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莉亚所讲的那个故事,加上她说话时那种可爱的表情,教大家以至女王都听得笑了出来,并且一再称赏那位前所未见的“十字军”所说的挖苦话。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轮到菲洛特拉托继续讲故事了。他这样开始道:
高贵的小姐们,一个箭手射中了一个固定的目标,当然值得赞美;可是如果有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也能给他射个正着,那才叫了不起呢。教会里的修士,过着腐败堕落的生活。那就是众矢之的,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拿冷讥热讽的话头向教会射去,万无一失。我很赞美那个好人,他叫裁判官下不了台,当场揭露了那班神父的假仁假义——他们拿本该倒掉的、或者是喂猪的残渣去给穷人吃,美其名曰“救济”!不过听了这个故事,我就想起一个更值得夸赞的人来,到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个人的事,他表面上是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而骨子里却在借题发挥,拿故事中的人物的话来讽刺一个叫做坎-台拉-史卡拉的大贵族,笑他不该无缘无故变得吝啬起来。
自从腓特烈第二登位以来,在意大利的有权有势的贵族中,那坎-台拉-史卡拉也好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他在各方面都是命运的宠儿,名声早已传遍四海之内。有一回,他本来打算在维洛那举行一个盛大的胜会。四面八方的人,尤其是一些献艺说唱的人,都赶来了;却不知他为了什么缘故。又临时变卦,拿出少数一笔钱来,把这些人全都打发回去。独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人名叫贝加密诺,能说会道,不曾和他当面谈过的人简直想象不出他那条舌头有多么灵巧。他既没有得到一点贴补,也没奉到打发他走的命令,就逗留在维洛那,指望日后总还可以得到些补偿的机会。谁知坎大爷却自有他的想头。认为不管拿什么东西赏给贝加密诺,还不如扔进火里好一些。所以既不当面和他说明,也不托人转告,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给他。
一连几天过去,贝加密诺始终不见有人来找他、请教他,而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寄宿在客栈里、每天的开销却又少不了,因此十分焦虑。不过他还存着希望,留在那儿不走。他的衣箱里藏着三件华贵的衣裳,那是贵族老爷们送给他、让他在他们的宴会上可以穿着得漂亮些。店主来向他催讨房金,他就拿出一件袍子来抵账。他又住了一些日子,又只得拿出第二件袍子来抵账。最后,他只有靠第三件袍子过日子了,这时候他打定主意,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把希望寄托于万一,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再动身不迟。
他就这么靠着第三件衣裳过日子。有一天,他面有忧色,碰到了坎大爷。这位老爷正在用饭,看到了他,也并不是要他讲些什么开心的话给自己听听,而是存心要取笑他,说道:
“贝加密诺,你这样垂头丧气,是有什么心事吗?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
听到这话,贝加密诺好象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就不加思索地讲了下面的一个故事,诉说自己的境况:
“大爷,你一定知道泼里马索是一位精通拉丁文的学者,写起诗来,又快又好,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及得到他。他的才名因此传了开来,尽管有许多人不曾见到他本人,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声的。
“有一次他逗留在巴黎。他很穷——他的一生总是很穷的,因为你有了学问,也得不到有钱人的看重。他常听得人家谈到克伦尼修道院院长,据说在侍奉上帝的教会里,除了教皇以外,就要算他的年收入最厚了。人家还说他的气派十分宏大,总是门庭大开,在用饭的时候有谁来向他求食,他总是供应酒饭。泼里马索本是欢喜跟富而好礼的人相交,听得这么说,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院长,看他是怎样的宽洪大量。他就打听院长的住宅离巴黎多远,人家告诉他院长现在正住在离巴黎二十来里远的一座住宅里。泼里马索心想,如果他一清早就动身,那么是可以赶得上吃饭的时侯的。
“他向人问了路,可是却不见有谁朝着这个方向赶路,他唯恐走错了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连食物都找不到,所以就准备了三只面包。以防万一,好在清水是到处都有的,只要你不嫌它淡而无味。他把面包藏在怀里,就出发了,一路赶去,十分带劲,总算不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院长家里。
“他走了进去,不免东张西望,但见许多食桌已经放在那儿,厨房里和别的地方都在忙着准备午饭,所以暗自想道:‘这位院长真是名不虚传,慷慨得很!’
“他这样待了一会儿,心里自有许多感想,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宅里的总管就吩咐盛水上来,让众人洗手;洗过手之后,大家就在食桌前坐了下来。泼里马索的座位恰巧靠近房门口,院长就要从这门里出来,到餐厅用饭。
“大宅里有个规矩。不等院长在食桌前坐下来就不开饭,不论面包和酒、吃的喝的都不端上来。所以一切都已准备好之后,总管就去请院长出来用饭。门已经替院长打开了,他就要出来了,可是也是碰巧,他出来的时候,往外一望,就看到了泼里马索;院长不认识他,只觉得那人穿着得好不褴褛;忽然之间,竟起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吝啬的念头来,跟自己说道:‘瞧,我倒款待起这种人来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叫人把门关上,问左右的人,那个坐在门口食桌上的穷鬼是谁,可是大家都回说不认识这个人。
“泼里马索赶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饿了,他又是向来不戒斋的,所以等了一会儿,看院长还不出来,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来吃了。那院长呢,在内室等了一会儿,叫人去看看泼里马索走了没有。那侍从回来报告道:
“‘没有走,老爷,他正在吃面包呢——大概他自己带来了一些面包。’
“院长就说:‘好吧,只要他自己有东西带来,让他吃吧,可是今天他别想吃我的东西。’
“院长不想把泼里马索赶跑,却希望他自动离开,谁知他吃完了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出来,就接着又吃第二个面包了,前去察看泼里马索动静的人把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
“后来,泼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还是不见院长出来,他就又吃第三个面包了。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他就想道:
“‘唉,今天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的?何苦这样鄙吝、这样看不起人呢?这是对谁呢?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人来向我求食,我不问他是有身分还是没身分,有钱还是没钱,是个商人还是个骗子,总是一切同仁、招待他们的。我亲眼看见过形形色色的流氓在我的食桌上狼吞虎咽,可是从没起过象今天对那个人所起的念头啊。能叫我生吝啬的念头的人,决不是个寻常的人,我把这个人当做流氓,其实一定是个大人物,因此我才会不肯款待他。’
“于是他就询问这人是谁,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泼里马索(此人的名声院长早就听得),而且是因为久仰院长好客,特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气度到底怎样宏伟。这一下可真叫院长发窘,就连忙向他谢罪,尽力款待他;宴罢之后,还送了一套华服给他,表示敬意,又送了他一笔钱和一匹马,跟他说他要回去或是留在这里住几天,都听他自便。泼里马索大为高兴。再三再四向院长道谢了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现在他可骑着马儿回去了。”
坎大爷原是个明白人,不用多说,一下子就听懂了贝加密诺话里的意思,因此笑着说道:
“贝加密诺,你真善于说话,借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艺、我的鄙吝、以及你对我所怀的希望都表明了。说真的,我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这一回对待你,却刻薄起来了,不过我是准备拿你所给我的棍子、把我心里头的这个小气鬼赶跑的。”
坎大爷果然替贝加密诺付清了房金,拿他自己的一套华服送给贝加密诺穿,还送了他金钱和马儿,而且听他高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回去。