看来,我这个妇人的见识总还算不错,我要请求诸位赏个光——我打算送给你们一些小礼物,希望你们不要见却。不要忘了,女人家气量小,只能送些小礼物,但愿你们只看重送东西的人的情意,而不要计较物品的价值,收了下来吧!”
说着,她叫人把礼物拿来,原来是每人两件袍子,一件是绸子滚边的,一件是皮滚边的,这种袍子不要说是平民、商人,就是王公大臣也穿得,她另外还给了他们三件线缎上衣和三条麻纱短裤,说道:
“请收下吧;我给我丈夫穿的也是同样的衣服;至于其他几样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也许对你们还合用,因为你们和尊夫人隔离得那么远,还得赶远路,我知道生意人都喜欢穿得整整洁洁的。”
三个伊斯兰教徒十分惊异,只觉得托勒罗先生真是礼数周到,不愿意有丝毫的疏忽。他所赠送的那些华丽的衣服,一个商人是不配穿的,难道说,托勒罗先生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分了吗?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回答道:
“夫人,这都是些贵重的礼物,我们不能轻易接受,不过你情意深厚,再三要送给我们,使得我们又不便推却。”
这件事办好,托勒罗先生回来了,夫人便告辞了他们,祈求天主为他们祝福,又拿了些东西按照等级去分发给他们的仆从。托勒罗先生又挽留他们再住一夜;因此,他们小睡了一会儿以后,就穿上新衣,骑着马,跟他一块儿绕城游览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少不得又有多少高朋贵友陪着他们豪饮了一顿。饭后,谈笑了一会,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又看见原来的三匹羸马给换上了三匹肥大的骏马,仆从们的马也换过了。萨拉丁见了这情形,就转过身去对他的伙伴们说道:
“我凭着真主发誓,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这个骑士更有修养,更懂得礼貌。更通达人情世故的了。如果基督教国家的国王都象这个骑士一样,埃及的苏丹,就连一个也抵挡不住,别说许多国王团结在一起,准备来侵犯苏丹。”
他们知道这次的礼物又是推却不得,就再三道谢,然后上了马。托勒罗领着一大群人把他们送出城去,走了好长一段路。萨拉丁这时已经对托勒罗颇有好感,不舍得和他分手,可是他急于赶路,只得要求他们赶快回去。托勒罗先生固然也舍不下他们,但也只得说道:
“诸位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只得从命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们说明白: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愿意多打听,只是任凭你们怎么说。可是不管你们是何等样人,我决不相信你们是商人。天主保佑你们!”
萨拉丁告别了托勒罗的伙伴们以后,就回答托勒罗道:“大爷,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能把我们的商品拿给你看,那时候你一定会相信我们是商人了。再见!”
于是萨拉丁带着他的随从策马前行,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能够活着不死,只要他预料中的战争不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一定要回敬托勒罗,象他所受的款待一样隆重。他又在他的同伴们前几次三番赞扬托勒罗夫妇:他们的处世为人和殷勤好客,只觉得越说越说不尽。等他遍访了西方各国,实在已是筋疲力尽,便和他的伙伴们乘船回到亚历山德利亚去。他这次外出,获悉了不少敌情,便着手准备防御工作。再说托勒罗大爷,他回到巴维亚城里,想了好久,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谁,甚至于连一个约莫谱儿也想不出。后来十字军东征了,到处都在招军买马,大事准备。托勒罗大爷顾不得他妻子再三的哀求和哭诉,毅然决然地参加十字军。等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正要上马动身的时候,他对他心爱的妻子说道:
夫人,想必你也明白,我这次参加十字军,一方面是为了我自身的荣誉,另方面也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我把一切家务和我们的家声,都托付给你。现在我走是走定了,可是后事变幻莫测,我哪里料得准我一定能够回来了所以我请求你答应我一点,那就是说,不管我将来怎样,若是遇到我生死不明的时候,你只消等我一年另一个月又一天,你就可以重嫁,这期限就从今天我出发的日子算起。”
夫人失声痛哭,回答道:“托勒罗,你这一走,给我留下的悲痛,真叫我不知怎样才受得了。可是,只要我能够忍痛活一天,而你万一遭到什么不幸,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请你放心:我活着是你的妻子,死了依旧是你的妻子!”
托勒罗说:“夫人,你的诺言我是信得过的。可是你正年青美貌,又是出身名门,你的贤慧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万一将来谣传我死了,我担保附近一定会有多少达官贵人要向你的兄弟和亲友们去求婚,那时候尽管你的意志坚如铁石,恐怕经不起他们几次三番的硬逼,也不由得你不顺从吧。我所以只要求你等待我这么短短的一段时期,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夫人说:“我答应你的话一定会做到的,万一我非得走别的路不可,我也会照你的意思做去。我但愿天主不会叫你我走到这一步。”说过这话,她就抱住他,一边哭,一边从手上取下一只戒指,递给他说:“万一我来不及见你一面就死了,那么你看到这只戒指,就会记起了我。”
托勒罗接过戒指,上了马,同亲友们一一辞别,就出发了,不久就和他的一行伴侣来到了热那亚。他们在那里乘上了一条大帆船,没多久就到了阿卡,在那里参加了基督教主力部队,那部队里几乎立即蔓延着一种恶性疾病,死亡率很大。
正当这种疾病流行的时候,萨拉丁那方面不知究竟是由于战术高明,还是由于运气好,不费一兵一卒几乎把所有不曾染疾而死的基督徒都俘掳了,关在各个城里。托勒罗大爷也被掳了,跟一些俘虏们在一起被送往亚历山德利亚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唯恐让人家认出,因此迫不得已,只好替人家养鹰。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让萨拉丁看见了,就把他从俘虏中挑出来,叫他替他养鹰。
从此萨拉丁就拿“基督徒”称呼托勒罗,双方都没有认出谁是谁。托勒罗一心记着巴维亚,几次想要逃跑,都没有逃成。后来有几个热那亚人,以大使身分来到萨拉丁这里,和他商谈关于赎回俘虏的事,临走的时候,托勒罗打算托他们带封信给他妻子,告诉她说,他仍然活着,一有办法就赶回家去,希望她等着他。他当真写了一封家书,找到了一个他认识的大使,托他把信带给巴维亚城西也尔-道罗地方的圣彼得修道院长,那就是他的叔父。
过了不久,有一天,萨拉丁和他谈到养鹰方面的事情,他笑了一下,嘴唇一动,萨拉丁想起了以前在巴维亚家里看到的他那种神情,因此想起了托勒罗,接着又盯着他看了一阵,认出了果然就是他,于是他就掉换了话题,问道:
“喂,基督陡,你是西方哪一个国家的人呀?”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我是伦巴第人,住在巴维亚城里,我是个出身微贱的可怜人。”
萨拉丁听了这话,便断定自己果然猜中了,心里好不高兴。想道:“多谢老天爷赐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来报答他的厚意。”
于是他不作一声,立即命侍从把他自己的衣饰全都拿到一间房里,再把托勒罗带到那里,问道:
“瞧,基督徒,这些衣服里面,有没有哪一件是你见过的。”
托勒罗望了一下,看见了他妻子送给萨拉丁的那几件衣服。可是又怕未必当真就是,便回答道:“主上,没有一件是我见过的;可是不瞒你说,有两件倒很象我那年赠送给那三位在我家里住宿过的商人的。”
这时候萨拉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连忙亲切地抱住他,说道:“你是托勒罗-德-伊斯特里亚大爷,尊夫人当年赠送衣服给三个商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我同你分手的时候,曾对你说过,我总有一天可以让你看到我做的是什么生意,现在是时候了。”
托勒罗听了这话,又是喜欢又是羞愧;喜欢的是,居然有幸接待过这么一位上宾;羞愧的是,当初对待那三份贵宾实在太菲薄了。
一会儿,萨拉丁又说:“托勒罗大爷,既是真主有意把你送到这儿来,那么以后就把自己当作这儿的主人吧。”两人欢叙了一阵以后,萨拉丁就让他换上王室的衣服,把他带到一些显赫的公卿面前,先把他高贵的德性大大赞扬了一番,然后吩咐公卿们说,凡是想要获得国王恩宠的人,都得把托勒罗大爷当作国王本人一般尊重。大家都跟着他的旨意做去,尤其是那两位跟萨拉丁一块儿在托勒罗家里作过上宾的人,更是对他殷殷勤勤。托勒罗突然受到这般的优宠,几乎连思乡之情也有些淡薄了,何况他还道他那封家信这时已经送到了他叔父的手里。且说在那批被萨拉丁所俘掳的基督徒当中,有个普罗望斯地方的无足轻重的人,名字叫做托勒罗-德-代尼斯,就在被俘掳的那天死了,下了葬,而托勒罗-德-伊斯特里亚的慷慨好客的声誉在这些基督徒中间无人不知,因此大家把那个托勒罗当作了这个托勒罗,到处在传说:“托勒罗死了!”他们既是做了俘虏,限于处境,自然无从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多少意大利人回到本国去的时候,都把这则消息以讹传讹,有些人甚至不加思索地说,他们亲眼看到他死的,并且下葬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的妻子和亲属听到这个消息,真是说不出地悲痛,不仅如此,甚至连认识他的人都为他难受万分。
至于他夫人如何伤心悲痛,自然不必赘述,只说她接连悲悼了几个月以后,哀痛逐渐减轻,伦巴第的许多显要人士都来向她求婚,她的兄弟和亲属等也都极力劝她改嫁。她痛哭流涕,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迫不得已,只得跟他们说,她和托勒罗有约在先,必须等到约期过后,才能改嫁。可怜他夫人在巴维亚就处在这样一种困境中,转瞬之间只有八天工夫就得改嫁了;谁料托勒罗在亚历山德利亚有一天碰见了那个陪送热那亚大使到热那亚去的人。他便招呼那人,问他一路上航行的情形如何,是几时到达热那亚的。
那人说:“大爷,我是在克里特上岸的,我在那儿听说那次航程很不吉利,船驶近西西里的时候,起了一阵狂暴的北风,把船刮到巴巴里沙洲上去了,没有一个人逃得了命,我两个兄弟也葬身鱼腹了。”
他说的话千真万确,托勒罗怎么能不相信?他记起了和妻子约定的期限再过几天就要到期了,而巴维亚地方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断定他妻子马上就要改嫁了。这样一想,好不难受,竟因此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卧床不起,只想一死了之。幸亏萨拉丁情谊深厚,听到这情况,便来看他,问他,词意恳切,弄明白了他伤心和得病的原因,大大地怪他为什么不早讲;接着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说是只要他振作起来,包管他赶上他妻子改嫁那天到达巴维亚;最后又跟他详细说明了使用什么办法。托勒罗本来就听说过有这种奇事,并且有多少人试验过,现在听萨拉丁也这样说,不觉安了心,只是催促萨拉丁快快实行。于是苏丹就把他从前求教过的一个高明的术士召来,叫他施展法力,让托勒罗睡在床上当夜赶到巴维亚。术士回说可以办到,但是必须先让托勒罗睡熟了,才能作法。
萨拉丁和术士约定之后,就立即回到托勒罗那儿,发觉他已下定决心,不管天大困难,也要如期赶到巴维亚,若是办不到,唯有一死。萨拉丁就说:
“托勒罗大爷,你这般地宠爱你的妻子,唯恐她落到别人手里,我实在不愿意怪你,也不能够怪你,因为我觉得在我所看到的女人当中,无论是风度、举止、仪态,都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实在是难能可贵——且不说她的容貌怎样娇艳,因为那不过是转眼间就要凋残的一朵鲜花而已。本来,命运之神把你送到这儿,我非常乐意和你平起同坐,共同掌握国家大权,但是你现在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如期赶到巴维亚,宁愿一死;早知这样,我原可以依着我的心愿办事,把你堂堂皇皇、前呼后拥地护送回家,这才适合你的身分。然而真主偏不让我如愿,你归心似箭,因此我只有照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办法送你回去了。”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实在愧不敢当;你这些话即使不说出来,我也会一辈子相信你对我的恩情;可是我现在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请求你把刚才答应我的那件事赶快办到吧,因为明天就是她等我的最后一天了。”萨拉丁回说这件事一定给他办到,万无一失。第二天,他打算当夜把他送到家里,就命令手下人在大厅里预备好一张富丽堂皇的有垫子的床,并且根据当地的风习,垫子全是用天鹅绒和金线做的。床上铺着一条被,被上用贵重的珍珠宝石装点出各种奇妙的花样,这在意大利真要算是无价之宝,另外还配上一对和床铺相称的枕头。安排好了以后,他就打发人去把托勒罗请来。托勒罗这时已经精神振作起来,身上穿着一件从来没见过的、堂皇富丽的、伊斯兰教徒穿的袍子,头上裹着一条长长的头巾。
等到天晚了,他就带了许多公卿去到托勒罗斯住的那间屋子里,在他身边坐下,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说:
“托勒罗大爷,时间迫近,你我就要分手了。由于你这次不比寻常的旅行,我不能送你,又不能派个人护送你,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和你话别了,所以我特地赶到你这里来。在我和你分手之前,我凭着我们的交情和友谊,要求你不要忘了我——如果可能的话,等你到伦巴第去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后,至少来看我一次,一方面使我见了你高兴高兴,另方面也可以弥补这一次由于你匆匆而去给我引起的遗憾;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怕麻烦,常常写信给我,随便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出,请你放心,我乐意为你效劳,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象你这样使我愿意效劳的了。”
托勒罗先生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喉头已哽住了,只能勉强回答了几句话,说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萨拉丁的好处和他的高贵的气度;只要这条命能够活下去,一定照着苏丹的吩咐去做。接着,萨拉丁就热情地拥抱着他,吻他,流着泪和他告别,走出房间。其他的公卿们也都一一告辞了托勒罗,跟着苏丹来到那预备好了床铺的大厅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术士正等在那儿,急于送他启程。有个医生送来一些药水,告诉他说,喝了可以壮壮胆子。托勒罗一饮而尽,没有一会工夫就睡着了。术士依了萨拉丁的指使,等托勒罗一睡着,就把他抬到客厅里那张漂亮的床上,在他身边放了一顶价值连城的美丽的大王冠,王冠上刻了字,说明是萨拉丁赠送给托勒罗的夫人的。随后他又把一只嵌着红宝石的戒指套在托勒罗的手指上,那光亮就好象一个火炬,真是件无价之宝。又在他腰间挂上一把宝剑,剑上那些装饰品的价值简直无从估计。又在他胸前挂上一串垂饰,镶满了罕见的珍珠和其他各种名贵的宝石。他两旁都摆着一个大金盆,盆里装满了金币、一串串的珠子、戒指和玉带等贵重物品,很难一一细说。各事齐备以后。他又吻了他一次,吩咐术士赶快送他启程。于是那张床就带着托勒罗在他面前越飞越远了,只剩下萨拉丁和公卿们在那里谈论着他。
托勒罗带了这些珠宝和装饰品,不消多少时候,果真到达了巴维亚城的西也尔-道罗的圣彼得教堂;这时他还没有醒来。夜祷钟响了,教堂里的看门人拿着一盏灯走进来,突然之间,看到这张富丽堂皇的床,不仅感到诧异,而且吓得透不过气来,转身就逃。修道院长和众修士看见他逃跑,都感到诧异,就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了。院长说:“天呀,你既不是个小孩,又不是新教堂里来的,干吗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就逃呢?让我们进去看看到底是谁扮了个妖怪把你吓成这副样子。”
于是院长和众修士点了火炬,走进教堂,果然看到了那张富丽堂皇的床,床上熟睡着一个绅士。他们带着犹豫和恐惧的心情,望着那些珍珠宝石,不敢太走近床前,这时候托勒罗身上的麻药已经失去效力,醒了过来,叹了口长气,院长和众修土看到和听到这情形,都吓得拔腿就跑,边逃边叫:“天主保佑呀!”
托勒罗先生张开眼来,朝四下望了一望,看见现在果然到了他要求萨拉丁把他送到的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快慰。他于是坐起身来,仔细察看着身边的一切,尽管他早已知道萨拉丁的慷慨豪华,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还远非始料所及,从此他对萨拉丁的慷慨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不过,他看见众修士慌忙逃走,猜着了原因,便没有动弹,只是喊着院长的名字,叫院长不要害怕,因为他就是托勒罗,是他的侄子。院长听了这话,想起他早在好几个月以前就死了,因此益发恐惧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通了,信以为真,又听得还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才消除了恐惧,放下了心,画了个十字,走到那人跟前。只听得托勒罗说:
“叔父,你干吗这样害怕?多谢天主的恩德,我还活着,而且从海外回来了。”
他虽然长了那么一大部胡须,穿着伊斯兰教徒的衣服,他叔父依旧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这才完全放了心,拉住他的手说:“孩子,欢迎你回来。”接着又说:“你实在不能怪我们害怕。因为这一带没有哪一个不以为你死了。我还得告诉你:你的妻子爱苔丽达,经不起她娘家人的软哄硬逼,迫不得已,只好答应改嫁,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她新的丈夫家里去了,婚宴和一切有关的事情都早已准备好了。”
托勒罗从那华丽的床上爬下来,满心欢喜地招呼着院长和众修士,请求他们不要跟外人说起他回来的消息,因他自有主意。接着,他先收藏好了珍珠宝贝,再把他出门以后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遭遇都讲给他叔父听。院长听到他幸运的遭遇,很是高兴,而且和他一块儿感谢天主。随后托勒罗又问起他妻子改嫁给谁。院长告诉了他,托勒罗就说道:
“我打算趁人家没有知道我回来以前,看看我妻子在这一次的婚礼上表示什么态度。我知道神父们通常是不出席这类宴会的,可是我还得请求你,为了我的缘故,跟我一块儿去吧。”
院长回答道,非常乐意,于是天一亮,他就派人去告诉新郎,他想带一位朋友一同前来观礼吃酒,新郎那方面回答道,竭诚欢迎。
到了开席的时间,托勒罗依旧穿着原来的服装,和院长去到新郎家里。宾客们见了他,一个个都惊异不置,可没有哪一个人认出他来。院长逢人就说,他是个伊斯兰教徒,是苏丹派他到法国去做大使的。因此主人家就请他坐在新娘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他只见新娘面带忧色,分明是不情愿改嫁,这真叫他说不出的高兴。新娘也对他望了几眼,可没有认出他来,一来因为他胡子长了,又穿着外国衣服,二来因为她认定他早已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是试一试她记不记得他的时候了,就从自己手指上取下当年夫妇分手时她给他的那个戒指,又把新娘面前的那个小厮叫来,说道:“请你对新娘说,我们伊斯兰教国家有个风俗:凡是有陌生客人出席喜筵,新娘为了表示欢迎贵宾起见,必须用自己所喝的酒杯斟满了酒,来敬这位贵宾,等到贵宾随意喝过以后,他就把杯子盖好,让新娘把剩下来的酒喝完。”
小厮把这番话告诉了新娘,新娘本是个富有智慧教养的妇女,料想这位贵宾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了表示欢迎起见,就吩咐小厮把她面前那只镀金的杯子洗干净,装满酒,送到那位贵客面前去,那小厮果然照办了。
托勒罗早已把那只戒指衔在嘴里,等到酒来了就趁没人看见,把那戒指吐在酒杯里,于是把酒喝得只剩一点儿,再把杯子盖好,交给小厮送还给夫人。夫人为了遵守贵客的习俗,接过酒杯,掀开盖子,送到口边,看到那只戒指,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作声。她看出了那就是她在托勒罗临走时给他的那只戒指,便把它拿了起来,一面仔细注视那个陌生的客人,终于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推倒面前的桌子,好象疯了似地尖声叫道:“那是我的丈夫,那是托勒罗大爷!”
她立即向他的座位奔去,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桌上的东西,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在场的人无论是用口劝,或是用手拉,都无法叫她松手,最后还是托勒罗叫她稍稍自制一点,将来拥抱的机会多的是,她这才站起身来。这时婚筵已经陷于非常尴尬的局面,不过很多宾客看见这位绅士回来了,却越加高兴。大家都依着托勒罗的要求,静了下来,听他讲述从离家那天起直到目前的一切经过;他最后还说,这位新郎原是听说他死了才要娶他妻子的。如今他活着回来了,把妻子接回去总不至于见怪吧。
新郎虽然失望,却坦然而友善地回答道,这事情听凭托勒罗处理好了。于是那夫人立即卸下了新郎给她的戒指和冠冕,戴上了刚刚从酒杯里拿起来的那只戒指以及苏丹送给她的那顶王冠。接着,他们夫妇俩就走出了这屋子,由婚宴上那些宾客们伴送他们回家。家里人和亲友四邻见了他全都转悲为喜,认为他这次的安然返回,简直是个奇迹,都设筵相庆,热闹了好一阵。
托勒罗分了些珍宝给那个新郎,算是赔偿他举办婚宴的损失,又分了些给那位院长和好多人。后来他写了好多封信给萨拉丁,报告他平安到家的消息,而且在信上总是以萨拉丁的仆人和朋友自居。以后他就一直和那位贤淑的妻子和谐终老,待人接物更加慷慨殷勤。
托勒罗夫妇饱经折磨、以及他们慷慨好客而获得报偿,这就是故事的本末。好多人都想学他们的榜样,可惜存心不正,还没有给别人多少的好处,就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大大的好处,因此,如果他们后来得不着什么好处,那么,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